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門前,常言照例坐在馬桶上,尋思這次行動的細節。常言的電話響了,收到最有創意的一條短信:“領導您好,上次托您辦的事,現在辦成這樣,把錢退了吧。賬號是農行6228481190355474519,李世濤,否則後果自負。”常言以前也收到過讓他彙款的短信,但說的多是“賬號已改”之類的理由,還沒有一個是像這樣直接威脅他的。常言想也沒想就給回了一條短信:“這次實在難辦,下次再說。已退二萬請查收。”然後繼續坐在馬桶上瀏覽微博,一會兒轉發一會兒評論的,都是全國各地的國家大事。自己覺得頗有些皇上批閱奏章的氣象,隻是地方有點不對。
在他出門之前,收到手機短信:“你根本就沒有彙款,你這個騙子!等著舉報吧!”
他故意把自己的頭發弄亂,臉色抹黑,把手機卡藏在鞋底子裏麵,在西州市火車站的門口一蹲就是三天,擺出一副目光呆滯的樣子,餓了去吃小攤上的剩飯,渴了去喝公廁洗臉池的生水,還到地上撿煙頭來抽。第二天他遇到管立威到車站送客人,從他麵前熟視無睹地走過,起初還嚇了一跳,生怕被認出來,看到管立威一臉厭惡地掩鼻而過他才放心。管立威走後,他到衛生間照一照鏡子,發現自己都不認識自己了。他每天晚上都躺在站前廣場的花園裏過夜,有時候會被車站的警察給攆到站前廣場的台階下,有時又會被另一夥警察給趕到廣場台階上。以廣場為界,他們分屬兩個不同的派出所,誰也不願意流浪人員出現在自己的地盤上。事後說起這段日子,常言說都把自己惡心死了。
他在街頭餐風宿露的第四天,一輛麵包車開到了他前麵,車上寫的是“西州市收容遣送站”,下來一個中年人問他姓什麼叫什麼,他裝傻一概不回應,隻是嘟嘟囔囔地喊:“饅頭,大饒餅”。那人又問他家在哪裏,他也假裝聽不懂,又說些“媳婦、花棉襖”之類的詞。裝到後來大約他自己都有幾分確信自己是個二傻子了。那人見問不出啥情況,喊人將他拖了,往車裏一丟就走。上車後,常言見車上還有三四個和自己同樣目光呆滯的人,那是真的智障人士。汽車拉著他們在西州城裏繞來繞去,常言不知道會把自己拉到什麼地方去。聽到拖他上車的人在前麵發牢騷:“媽媽的,攤上這份工作真是倒了大黴,一天到晚讓我們在街上抓瘋子逮傻子,搞得老子都快要瘋掉了。公安局不去抓小偷,卻要我們抓這些七成子,好像隻要趕走了流浪漢,就能建設平安西州了?我看那新來的李市長才是最大的瘋子和傻子。”
這番話讓常言想起,在車站“流浪”的這三天裏,他撿到一張《西州日報》,看到上麵登著西州市政府做出決定,要清理街頭流浪乞討人員,說是要整頓市容市貌,建設清潔西州,創造平安的社會秩序。見到這收容遣送站的車輛,常言起初以為會把自己拉到收容遣送站去,心想如果這樣的話,就趁勢寫一篇收容遣送站的內幕稿件也不錯,隻不過恐怕再也做不出像“孫誌剛事件”那樣的新聞了。實在不行,隻好離開收容站後再流浪幾天,不曉得什麼時候才能混進那家血汗工廠內部。
哪裏曉得幸運比他的想象降臨得還快。汽車在西州城裏繞了一圈,直接開出城到了平梁縣。當汽車開進一座沒有任何標誌的大院的時候,常言知道,他要找的地方到了。那是一座由養豬場改建成的院子,其實也沒有經過多大的改造,還是和豬舍差不多。剛進院子就聽到幾聲慘叫,原來是工頭在拿著一根鎬把痛毆一名“不聽招呼”的智障人。那人剛叫了幾聲,就被幾個打手按在地上,用鎬把捅進了嘴裏。常言見狀,恨不能馬上衝上去把那幾個家夥打翻在地。想到自己此番前來的任務使命,隻得咬牙忍了,心想總有一天,要把這幾個家夥狠揍一頓。
常言在這裏“培訓”了三天,由於他裝得還比較老實聽話,也比別人少挨幾頓打。第三天,一輛全封閉的廂式貨車開進院子,他和十多個智障人士被連打帶踹,像趕豬一樣轟進車裏。開車前他聽到那前來“拉貨”的經理和“培訓”他們的馬老板談價格:“還是老規矩,一天三十塊,沒的商量。”馬老板還抱怨如今物價太高,什麼都漲價,從收容遣送站送來的,也要付中介費的,一個五百塊。那拉貨的經理說:“這幾天李市長在街上清理流浪漢,不知給你增加多少貨源,你就知足吧,三十元是白掙的,你又不會付給他們一分錢,你小子傷天害理,小心將來生孩子沒屁眼。”兩人哈哈說笑著,一點也不避諱他們這些“豬崽”。在買賣雙方眼裏,他們根本就不是人。
約一小時後,他們被拉到了西霞嶺下的一處石膏廠,廠前門口掛著“興盛礦業石膏有限公司”的牌子。大鐵門打開以後,門口沒有看到門衛值守,倒是有兩隻大狼狗衝他們狂吠。他們一行被趕下車,進門步行大約走了五十米,就看見有一條小路通往車間。隔著老遠,一股濃重的粉塵味撲麵而來。常言忍不住想掩鼻,但想到自己此刻是個智障人士,就強忍了走進車間,聽到刺耳的響聲,四百多平方米的廠房白塵飛揚,根本看不到人。走到廠房深處,才發現粉塵中幾名渾身白灰的工人,有的在搬運原料,有的半跪在石膏切割機旁做工,他們黝黑的身上沾滿了厚厚的白灰,隻露出眼睛和鼻子。一名工頭踢了常言一腳,告訴他照著做,然後很快掩著鼻子跑出去了。
在幹活中,趁著看守不在,常言試圖和這些工人搭話,但是沒有人理他的茬。其中一人打了個不明就裏的手勢,目光呆滯地看了他幾眼。他觀察了一下,這個車間裏其餘的十多名工人,不是智障就是聾啞人,基本不會說話。幹到中午,機器停下來,他們也被轟出廠房去吃飯。車間右側有一間不足十平方米的小屋,是個簡易廚房。廚房散發著一股酸臭味,潮濕的地上放著幾個盆子。常言揭起其中一個鋁蓋,裏麵是殘留的清水麵條。他們端起碗來吃飯的時候,看門的狼狗也跑過來,把嘴伸到盆裏去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