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朔方的秋天就像是女人的更年期,又像是得了內分泌失調,忽冷忽熱,忽晴忽陰。前幾天熱得仿佛是夏日重現,街上行人穿起了短袖衫,但是好景不長,第二天就刮起了西北風,滿眼都是夾克和風衣。常言到西州參加一個“轉變經濟增長方式”的研討會,三天的會期讓常言感到卻像是過了三個季度。會議開始時太陽曬得人頭皮發疼,第二天就變天了,西北風刮得像針刺肌膚,會議結束那天,天空竟然飄起了零星的雪花。就像是朔方的春季不停地冷熱變化一樣,朔方的秋天給人的感覺也似乎是四季隨機播放。
常言開車走在路上,極目曠野,看到鴻雁南飛,秋草枯黃,一片肅殺之氣,風景渾如範仲淹筆下的“塞下秋來風景異,衡陽雁去無留意。四麵邊聲連角起,千嶂裏,長煙落日孤城閉”。再想到江南此刻,該正是山清水秀,秋雨拂人,金桂飄香,不覺動了思鄉之感,手機上又收到媳婦發來的短信,莫名其妙地正是辛棄疾詞: “休說鱸魚堪膾,盡西風、季鷹歸未?”常言想自己轉眼一年過去,當年發誓的“四十大限”越來越近,然而前程渺茫,猶自獨在朔方“濁酒一杯家萬裏,燕然未勒歸無計”。他無端地生出幾分感慨,油然而起南歸之意,遂回媳婦短信一條:“落日樓頭,斷鴻聲裏,江南遊子。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無人會、登臨意。”
在西州期間,高攀峰專門出麵請常言吃了頓飯,表揚了他不曾發出塵肺病報道稿件的政治覺悟,同時拜托他多多宣傳西州市改革開放,特別是國有企業改製重組方麵的成就。常言也明白,這個時候高攀峰需要輿論造勢。由於他的出麵,在上次吃過飯後沒多久,陳立婷就調到《朔方日報》工作了,李長民還特地把她安排在了政文部。於是,常言打算在西州國有企業改製問題上幫他多唱幾曲讚歌,反正這種正麵宣傳的稿子寫得過分一些,也沒有人計較。
西州把全市幾乎所有的國企拿出來對內改製,對外招商。改革改製的目標指向,一時間被傳為“西州市內無國企”。盡管常言對這種一刀切的做法實際上並不完全認同,但看在高攀峰的麵子上,仍在稿件中用大段溢美之詞介紹了西州市的做法與經驗,很多場麵他基本沒采訪過,仍然寫得生動具體、見人見物,例如“高攀峰書記揮動著手,堅決地說……我們一定要……”一類的句子,全是他自己編出來的。看起來倒也栩栩如生,如朕親臨。還有幾處在提及西州國有企業貫徹落實改製的戰略部署時,大段內容摘抄了風過庭的講話,“改革就是……改製就是……”幾個排比句寫得高屋建瓴,一氣嗬成。
他在寫稿子的時候,有幾次想起西鋼,想起林鐵生他們境遇並不如自己稿件中寫的那般美好,心裏泛起一絲隱憂。可是過後筆下卻是照樣行雲流水,鶯歌燕舞,花好月圓。稿件見報後,受到了領導的好評,居然評了個社級好稿,獲得了當月的“總編輯獎”。副總編丁述成特別批示,他抄的風過庭那幾段話說:“這幾段寫得很有政治高度。我們的記者今後不僅要加強業務學習,還必須注意提高政治素質。”常言打心眼裏佩服領導,果然火眼金睛。還有一樁沒有想到的是,稿件刊發以後,得到了省委書記風過庭的批示,風過庭在批示中說:“《發展道路報》的報道很好,抓住了當前朔方國有企業改革的關鍵。”並且他把自己說過的那幾段排比句再次表揚了一番。“希望有關部門總結推廣西州的典型經驗和做法,把朔方的國有企業改革推向一個新的高度。”有了省委書記的這一條批示,常言的稿件在獲獎的基礎上又增加了二百分的獎勵分數,算下來一篇稿子差不多頂上一個月的任務量了。
高攀峰看到報道和批示,打電話把常言連表揚帶感謝地誇了一通,指示《西州日報》全文轉載。看見常言的汽車破得不成樣子,大手一揮說要送他一輛汽車。嚇得常言忙不迭地謝過並拒絕,說上次在興盛礦業采訪,程老板要送他的報道對象——那位農民工一筆慰問金,就讓他惹了沒完沒了的麻煩。高攀峰說:“我們西州市委支持你記者站工作,又不是我送你個人,你怕什麼?怕我回頭去舉報你不成?放心,在西州市絕不會發生這樣的事!”
常言心想,算了吧,上回胡亂咬我的就是你西州市的市長助理章培民,不曉得你是真不知道還是裝不知道。不過有人肯送他記者站一輛車,他還是比較動心的,原先那輛車也確實破得開不動了。常言打電話向報社彙報,記者部和社辦協商了一回,協商的結果是,讓西州市在《發展道路報》上做三個形象宣傳專版,用廣告的業務提成給記者站換一輛采訪車。這樣一來,西州要出的廣告費起碼是車價的三倍以上,常言都覺得這辦法有點坑人,但高攀峰卻毫不在意,很快就讓宣傳部把文章寫好了,標題分別叫“潛力西州”、“活力西州”和“魅力西州”,在《發展道路報》上連刊三天。常言他明白,高攀峰這架勢就是投桃報李,給自己送錢的,還送得讓你沒法拒絕。事後,文恭達打電話給常言,說分管經營的副社長表揚了記者部,這樣的事情以後要多做一些。
得了如此榮譽和實惠,常言卻沒有怎麼高興起來。他端著報紙一時懷疑,是不是自己的新聞判斷力出了問題?他竟然有些懷疑自己這個職業,對自己的職業角色感到悲觀,覺得自己像個騙子。他覺得,自己不過是別人手中的一件武器、一顆棋子,當年自以為是的那種職業自豪感,其實是很虛幻的。他寫的哪一組報道“收拾”了誰,其實是十有八九那人本身也快要掛掉了,與他的報道沒有太大的關係。他早想“修理”的章培民,不是照樣升官嗎?自己的報道,頂多是阻滯了他的進程。至於哪篇稿件“成就”了什麼人,也是人家本身該提升了,就像今天的高攀峰,早已胸有成竹,他的報道不過給人家再塗層油彩而已。而風過庭的批示,弦外之音也不過是給高攀峰的前程鋪路。
常言再一次拿起報紙,再三端詳他那條獲獎新聞和後麵配發的形象專版,一會兒覺得不像是自己的作品——馬屁竟然拍得這般純熟了嗎——一會兒又覺得西州的大好形勢很可能本來就是這個樣子,欣欣向榮,充滿了活力與魅力,自己一點兒也沒有吹牛。沒來由地,他忽然想到了宋朝——那時候是不是真的像《清明上河圖》描繪的那麼繁華?真相很可能是,趙匡胤一道“不殺文人”的祖訓換得了知識分子的感恩戴德,從而不惜“誇大宣傳”,吹起牛來不打草稿。就像他今天得到高攀峰的一點好處,就毫不客氣地下筆猛吹一樣,反正好話寫過了頭也不會有人找上門來。幾百年後,也許會有考古人員根據挖出的這張《發展道路報》,推測西州當年物阜民豐、魅力十足,是個賽過江南的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