“哈哈,我這事偏偏就是和解庫有關。”“啥事?趕緊說,別扭筋。”
欒老拐忙把雷炮父親那筆錢的事情講了一遍,最後說:“你不是常去那解庫店主嚴申的宅子,和他家娘子相熟?若是能探出些底細,幫我們做成這事,至少給你十貫。”
羊婆的丈夫原是禁軍一個都頭,年紀輕輕戰死在陝西沙場上。她又沒生養子女,就靠著每月六鬥的撫恤糧過活。早些年,她在達官顯宦府中做過仆婦,經閱得多,見識比尋常婦人要廣博。老來無依無靠,撫恤糧又時常拖延不支放,她便仗著胸中這些學問,到一些中等人家串門走戶,去掛搭那些內眷,陪她們說東道西,教她們一些神道秘法,儼然一位內房女軍師。
這會兒,聽欒老拐講這事,她先是越聽眼睛越亮,及至這最後一句,頓時惱起來,“噌”地站起身,叉著腰罵道:“上千貫買賣,拿這點錢就想使喚你老娘?呸呸呸!趕緊用你那撮驢毛把你兩片老嘴纏緊了,哪個圈空,往哪個圈裏鑽去。你祖奶奶我還要早些睡,明天得趕早掙柴米錢去!”
“你瞧你,話沒說完,就把人罵成驢了。這往後若在一個被窩裏,怎麼安生過?”
“呸!老狗!別惹你老娘鏟了驢屎填你那狗嘴!”“唉!聽我慢慢說嘛。那十貫錢是雷炮許的。我得的錢,你若願意招贅我進你的門,一文一厘,連我這老身骨,不全都是你的?”“你得多少?”
“一成。”“走!”羊婆瞪眼指著門。
“嘿嘿,啥都瞞不過你這對鷹鷂眼兒,我就實說了吧,若能幫他討回那些錢,他分我兩成。”
羊婆先盯著他看了片刻,隨即沉下臉,過去打開了房門,不說話,撇著嘴,隻伸手擺了擺,讓欒老拐出去。
欒老拐忙笑著過去,輕手關起了門,又小心攙著羊婆坐回到桌邊:“人都說你是薑太公的老婆,果然沒說錯。我不過是怕你夜飯吃得太飽,晚間睡不安生,才逗你消消食。好了,咱們說正話,實數是三成。雷炮起先隻答應分我一成,我跟他磨了幾天,才磨到三成。還有,雷炮那癡兒並不清楚,我跟他爹喝過兩回酒,有一回雷老兒喝醉了說,放在秦家解庫的錢,連本帶利快兩千貫了。三成就有六百貫。你若招我進門,六百貫都歸你;你若真是相不中我,咱們就一人一半,如何?”
“真的都歸我?”“那還用說?”“那我想想。”
“那我今晚就不回去睡,咱們吹了燈慢慢想?”“呸!你趕緊把那涎水擦淨,伶伶俐俐給我走。我已經知道了,明天就去探口風。”
天已經黑了下來,兩岸的店肆都亮起了燈燭。雷炮沒有走街道,沿著河邊慢慢遛逛,望著那些燈光,想著那些錢,心裏也被點亮了一般。自己升補了禁軍,若再能找回那些錢,去了軍營裏,手腳寬活,才好巴結將校。說不準能謀個節級當當,那時節,才叫肥羊澆蜜汁,要鮮有鮮,要甜有甜。
美了半晌,他忽又想到自己父親,不由得恨道,你灌了一輩子黃湯,罵我不長進,罵了快三十年,能想到我有今天?不過,人正在喜頭上,氣消得快。他隨即轉念想,父親一輩子也隻貪兩杯酒,錢掙得不少,卻從來隻買最賤的酒。對他這個兒子,則大不同。凡買衣服鞋襪,上等的舍不得,也盡量選中等以上的。整條巷子,幾十戶人家,雷炮吃的、穿的、用的,始終是最好的一個。更不用說,為了給他謀個好營生,一次次花費的那許多冤枉錢……想到這些,雷炮忽然有些難過,你這是何苦?你心裏明明疼我,卻始終冷著張黑臉,非要裝出些威嚴。你逼我學那些營生,我難道不知道好?你若是說話稍軟和些,臉上稍鬆活些,我能不聽你的話?我拗著不聽教,隻想看你究竟疼不疼我。你打我,我挨著,就是等打完了,偷看你自傷自惱。唉!若早些明白,你又何苦白耗那些神、白傷那些心,我也不必白吃那些罵、白挨那些打。這麼多年光景,就這麼白白荒廢了……真正何苦來?難道真是今世父子上輩仇?
他越想越不是滋味,不知道該悔還是該恨,不由得在黑暗中連歎了幾口氣。歎了半晌,才想,前驢拉屎後驢踩,一輩孽債一輩還。我父子之間,這債怕是還清了。如今,你化灰,我升補,咱們各走各的好去處。
他不由得念起和父親最後那場分別,想著想著,心裏忽然一動,不由得站住了腳,不對!
父親像是知道自己要化灰,才特地來見我兄妹兩個,見了,卻又一句要緊話都沒說。臨走了,還丟下一句“你回家時,開門關門都輕一些,我臥房的門框都已經朽了”。他若是來告別,沒東沒西地,怎麼會說這話?難道是在說暗話?但又不是在邊關打仗,好端端的,說什麼暗話?
契據……他在說契據!那契據藏在他臥房的門框裏!
那天父親來,叫我回家去,恐怕就是要交代契據的事,我卻沒搭理他。當時到處是耳朵,他又不能直說,隻好說暗話告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