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錢嘉錫的親戚錢烈康,如今也在西州當上“記者”了。
這事要從三個月前說起。就在給錢嘉錫提供假情報之後,錢烈康突然覺得眼前一亮,仿佛神人開示,讓他找到了自己的人生道路。
錢烈康在三年前,向當時名叫錢進的錢嘉錫舉報北峪煤礦違反停產令,晚上偷著出煤的消息之後,初入新聞行業、還是《經紀人報》西北工作站聘用人員的錢進潛入北峪煤礦對麵的山溝,用攝像機拍下了他們偷偷生產的場景。第二天就找到礦上,向礦主鄭天澤索要了兩萬元錢。錢來得如此容易,事後卻一毛錢也沒有分給他這個線人。錢烈康想起這事就心中不平,沒有我向你報料,你哪裏能掙得來錢?
不過後來的事又讓他覺得有些慶幸,因為第二次又是錢烈康向錢進提供了冷川煤礦帶著獵槍下井,在井下鬥毆致死人命的線索之後,錢進去冷川煤礦“拉讚助”。不想冷川煤礦的冷家兄弟不吃這一套,還把他胳膊打斷一條。錢烈康想起來就後怕,幸虧自己沒有跟著摻和,否則不知身上哪個零部件如今還在不在。
事後錢進說起,當時如果不是張口就是二十萬,嘴巴小點,隻要個三萬五萬的,很可能冷家兄弟就給了。錢烈康聽了這話之後,心裏又敲起了鼓,覺得這是個來錢的好路子。自己以前當礦工在井下挖煤,不知幹到死能不能掙下這麼多,可是這幫家夥隻需動動嘴皮子,就有人給他送上門來。世界上還有這樣的好事!
後來錢嘉錫又找上門來,詢問有沒有煤礦違法生產的報料。錢烈康想起他以往作為,舊恨湧上心頭,就成心使壞向他提供了一個假情報。說北峪鴉溝煤礦私挖濫采。讓錢嘉錫到北峪的山溝裏蹲了一個晚上,險些沒給凍死。其實那家鴉溝煤礦停產已經三年了。
這件事啟發了錢烈康。他想,錢嘉錫這些記者之所以能抓住煤礦掙到錢,還不是靠我們提供的消息?我不比他少條腿,也不比他少隻卵。他不過比我多個記者證,但是三年前那個時候,他不一樣也是沒有記者證?我們既然手上有消息,為什麼不能用它來掙錢呢?再說了,舉報違法煤礦,還是幫著政府監督安全呢!
記者有什麼了不起的?他能幹老子也能幹。許你錢嘉錫賣淫,還不許我錢烈康穿條花褲頭?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拚,愛拚才會贏一毛。
說幹就幹。不知通過什麼渠道,錢烈康混進了一個叫作“中國煤礦安全監察新聞調查中心”機構,盡管他交了不小的一筆入門費,但至今還不知這家機構的門朝哪邊開。
在許許多多的錢烈康的努力下,記者這個職業在中鎮、西州等一些地方逐漸形成了“產業”。在西峰縣,這些“記者”甚至形成了村落,出現了一些當地聞名的“記者村”。這些“記者”大半是當地無業青年,他們“當記者”的目的隻有一個——利用事故敲詐礦主。
西峰縣陳家嶺一個“黑口子”發生爆炸,造成盜采者五死三傷。想不到的是,從礦主到死傷者中,居然有兩名是“記者”。礦主叫陳新富,是陳家嶺本地人,有一段時間曾在《朔方市場報》西州記者站工作過,那張報紙在報刊整頓中被吊銷刊號以後,他仍以“記者”身份活動,為的是利用記者的牌子保護他的“黑口子”。煤礦爆炸以後,他棄礦外逃。有意思的是,爆炸發生時,正在煤礦“采訪”的一名“記者”受傷被送進了醫院。當地媒體到醫院采訪本次事故經過時,那位前去敲詐煤礦剛剛進入現場的“記者”第一句話就說“咱們是同行”。如果不是後來發現他的記者證是假的,險些被當作深入虎穴忠於職守臨危不懼英勇負傷的新聞工作者的典型宣傳出去。
這些假記者的“業務”最集中的領域,基本就是當地非法開采的煤礦和鐵礦,也就是那些“黑口子”。他們出沒的地方,多是無證煤礦最集中的區域。他們敲詐的通常做法是,一行兩三個“記者”來到礦上,指出老板在“違法生產”,並出示“證件”,對違法行為予以“痛斥”。應該說,他們講的也不是全無道理,那些礦或多或少,都有一些違規之處。老板也都明白,一般來說先訴一通苦,然後約過領頭的人,給“車馬費”予以打發。
錢烈康是個聰明人,他很快發現了這中間的學問——如何要錢要得“適度”。要少了當然是自己吃虧;但要多了,老板又不肯幹。遇上個無賴的,還有像錢進一樣被打斷胳膊的危險。這中間的分寸很不好把握。同時這事對於那些礦主來說,也是一件頗費斟酌的事——給多少錢,怎麼給,給得少了打發不走;給得多了,會有更多“同行”馬上聞風而來。給得爽快,來的人會更多;而給得不爽快,“記者”們會掉頭就走,直奔政府。等到政府出麵,錢會花得更多。這種博弈,幾乎成了一種藝術。
錢烈康在這行幹了幾個月下來,居然無師自通,每月能抓住三五家煤礦不大不小的問題,每次都至少能拿到“車馬費”一千元左右。比起他過去下井幹活,又風光又輕鬆。錢烈康幹了幾個月還看出了其中更大的門道:他發現,有時候他們上門針對的是一家煤礦,掏錢的卻是當地一片黑礦,為什麼會出現這種“同行互保”的情況?原來是當地政府要求他們這麼做的。因為有些假記者的背後,會有真的記者給他們撐腰。在錢烈康看來,那些記者手裏拿著真的記者證,簡直就是一張敲詐勒索許可證。
對於這些有著這樣那樣問題的煤礦,基層政府也不願意被曝光。萬一有個別真記者到這裏來,把這些問題捅出去,說不定會牽扯出更多更大的問題。因此,政府常常會嚴令被“按住”的礦不惜一切代價擺平事件,否則有一家出事,整個地區都會有被集體停產的“連坐”之憂。所以,一種“合作互保”的方式就出現了:被逮住的礦出錢的同時,周圍所有黑礦都給它讚助“擺平費”,力爭讓這一個礦的問題順利解決,不殃及池魚。這倒是有幾分像舊社會的保甲長製度,或者是支應日本鬼子的維持會。從實際效果來看,眾人拾柴火焰高,隻要大家齊心協力,即使真記者也很少不被“繳械”的。
錢烈康明白了,真假結合才是最可靠的路子。真真假假,假作真時真亦假,假作真時假亦真。後來他還發現,一些煤老板也想方設法弄到“記者”身份。說起來在這方麵做得最牛最到位的,是北峪煤礦的鄭天澤,他索性買了一份報紙,自己做起社長來了,手下還管著幾十號記者。這鄭老板有錢,自然不屑於去敲詐別人,可自打他手裏有了報紙,再也沒有人敢敲詐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