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3 / 3)

看到稿件,文恭達和丁述成都認為是好稿,打來電話表揚了常言一回,說他能夠虛心接受批評,知錯就改,善莫大焉。還說“你不要覺得朔方經濟比較落後就沒有新聞,落後地區同樣是新聞的富礦”。然後告訴他領導很重視,準備安排第一版重要位置推出。常言心中竊喜,可是過了兩天沒動靜,他沉不住氣,怕夜長夢多,就打電話回報社去催,編輯部說:“前兩天中央領導活動多,版麵緊張,今天一定排版上去。”第二天的報紙一到,常言打開看,還是沒有,就打電話到記者部,文恭達略有歉疚地告訴他,本來是作為重點稿件處理的,都排上版了,可是被夜班緊急撤稿——情況發生變化了,稿件被上峰叫停。常言聽了,就有些沒好氣地說:“讓你們早點發你們不發,非要拖著,成心等著上麵槍斃。是不是平梁縣又去公報社的關去了?上次煤礦的稿子他們說我失實,因為到現在還沒查清楚,姑且認了。這次的稿子我用人格保證沒有一點失實,要不要我牽頭牛到北京給你們看?他們一公關,你們就撤稿,還把不把記者站放在眼裏?要是這樣下去,你們還是把我撤了吧,我回北京繼續當普通編輯。這次,你們必須給我個說法。你不給我個說法,我就給你個說法,弄到網上去。”

文恭達在電話裏冷笑一聲:“別把報社領導想得那麼不堪,第一,縣裏沒有來公關,而是西州市裏找來的;第二,西州市也沒有直接找報社,而是找了上邊,西州市長李長民的親家是位大首長,秘書一個電話打過來,你說誰敢不聽?宣傳部就是報社的交警隊,若敢不聽招呼,是等著扣車呢,還是找著吊銷駕照呢?別說你不理解,報社領導也不情願,這麼好的一條稿子,明年可以衝擊‘中國新聞獎’的。可是問題就在於,我們是政治家辦報,要有新聞紀律,你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咱們的社長、總編也不容易。下令撤稿之前,丁總足足抽了有一盒煙,你也要替他們想想……”

常言說:“我寫這稿,事先一點兒也沒有向平梁縣和西州市走漏風聲,如果消息泄露,一定是編輯部有人透了風,你查查是誰幹的,我去找他要求賠我的獎金。”文恭達說:“別查了,稿件在編輯部放了三天,流程那麼多環節,能查得出來麼?別說是一篇稿子,現在黨委開常委會研究幹部,消息都能在第一時間走漏出去。”常言聽完心裏一陣發涼,自歎命苦。真是人算不如天算,不是我不明白,是這世界變化快。早發一天可能是篇獲獎作品,晚一天就變成問題作品,永無出頭之日了。

歎完之後心裏暗罵,李長民這廝果然陰損,不知從哪個渠道得知消息,居然不出一聲就出手把稿子給滅了。特別可恨的是,昨天見麵時還隻字未提此事,那氣定神閑的樣子,好像常言根本就沒寫過這篇稿子一樣。現在想起當時的情形,常言就有點冒火——當時自己好像做賊心虛,覺得寫了個批評稿似乎對不住他,說話也有些理不直氣不壯,相反這家夥嘴上倒是親親熱熱的,實際上視自己如無物。如今想來,當時兩人心照不宣,實則已經立分高下勝負,自己表現得像個盜書的蔣幹,而他倒像個胸有成竹的周瑜。

見過欺負人的,沒見過這麼欺負人的,這簡直就是一種蔑視。既然他不仁,就休怪我不義,哪天抓住他的尾巴,一定狠狠地踩上一腳。常言恨恨地想。

機會很快來了,常言在稿件被斃的第二天見到了《朔方發展報》的衛憲斌,言談間提起這稿,衛老頭一聽十分感興趣,向常言要了原稿,說是要發在他們報上。常言提醒衛憲斌:“這可是被我們報社槍斃過的稿子。”衛憲斌說:“不管他那麼多,你們報社的上級又沒有向我下過命令。我們一張民營報紙,離你們還差著好幾層呢,天高皇帝遠。”

沒想到為了這篇稿件,衛憲斌與鄭天澤吵翻了。誰都知道,衛憲斌是省城新聞界有名的火暴脾氣,在《朔方日報》工作的時候最愛打抱不平,江湖人稱“衛青天”、“憲兵隊”,寫批評稿件出了名。說起來也怪,報社社長鄭天澤向來是不看稿件的,他認識的字連報紙都念不下來。可這天偏偏要來看稿,據說有個說情的電話打給了他。他心裏有些暗自責怪這衛憲斌老來生事,就找到衛憲斌勸他說這稿還是別發了。衛憲斌說這樣的荒唐事不揭露,那才是更大的荒唐。鄭天澤也急了,說:“老衛你別覺得這張報紙還是你過去為民做主的地盤,我買來辦它隻有一個目的——就是不再受那些破報紙和小記者的敲詐。但是我可不想引火燒身,得罪政府。我再也不敢整西州的事了,上次險些讓高攀峰把我收拾死。這裏不比你過去的《朔方日報》,《朔方日報》出了事,換個領導照樣出,報社不會關門。我這裏要出個事,搞不好連報紙帶煤礦一起垮台。我現在才明白,報紙上出個事故,比井下出個事故還要可怕,後果還要嚴重。”

衛憲斌脾氣更大,一聽鄭天澤“破報紙”、“小記者”的說辭就火了,站起來一拍桌子,對鄭天澤說:“知道不?輿論是天下公器,不是你的私人財產。你以為這報紙你出了錢就是你的?告訴你,它還是共產黨的!你以為你是誰?不過剛有幾個錢,就想堵天下人的嘴!知不知道什麼叫防民之口,甚於防川——給你說你也不懂。隻對你說一句話——我是總編輯,這稿子今天非發不可!” 見衛憲斌拍了桌子,鄭天澤倒也沒再堅持,他怕再爭執下去,衛憲斌會當場把桌子給掀了,這種事他以前不是沒幹過。

但是盡管發了稿件,卻沒有收到衛憲斌預料中的任何反響,就像根本沒有發一個字一樣。後來才得知,原來這一期報紙根本沒有發到訂戶手裏,剛出印刷廠就被平梁縣派人全部收購去了,少數流到報攤上的,也馬上有人高價收購。平梁縣委宣傳部的應君堂,為此花了不小的一筆錢。

原來鄭天澤向他們提供了所有訂戶的名單。對於一份期發行量不過萬份的報紙,有了這份名單,收購起來就簡單得多了。

事後知道,對於《朔方發展報》,李長民根本沒有親自出麵,管立威就把事情給辦了。衛憲斌得知以後,打電話給李長民,把他痛罵一頓,說他忘了本。李長民在電話裏除了嘿嘿地笑以外,隻是說請衛老前輩理解自己的工作,改天喝酒陪醉,對稿子的事根本不做解釋。衛憲斌看到李長民這言談中簡直把自己視作空氣,又給氣了個半死,回到報社就給《朔方日報》寫了辭職信,撂挑子不幹了。

幾天以後,常言見到鄭天澤的時候,不解地問:“與其那樣,還不如幹脆不出這期報紙不就行了嗎?幹嘛非要印出來讓他們收購,豈不是脫褲子放屁多此一舉。”鄭天澤向常言嘿嘿一笑:“這你就不懂了,如果我們不出,那是我怕他;我印出來讓他們收走,那是他怕我。”言語之中,竟顯出幾分老奸巨猾。

常言歎道:“唉,看樣子新聞這碗飯我是吃不下去了。每次當你找到成功的鑰匙,就有人把鎖給換了。”

他覺得自己最近真的運氣太背,不想寫稿子的時候,新聞找上你門來,比如平梁縣的礦難;想寫批評稿的時候,報社卻讓你表揚,比如西州的醫療改革和西鋼的兼並重組;等到自己寫稿的時候,卻又被人槍斃了。他覺得諸事不順,命運似乎讓什麼事都和他的意願反著來。四十歲,莫非真的是自己新聞生命的一道坎?難道真的要一語成讖了麼?

四十歲頭上,一定改行,努力吧!常言激勵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