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知遠告訴常言,今年以來,企業的經營形勢每況愈下。由於受金融危機影響,過去的出口訂單大幅下降,資金十分緊張。上個星期公司召開董事會做出決定,中層以上管理人員降薪,保證一線工人的收入不下降。這事常言聽林昆的媳婦,也是在這裏工作的楊麗容說過,據說工人們聽了之後十分感動,他們找到公司說,願意自覺降薪,和企業共克時艱。經過與馬知遠核實細節之後,常言當場把這一新聞線索打電話報給了要聞部編輯,對方連說:“快寫快寫,現在正需要這樣的新聞,我留好了頭版等你。”
看常言現場辦公的這一番對話,馬知遠也被感動了,開始相信常言是真來宣傳他們而不是來找茬的。他對常言說:“過去我們企業效益好的時候,記者一撥接一撥地來。現在公司沒錢了,記者也就不怎麼來了,對那些嫌貧愛富的記者,我們還不歡迎呢。你在這個時候能來,哪怕不寫稿子都對我們是最大的支持。我們全體員工都會記得你、感謝你的。”
馬知遠接受采訪的方式也有些特別,他說:“耳聽為虛,眼見為實,我陪你到廠區裏隨便走,你見到職工可以隨便問。”說罷他領著常言在廠區裏走了一圈,常言看到這家廠子很多地方與眾不同,就連廁所的標語都和別人不一樣。常言去過無數家單位的洗手間,小便池前的標語寫的都是“來也匆匆,去也衝衝”,或者“向前一小步,文明一大步”之類,要麼就是黃段子和榮昌肛泰的廣告。隻有在振華廠,常言看到小便池前的標語寫的是:
“——同誌們,衝啊!”
廠區裏還有一處與眾不同的地方,就是企業的“廠務公開欄”,公司的重大開支,從招投標情況、重大建設項目到職工工資、企業招待費用全部貼在牆上,職工可以隨時查詢。常言看到,公司的招待費少得可憐,每個月的費用都不過萬,還不如有些單位一頓飯的花銷。馬知遠說,如發現不實、不公,可以隨時舉報。
常言問馬知遠:“這麼一來,企業領導的權力受到約束,你是不是就沒法說了算了?”馬知遠說:“領導權力大了不是好事,我的原則是要讓廣大職工說了算,權力要放在陽光下運行才不會腐敗,陽光是最好的防腐劑。”
采訪進行了整整一天,中午馬知遠請常言在職工食堂吃工作餐,他自己也拎隻飯盒和職工一道排隊,有說有笑的。常言跟著他體驗了一回工廠的自助餐,雖說不怎麼豐盛,味道還是不錯。下午采訪結束後,馬知遠請常言在廠裏的招待所吃飯,常言問:“這頓飯會不會貼到公開欄上去?”馬知遠說:“當然會,不過酒不會貼上去,我自己帶酒來請你。”說著從一隻布袋裏掏出一瓶“二鍋頭”。
吃飯時常言提起,上次馬知遠反駁那位經濟學家所說的國有企業的“冰棍理論”,很有一點意思。馬知遠一聽就來了情緒,他說:“這叫什麼經濟學家,站著說話不腰疼!過去有賣國賊,現在他這樣的就叫賣企賊!什麼冰棍會化掉,難道政府就不能給國有企業創造保溫環境?改製也要看怎麼個改法,就像西鋼那樣,倒是把冰棍賣給私人老板了,可是在我看來,那冰棍化得更快。而且你等著瞧吧,那些老板吃完冰棍之後,會把冰棍紙、冰棍杆亂扔一地,最後汙染的還是西州的環境。”
說起改製,似乎引起了馬知遠的新仇舊恨,他終於找到願意聽他傾訴的人了,於是興致十足、牢騷滿腹地一邊說,一邊頻頻向常言敬酒,而且是舉杯就幹,仿佛要一澆心中塊壘,一來二去的,馬知遠就有些高了。他歎口氣說:“唉,當年說我們是國家隊,如今說我們是改製的絆腳石。常記者,你說我們給國家幹一輩子,錯在哪兒了?是不是我的思想跟不上形勢了?”常言聽了不知從何說起,隻好敷衍道:“國家的政策是多種經濟形式並存,國有企業還是主力軍才對。”馬知遠說:“你們以為我傻啊,不知道把企業改製成自己的可以持大股、賺大錢、發大財?可是,跟了我這麼多年的工人兄弟怎麼辦?一夜之間,過去的手足兄弟就變成了老板和打工的雇傭關係,這種混賬事我怎麼做得出來?”常言也有幾分酒意上來,附和著馬知遠說:“就是,西鋼改製以後,看上去效益倒是好了,可是我的幾個當工人的同學都下崗了。改革的成果不能和職工共享,那就不是成功的改革。”
飯後馬知遠把常言送回公司招待所,路過辦公樓前的體育場,看到場上正在進行一場籃球賽。組織比賽的工會主席看到馬知遠,趕忙迎了上來,打了個招呼。馬知遠向常言介紹:“籃球比賽是企業經常性的文體活動,今天舉行的是‘振華杯’的一場半決賽。現在由於受金融危機影響,企業效益比較差,但是企業效益越不好,越要注重職工文體活動,日子越難過就越不能委屈職工,要用企業文化和職工文化來凝聚人心。所以你看,我們廠的工人盡管工資不是很高,卻挺樂和的。”常言聽了,覺得這道理有點意思。
場上進行的比賽是機加車間對運輸處,兩個隊的實力一看就有明顯差距。身穿紅色服裝的機加車間隊在身高和技術方麵都比不上穿藍色服裝的運輸處隊,投籃、籃板和中場都搶不過,打到下半場開始的時候,比分落後十六分。
馬知遠和常言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常言很快看出了端倪,就說:“看樣子紅隊要輸了。”馬知遠酒勁兒上來,成心抬杠說:“我就不信這一套,今天我一定要讓紅隊贏。你信不信?”常言見他喝大了,笑笑說:“當然你是老板,你想讓誰贏誰就贏,不過誰都看得出來,紅隊太弱了,一定打不過藍隊的。”說話間紅隊又丟了兩分。馬知遠看不下去了,他說:“我今天就要讓你看看,弱隊是怎麼戰勝強隊的。”
說完,馬知遠跑到解說席那邊,抄起了一隻話筒,趁著酒勁說:“現在,紅隊要求暫停,換人!”說著他換下了場上的一名隊員,找了件紅隊的球衣套在了自己襯衣外麵,腳下還穿著皮鞋就上場了。場上的隊員和場外的觀眾都認出了是馬知遠,場麵頓時有些騷動,觀眾有的鼓掌,有的吹起了口哨。
在常言看來,這馬知遠分明是當起了場上球員兼教練。他一邊運球一邊喊:“十二號,向內線插!八號,傳球!朱學良,給我投籃!”馬知遠的籃球功夫顯然是受過訓練的,年輕時候肯定是一把好手。但現在畢竟年紀一大把,而且喝了不少,在場上步履就沒有那麼靈活,指揮得也沒有章法。但是被鼓起了士氣的紅隊也居然組織起了幾次像樣的進攻,比分差距被追到了八分。不過到底藍隊實力更勝一籌,加上他替補上場,實際上是更加削弱了紅隊的實力,兩次反攻下來,比分差距又擴大到了十二分。馬知遠不顧身份,大聲指揮紅隊:“給我頂住!王遠方——投不進去三分球,回家抱孩子去!”常言發現,這馬知遠幾乎能叫出場上每一個隊員的名字。
常言覺得,可能是剛才有關國有企業和民營企業的爭論刺激了他,這馬知遠現在分明是把紅隊看作是他心中的國有企業,他一定要讓這支弱旅打出勝仗,顯然是在賭一口氣。他哪裏是喝多了,這家夥清醒得很。
藍隊運輸處的教練看見這情形,叫了一次暫停。常言聽見那教練吩咐他的隊員說:“你們看,今天董事長有點急眼了,上場手下留情,放他們一馬,給老頭一個麵子。”幾名隊員心領神會,上場之後果然打得不緊不慢,還大失水準地出現了幾次低級失誤。馬知遠帶球時,對方根本沒有人攔他,有兩次讓他長驅直入。場上的裁判也看出了馬知遠在賭氣,指揮紅隊今天誌在必勝,有意無意對藍隊的判罰也嚴了起來,吹了幾次可判可不判的犯規,打亂了藍隊的進攻節奏。那馬知遠雖說喝高了,腦子卻沒有亂,見狀吼道:“誰讓你們放水的?誰讓你吹偏哨?給我好好地打!”
紅隊的氣氛顯然被調動起來了,雙方比分咬著上升,差距越來越小。等到離全場比賽結束還有六秒鍾的時候,紅隊還落後三分。這時藍隊阻擋犯規,紅隊擲界外球。馬知遠把球擲給名叫王遠方的那個大個子十二號,他遠遠地跳起,籃球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準確地飛向籃筐。三分有效!
雙方進入了加時賽,這時紅隊氣勢如虹,而藍隊似乎喪失了鬥誌,五分鍾內,反被紅隊反超六分。紅隊贏了。
馬知遠下場脫了隊服,吐著酒氣對常言說:“你看怎麼樣?我就不信那個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