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讓鐵生有些氣短。他知道,要不是現在找個好爐長不容易,自己也早就回家了。公司總經理金勝祖自從上任以來,一直把“減員增效”掛在嘴上,可是隻看到人員一批一批地裁下去,效益卻沒見得怎麼增,因為鐵生的收入不僅沒有增加,反而逐漸下降。
江南省鋼鐵公司是一家國內著名的鋼鐵企業,曾因為濺渣護爐等幾個技術問題和鐵生做過交流,後來又看過常言的報道,在常言的牽線下和雙方接觸過幾次,很想把他挖過去,開出的工資比這裏高出五倍。那家鋼鐵公司的人力資源部部長前幾天還給常言打過電話,幾乎是求著常言去動員鐵生,到這邊來工作。常言也去勸過鐵生:“現在西鋼這個樣子,我看你出去闖幾年也好。”但是鐵生卻拒絕了,他說:“我生在西鋼,長在西鋼,我的父親已經把一輩子獻給了西鋼,我也把半輩子獻給了這裏的煉鋼爐,我們一家對西鋼的感情可能是你不能理解的。隻要公司不裁掉我,我是不會離開西鋼的。”常言聽鐵生把話說到這份上,也就不好再說什麼,隻對鐵生歎了口氣說:“你也別說我對西鋼沒感情,我爺爺把命都搭進高爐裏了。可是現在你看,企業經營成這個樣子……我知道你愛西鋼,可如今的西鋼愛你嗎?”
後來江南鋼鐵公司的人力資源部部長再打電話來時,常言開玩笑說:“他不肯去,我替他去行不行?你們那裏缺不缺搞宣傳的?”那部長說:“我們這裏不缺你這樣的人,現在的記者,一抓一大把,分不清真假。”常言一聽自己還不如鐵生值錢,就有些醋意地說:“你們想要他,現在隻有兩個辦法。”
那部長問:“什麼辦法?”
常言說:“一個是你們兼並了西鋼,另一個是讓他在西鋼下崗。”
今天鐵生不知道為什麼,覺得有點兒心神不定。他一會兒想到常言說的那家江南鋼鐵公司,他們有國內最先進的爐型,在那裏自己可以做更多的探索,發揮更大的作用,一會兒又想到,在這幾個徒弟培養一個爐長出來了,自己可能也就離下崗不遠了。一走神,班前會講得就有些不太連貫,下麵十幾個人也聽得心不在焉。這時,頭上又傳來轟隆轟隆的天車聲,鐵生的耳朵聽了十幾年這樣的聲音,今天卻發覺這聲音有些異常。
又是那個該死的新手!他嘟囔著走出交班室,抬頭向上看去,這一看不要緊,鐵生頓時嚇出一頭冷汗——吊鉤上方的鋼索有一根已經快要斷掉了,隻剩下細細的一絲連著,不由自主地,他腦子裏冒出一個詞:千鈞一發,就是這個樣子的!
“停——車!”他的喊聲被轟隆隆的聲音淹沒了,沒有人聽見。天車吊著滿滿一包鋼水,仍在晃悠悠地走來,而他們的交班室,正在鋼包的下方!
鐵生跑回去一腳踢開交班室的門,對著裏麵十多個木頭木腦的農民工大聲喊:“快跑!離開這兒!”
一個人站起來,疑惑地問:“你說什麼?”
鐵生的臉色變得恐怖,聲音也變了調:“滾!——”
這時,天車鋼索哢的一聲斷掉了,鋼包直直地向著交班室砸下來,通紅的鋼水濺落到地麵,發出炸彈爆炸一般的巨響——轟!車間的房頂被掀開一個大窟窿,那部天車被掀上房頂又掉到地上。鐵生,還有當班的十二名工人,在那一瞬間全部被鋼水吞沒了。
那句粗話,成為鐵生最後的遺言。
消防車拉著警報呼嘯而來。在搶險現場外麵拉起了警戒線,穿著橘紅色服裝的消防隊員和穿著白衣的醫護人員在裏麵緊張地來來回回。外麵,人們在焦急地等待著消息。
常言得到消息後,開著汽車闖了一路紅燈馳進西鋼,一直頂到警戒線的前麵。他打開車門抄起相機就往裏麵衝,被兩個警察死死拉住。常言大喊:“我是記者,放我進去,我的兄弟在裏麵!這回,真的是我兄弟在裏麵!”兩個警察拉著他不放,說:“裏麵正在搶險……”常言眼睛都紅了,掄起相機狠狠砸在其中一個警察的胳膊上,轉身向裏麵大步跑去。警察看見他拚命的樣子,竟一時沒敢再追上去阻攔。
車間裏麵一片狼藉,一片迷茫。消防車的水龍噴在鋼水上,水霧升騰,氤氤氳氳,一步之外,不見人影。
常言向著迷霧深處大聲喊著:“鐵生!鐵生!你個狗日的,倒是答應一聲啊!”
警戒線外麵,林昆的母親餘學英在胸前畫著十字。林哲口中喃喃地念著:“觀自在菩薩,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最後他們等到的結果是,十二名當班工人無一生還。實際上,在鋼水烈焰的高溫下,他們當時就被氣化了。
常言無力地坐在地上,他似乎感應到,鐵生彌漫在大有大無的空氣中,無所不在。
林昆聽到消息,放下手頭的工作,不顧一切地趕回了西鋼。在隔離帶的外麵,他蹲在路邊不停地抽自己的耳光,一邊哭一邊喊:“我混蛋,我不是東西——我為什麼要離開西鋼呐!要是我開天車,鐵生怎麼會死啊!是我害了他啊,啊——”
在鐵生的告別儀式上,其實沒有遺體,骨灰盒上覆蓋著市總工會剛剛頒發的“工人先鋒號”旗幟,盒裏裝的是他多年獲得的勞動模範、先進生產者榮譽證書。鐵生的那張遺像,還是常言來西州第一次聚會時照的,鐵生說他最喜歡這一張。
在追思會上,陳尹楠含淚念了《發展道路報》上常言寫的那篇稿件,算作是悼詞。這也是常言的文章第一次在這樣的場合派上用場。
事後,廠裏提出給鐵生家三十萬元的各種賠償。鐵生的父親林建設卻放棄了追究責任和經濟補償的要求。他說:“我的兒子生在西鋼,死在西鋼,這就是命。”言辭間竟有了種宗教的味道。一夜之間,林建設須發皆白。
鐵生的死,對常言打擊很大。他幾乎不能想象,一個活生生的人,幾天前還在和他有說有笑,這麼一下子就去了。把鐵生送走後,他和幾個同學前去鐵生家裏,安慰鐵生的父親林建設,任憑常言他們怎麼說寬心的話,他隻坐在那裏一聲不吭。陳尹楠勸他:“心裏難受,哭幾聲會好過些。”林建設搖搖頭,突然之間,眼眶中冒出兩行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