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對出租車司機說:“師傅,去振華機械廠,快!晚了就趕不上了。”那位司機慢騰騰地起步,對常言說:“這麼大的雪,路又滑,這天氣可不敢開快車,會出事的。”常言聽了,也不好再催促。那位爺一路上對常言抱怨說,每天睜開眼就欠公司二百塊錢,一天要工作十多個小時才夠養家糊口。在路上想上廁所都找不到地方,隻好尿在可樂瓶子裏,半夜困了隻好在車裏睡。夏天舍不得開空調,冬天不舍得熱車候客。這鬼天氣,冷得讓人想結婚。一通苦經說得常言又有些同情。常言不由探頭看了司機一眼,發現原來又是那個怪話連篇的話癆兄弟,心想真是造化弄人,我怎麼和他如此有緣呢。
常言任他有意繞了幾個彎子開到振華廠門口,下車時告訴他:“零錢就不用找了,算咱們有緣,這次我可沒有拿相機。不過要是我開車的話,會比你早到二十分鍾。”司機這時也認出他來,連忙說:“記者兄弟,太對不住你了!看你衣服上掛個開會的狗牌兒,我把你當成個小官僚啦!”常言顧不得和他廢話,下車三步並作兩步,向廠裏奔去。
雪中,振華機械公司全體職工正在工業廣場上列隊。旗杆上,公司的廠旗被寒風吹動,發出獵獵的聲響。
上千人站在那裏,一動不動地等著馬知遠宣布降旗儀式。
馬知遠在雪中站著,雪花落在他本已花白的頭發上,更顯得好像一夜之間白了頭。他站在麥克風前,隻說了一句“職工兄弟們——”就說不下去了。
下麵出現了一陣騷動,風雪聲刮過話筒,喇叭裏發出尖厲的回響,傳出一股寒意。
停了半晌,馬知遠接著說:“振華機械廠是一家有著光榮傳統的國有企業,我自從參加工作起,就在這廠裏上班,和大家共同見證了企業發展的每一步。能夠和大家一起工作,這是我的榮幸。我會銘記一生!走到今天,振華廠已經完成了曆史的使命。以後的路,我不能陪著大家一起走了,在這裏向職工兄弟們告別,對大家道一聲保重!希望你們在新的公司裏繼續好好地走下去。振華的名字也許不在了,但振華這條船不會沉。在新的公司,體製改了,將來各方麵還可能會有很多變化,你們也許不再是企業的主人,但請不要忘記,振華的光榮還在,國有企業這條船不會沉沒!更不要忘記,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咱們工人階級還是國家的主人!我希望,任何情況下,我們都不要忘記產業報國的責任!”
下麵隱約傳出掌聲和飲泣之聲。
馬知遠宣布:“降旗!”
廠歌在風雪中奏得有些失真而顯出幾分淒厲,廠旗緩緩地降下,護旗手將它折好交到馬知遠手中,還有那把長號。
馬知遠下令:“解散!”
廣場上的隊伍卻久久不散。
雪還在下著,常言陪著馬知遠站在略顯空曠的球場看台上。不久前,常言來廠裏采訪時,馬知遠還在這裏打過一場籃球,指揮著一支弱隊打敗了實力很強的另一支球隊。常言回想當時那一幕,恍如昨日,馬知遠的話還言猶在耳:“我就不信這個邪!”
誰知世事難料,他的工廠、這支國有企業的“冰棍”,最終還是在這個寒冬裏,融化了。
馬知遠的臉好像被凍成了一座冰雕,常言看到他的眼角上,分明凝著兩顆冰珠。良久,常言開口勸道:“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們的報紙辦到今天,還改過好幾個名字呢。一家企業就和一個人一樣,有他的童年、成長、盛年和衰老期,但是他的生命,會在下一代身上延續……”馬知遠說:“這工廠,是我們一磚一瓦建起來的。我的一輩子,全部交給了廠裏,卻怎麼也不能接受,工廠會斷送在我的手裏。”
常言問他:“反正現在你手裏的冰棍也化了,將來打算做些什麼?如果我在宣傳方麵能幫上忙的話,一定大力支持。”馬知遠告訴常言,目前有兩個打算,一是跟林建設一起到山上去種樹;二是有一家煤礦工人塵肺病救助基金會一直邀請他加盟,為患了塵肺病的煤礦工人救治做一點事。他說道:“這麼多年來,我們生產的礦用設備在除塵方麵一直不是很理想。也算是退休後為礦工兄弟們盡一份心意吧!”常言說:“不管您去做什麼,隻要有用得著兄弟的時候,請您盡管吩咐。”
馬知遠向常言伸出手來,兩隻冰冷的手握在一起,頓時一股暖流傳過。
回到賓館,常言的手機上接到一條短信,是省委宣傳部發來的,說是朔方省國有企業改革經驗交流會將在西州市舉行,請各新聞單位把參加會議人員名單報宣傳部,以便安排食宿。報到地點是西州賓館。常言一看,開會的日子就是三天以後,自己此刻就住在西州賓館。這下可好,不用回去了。常言問了一下西州宣傳部的新聞幹事胡秋來,知道這個會原來早就籌備好了,隻等振華械機公司的合資一簽約就馬上召開——振華廠的合資,標誌著西州市的國有企業實現了全麵的改製和改組。
忽然,他發覺自己的手機屏幕有些奇怪,屏幕上那塊水漬顯出一種從未見過的怪異圖形。
像一顆炸彈爆炸的樣子。
在同一場雪中,鐵生正在組織當班工人開班前會。
這個冬天對西鋼來說格外寒冷。為了“降成本”,金勝祖下令西鋼廠區及職工家屬區都停止了供暖,按照李長民的計劃,明年西鋼要整體遷出西鐵區,金勝祖才不肯在這最後的冬天為供暖多花一毛錢。十餘萬人的“西鐵城”這些天來形同冰窖,不少老弱職工被凍病了。相比之下,鐵生的煉鋼車間爐火熊熊的,倒是一個溫暖的去處。
西鋼公司目前的經營危機重重,現金流大幅縮水,資金鏈麵臨斷裂。金源集團的“資本運作”受到金融危機的影響,其中一直潛在的危險提前爆發了。這一點兒也不奇怪——用七個蓋子去蓋八個茶杯,早晚有蓋不住的一天。
為了維持“金源係”的運行,金源集團不斷地從西鋼“抽血”——壓成本、降工資、減人員。最近鐵生的班裏又有兩名老職工下崗回家,他的手下現在是清一色的農民工了。廠裏從西峰縣招收了一批農民工,顯然他們隻經過簡單培訓,甚至沒有經過培訓就上崗了,過去講一遍就能說清楚的問題,現在要對他們講三五遍,有人還是聽得半懂不懂。鐵生隻好手把手地教,可是還有人並不那麼認真學。鐵生急了眼訓他們幾句,還有人不服氣地嘀咕:“誰知道過幾天,你自己還在不在這崗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