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2 / 3)

常言滿以為這番話會把對方鎮了,沒想到那部長說:“發行報紙的也不例外。昨天剛拒絕了《引進導報》訂報紙的要求。”

出道以來,常言自以為高來高去,從沒有失過手——也就是說,前去采訪任何單位,從來沒有被拒絕過。去寫表揚稿子的時候自不必說,對方總是歡迎得緊;去寫批評報道的時候,對方更是擔心,而且更加認真對待。表揚與批評,向來是新聞單位“革命的兩手”,常言一向是兩手抓兩手都要硬。被馬知遠拒絕,反而激起了常言的鬥誌,一定要讓他老老實實接受采訪。

常言在人大會上遇到馬知遠時,看他穿一身中山裝,背一個舊的軍挎包,頭發花白,儼然像個上世紀的人物。見到他後,常言沒有提別的,隻說:“有群眾反映,你們至今拒絕改製重組。上麵要求我們報社反映一下你們反對改革的做法。”

馬知遠聽了以後說了四個字:“胡說八道。”他對常言說,“你到我們公司實地考察一下,就什麼都知道了。”

常言見這招起了作用,心下有些得意。西州市全麵招商那次,郭戈這廝打著寫表揚稿的旗號,寫回一篇批評稿來。我自然也可以反其道而行之,打著批評的旗號,寫回表揚稿來也未可知。或許還可以創造出一種新的采訪套路,在報社的業務交流刊物上發表一篇論文。這年頭人們都被報紙表揚拍昏了,不捅他一下他都沒感覺。還是郭戈那句話說得話糙理不糙,你不日他娘,他就不叫你爹。

於是與馬知遠約了,會議結束之後,就去西州找他。馬知遠說:“你還是過兩天再去,會議結束後,我先到北京談一個項目,要兩三天。”

按照約定的時間,常言見到馬知遠後,才知道自己那招對他根本沒有管用。常言剛說出振華公司拒絕改革的“群眾反映”,馬知遠劈頭就說:“小夥子,別來這一套。要不是林建設那老家夥說你這個人還不錯,我根本不會見你。等會兒你可以自己到廠裏隨便去問,看哪個群眾會反映我拒絕改革?還真不是給你說大話,如果有一個人反對,我都幹不到今天。”

常言被人識破,覺得臉上一紅。鐵生的父親林建設和馬知遠是多年的老交情,他倆在上個世紀,一個是鋼鐵戰線的勞模,一個是機械戰線的勞模,一同出席過不少群英會,參加過不少勞模報告會。如今林建設退休了,馬知遠還在崗位上,他倆還時不時湊在一起,喝幾杯小酒,下幾盤象棋。上次在西鋼,林建設聽常言無意說起,振華機械廠的馬老頭油鹽不進,就是不肯接受采訪,就對常言說:“那馬知遠是個驢脾氣,市長都拿他沒辦法,你別把他惹急了。如果你想見他,我和他說一句就成。”

振華與西鋼,是西州最大的兩家國有企業,都是曆史悠久的老廠。西鋼的曆史可以追溯到洋務運動,而振華的曆史則可追溯到抗日戰爭,它的前身是八路軍的一個修械所,出產的產品參加過地雷戰,解放後從太行山裏遷到了此處。說起廠史,那是真正的“小米加步槍”——建國之初,當時的政務院撥款五百萬斤小米,在西州建設振華機械廠。在批準建廠的文件上,還有周恩來總理的簽名。

兩家工廠一家在西鐵區,另一家在東風區,但其實隻隔一條路。常言小的時候,兩個廠的孩子經常隔著馬路互擲石塊打仗。這些年,西鋼的經營江河日下,相比之下振華廠的日子過得還算可以,工資不高,但總能按時發放,訂單不足,但總沒有讓機器停轉。在機械產品市場嚴重疲軟的形勢下,振華廠生產的礦用設備還能占據一定的市場份額,能維持到不虧損已屬難能可貴。能做到這一點,和馬知遠的苦心經營有很大的關係。

說起來振華機械廠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已經進行過一次改製,把過去的“振華機械廠”改作了“振華機械製造有限公司”,成了股份合作製公司。但在市長齊迪生眼裏,這次改製很不徹底,說他們不過是把“大鍋飯”改成了“二鍋飯”。這次市裏要求的改製是徹底的改革,吸引民資加入,國資逐步退出,職工全部買斷工齡,置換身份。恰恰就在這一點上,遭到了以馬知遠為首的幹部職工的反對。

北京的一家房地產企業看中了廠裏的這塊地皮,準備用來搞房地產開發,市裏也同意在開發區為振華機械公司再批一塊地,讓他們“退二進三”。可是馬知遠說了:“公司職代會通不過。”齊迪生氣得要命,心想什麼職代會不同意,分明是你這老頭自己不同意,那職代會還不是塊橡皮圖章。可是他心裏可以這麼想,卻不好擺在桌麵上說出來。畢竟是上麵有規定,企業重大事項必須經過職代會同意。

齊迪生心想,這老東西蹬鼻子上臉,還真以為自己是什麼主人翁。國有企業,還不是政府的。他決定不換思想就換人,等這倔老頭子一退休,立刻讓他回家,換個聽話的來幹。按齊迪生的想法,不等他退休就準備換他,最好能挑他點毛病。也派有關部門去查過幾回,可是查的結果,還真的挑不出馬知遠有什麼問題。按照工人們的反映,反倒是個可以上報紙宣傳的先進人物。所以,市裏領導雖然對他不滿意,可一時也沒有什麼辦法。馬知遠也知道自己不招上級領導待見,心知反正早晚退休,絕不能讓廠子倒在自己手裏,也就越發地不給領導好臉色看。上次市裏請的那個經濟學家來講國企改革,說國企是陽光下的冰棍,當場就讓馬知遠搶白了一頓,說政府就不該賣冰棍,搞得那位專家下不了台。事後那位專家連連指責,說西州市企業家“思想陳舊、觀念落後”。而這馬老頭子把講座攪了局,卻臉不紅心不跳地騎上自行車,回廠裏加班去了。也正是從那時起,常言對馬知遠感了興趣,他一直想找這位與眾不同的老頭談一回。不曾料到想采訪他卻比見省委書記還難,常言到朔方以來,見過風過庭兩三回,而這馬知遠,卻是一次也不曾見到。要不是林建設的老麵子,想找他采訪還不知道是猴年馬月呢。

常言去振華機械廠時正逢工人上班,馬知遠陪著他參加公司的升旗儀式。一聲長號響過,穿工裝的工人列隊護著企業廠旗入場,在他們自行編創的廠歌聲中升旗,很有幾分升國旗的意味。馬知遠告訴常言,這是企業延續了幾十年的傳統,每個星期一都會舉行升旗儀式。早在公司的前身還是八路軍軍械廠的時候,彭德懷將軍便親自給他們升過旗。現在職工集合的那把長號,還是抗戰時期傳下來的。常言心想這老頭的話裏怕有水分,想哄我可不那麼容易,就對馬知遠說:“我小時候在西鋼上學,似乎沒有見過你們的這儀式。”馬知遠解釋:“那是在‘文革’期間,彭老總不是倒黴了嘛,什麼都亂套了,升旗儀式也就停了。直到改革開放之後才恢複起來的。”

升旗之後兩人回到辦公室開始采訪,馬知遠剛出差回來,行李箱還在辦公室丟著。常言進來後,他丟過來一支“中華”,自己卻掏出一支“白沙”吸了起來。他對常言說:“林建設說了,你和他們不一樣。真正的記者來真正地采訪,我們還是真正地歡迎的,前兩次咱們沒有溝通好,誤會了你。”

常言說:“沒有關係,幹我們這一行的,經常被誤會,習慣了。再說新聞遍地都是,寫誰都是寫,找不到好的,總能寫壞的。”言下之意,對馬知遠前些時間的輕視同樣給予輕度的報複。馬知遠說:“在我們這裏,好的不必宣傳,成績不說跑不了;壞的也不怕披露,負麵報道反過來會促進我們的工作。”

他告訴常言,剛去北京跑一個項目,想引進設備上馬一套大功率采煤機,如果能談成,振華公司會有一個大的發展。常言問他談成了沒有,馬知遠深深地吸了一口煙,半天才從嘴裏吐出來,說還沒有著落,主要是市裏不太支持,關鍵設備貸款沒人擔保。依常言看來,這和他舍不得在公關上花錢也很有關係。想想,自己出門住的都是小旅館,抽的都是低檔煙,那麼合作方懷疑他的企業到底有沒有做好那個項目的實力,也是很自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