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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辛孟貴再一次踏上了去北京的火車。他打定主意,如果這一次問題再得不到解決,他就回到平梁縣政府,在大樓裏點燃炸藥,和他們同歸於盡。

他為自己和弟弟辛孟林的事,上訪平梁縣、西州市和朔方省衛生局、信訪局、煤炭局、安全生產監督局無數次,甚至找平梁縣和西州市公安局報過警。但是他的上訪和辛孟林的生命一樣,都化作一道煙氣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各個部門對他的回答口徑基本一致:煤礦事故已做出結論,無法查實他弟弟確實在井下事故中身亡。因為當天的下井排班表上,沒有辛孟林的名字,而且在仁義溝煤礦工人的花名冊上,也找不到辛孟林的名字。這確實是辛孟貴百口莫辯的地方,當初他弟弟辛孟林要跟著他下井,掙錢補貼家用,他起初是堅決反對的,他告訴弟弟:“井下工作環境是四塊石頭夾一塊肉,是從閻王嘴裏掏食,那千萬使不得。好好念你的書,還有一個學期就高考了,明年考上大學,光宗耀祖。這活不是你幹的。”

可是弟弟的一番話也讓他沒法反駁,辛孟林說:“考上大學之後,學費從哪裏出?再有,父親的病越來越重,花錢也越來越多,靠你一個人怎麼能支撐這個家?再說,將來還要過日子……如果不讓我趁這個假期下井掙錢補貼家用,這大學我不念了,我也出去打工。”

他拗不過,隻好和工頭打了個招呼,那來自河南的包工頭吳仁欣正愁這一段不好招工,立馬痛快答應下來,第二天就讓辛孟林上班了,什麼手續也沒有辦。這礦上用工一向沒什麼管理,礦長按煤炭產量把工錢付給隊長——也就是包工頭,由包工頭去分發給工人,至於招多少人,錢怎麼分,分給誰,礦上才懶得過問。

辛孟林剛下井一個星期,就被埋在了井下。辛孟貴僥幸逃生後,發了瘋一般去尋找弟弟,當天在井口碰上一個記者,向他哭訴:“我弟弟還在井下,他可是和你們一樣,是上大學的料啊,他喜歡看報,還說大學畢業,也要做個記者……”他們剛談了沒幾句,就被礦上的保安發現了,兩人都被清出現場。

後來再見到那位常記者,他說一定幫他把問題搞清楚,可是這麼長時間也沒有消息。聽人們說記者寫稿子也要收錢的,每次記者去煤礦采訪,礦主都要拿錢打發。“也許我沒錢送他,他不肯管我的事了吧。不過看起來又有點不像,上次他還拿礦上的紅包送我呢,莫非和礦上一樣,想封我的嘴?要是這樣的話,這記者比起礦主也好不到哪裏去,看來也是個認錢不認交情的主。還和鐵生哥是同學呢,算了,這年頭的報紙全是說瞎話,這些當記者的,一頭是官、是老板,一頭是老百姓,好處明擺著,誰肯幫一個普通百姓說話呢。”

可是,弟弟一條命就這樣不在了,實在冤枉,而且更可恨的是,他們得不到一塊錢賠償,就好像沒有這個人似的。他去公安局報案時,警察沒有受理他的案情,反倒把他當作敲詐煤礦的不法分子,好生查了一回,直到查明他弟弟辛孟林確實“失蹤”之後,才將他放過。一條人命,就這麼不明不白地沒了,還沒有個說法。而且礦上還派了幾個不三不四的人到他家裏威脅過他一回,說再要告狀,有他好瞧的。他回到家裏,看到父親的病一天重似一天,咳得喘不過氣來。家庭的變故又讓母親臉上多了幾道皺紋,看到他四處告,也沒有告下個什麼結果,哭著勸他:“別告了,咱惹不起有錢人。再告下去怕惹更大的麻煩。我已經失去一個兒子了,不能再失去一個。”

辛孟貴卻無論如何也咽不下這口氣,他對父母謊稱進城打工,實際上,他打聽好了國家信訪局的地址,出門就奔了北京。

那是一趟過路的綠皮火車,隻有硬座票。辛孟貴也隻買得起硬座票。過去從朔方到北京有三趟慢車,可是自從高鐵開通後,這條線上的普通列車被大幅度壓縮,現在隻剩下這一趟了,顯然是逼著人們花大價錢坐高鐵,到北京的動車一天有四趟,但票價高得離譜。辛孟貴硬生生等到後半夜,才買到這張慢車票。

由於隻有這一趟慢車,人就特別地多,辛孟貴幾乎是被人流擠著腳不沾地抬上了火車。硬座車乘客以農民工居多,拿著行李大包小卷地擠上來,有些連硬座票也沒有買到的,把手裏拎的編織袋向座位下麵一鋪,人就鑽到下麵睡起覺來,不一會兒就聽到鼾聲震天。還有許多人隻能站在過道裏,那些乘客有的仰麵朝天打呼嚕,有的趴在茶幾上睡覺,整個車廂充斥著一股腳臭、汗臭與屁臭混合的味道。辛孟貴心想,這火車坐的,真是中國人民“站起來了”。

辛孟貴拿著票找到了自己的座位,卻發現被一位滿頭白發一臉皺紋的老者占了,正伏在茶幾上打盹,口水流出老長,辛孟貴把他叫醒,告訴他:“這是我的座位。”但老頭看上去好像什麼都沒有聽明白,一副睡眼惺忪的樣子。辛孟貴見狀也不好硬讓他起來,隻好對老頭說:“您先歇著吧,我站一會兒,咱倆輪流坐。”這句話老頭似乎聽明白了,俯下身去繼續趴在茶幾上打起了呼嚕。辛孟貴看著眼前這一把年紀的老人,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好,隻能歎一口氣在旁邊站著。列車在夜幕中“咣當、咣當”地行走,單調的鐵軌敲擊聲讓旅客們都昏昏欲睡,辛孟貴看看那老頭,實在不忍把他叫起來,心想怕是要這樣站到北京了。他站著站著,時間長了,居然就這麼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