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3 / 3)

章培民喝到興處,看了一眼旁邊的常言,扭頭對在座的記者們說:“這就對了,新聞單位是什麼?就是喉舌——喉舌發出什麼聲音,還是要聽大腦的,對不對?誰是大腦——當然是黨和政府!”說到這裏還算靠譜,但是再往下說的話就刺耳了:“喉舌是什麼?就是——”他拿起筷子指著桌上的一盤由豬舌頭和豬耳朵拚成的名叫“悄悄話”的涼菜說:“就是口條嘛!哈哈……”說完還夾了一筷子放進自己嘴裏,咬得嘎吱作響。

這話說得連錢嘉錫都有些聽不下去了。雖然平時記者也不免這樣自嘲,可換了旁人說出來,就不免有些傷麵子。這就像是自己的祖國、家鄉,或者華中科大校長“根叔”演講中說的母校,自己可以一天罵八遍,但別人罵不得。這麼說吧,人家蔣介石可以謙稱自家兒子為犬子,但如果你馬鴻逵也跟著說“蔣經國你個狗日的”,那就離死不遠了。

常言把酒杯往桌上重重地一蹾,放了不喝,開口說道:“我聽說古時候文官朝服上繡的是飛禽,武將朝服上繡的是走獸——衣冠禽獸就是這麼來的。七品縣官按級別論起來,說白了也就是隻野雞。”

章培民當時就被噎住了。自己的舌頭和口條混在嘴裏,嚼動不得。

應君堂忙過來圓場:“我這八品官,補子上還繡著鵪鶉呢,常站長你也來吃隻鵪鶉蛋,不就扯平了?各位媒體朋友,喝酒,喝酒!今天一定要喝好。李白鬥酒詩百篇,喝好了酒才寫得出好文章。”說完看看章培民,章培民這才費力地把剛才的口條咽到肚裏,端起酒杯來給大家敬酒,他喝得顯然有些高了,加上旁邊那幾個馬屁拍得又緊,就有些不知高低,舞動著自家的口條,晃著腦袋賣弄地吟了幾句:

天若不愛酒,酒星不在天。

地若不愛酒,地應無酒泉。

天地既愛酒,愛酒不愧天。

又是錢嘉錫轉過頭來喝彩,巴掌拍得山響,說章書記真是出口成章,章培民麵有得色。其實應君堂知道,章培民每次敬酒念的都是這幾句,也隻能記得住這幾句。他剛才除了打岔以外,也是故意往這方麵引,好讓章培民表現才華。看到效果還不錯,應君堂也很為自己補台的機智得意,一副很受用的樣子。常言看了心下不悅,隨口就接了幾句:

酒價年年漲,酒癮月月添。

量小非君子,醉昏才算仙。

滾他媽的蛋,為政在清廉。

在場眾人聽了都有些吃驚,章培民臉色變得紅黃綠不斷轉換,像十字路口的信號燈。應君堂趕忙說:“這詩可不是章書記自己作的,那是李白的詩,《月下獨酌》的第二首。常站長,你怎麼可以罵詩仙李白呢?”錢嘉錫聽罷,也在一旁一邊訕笑,一邊說:“不知者不怪,不知者不怪嘛!”貌似給常言圓場,實際上在看常言的笑話。

常言冷著臉說:“不敢,不敢,我沒那膽子也沒那才。不過,這幾句也不是我自己編的,那是胡耀邦的詩。”

章培民把手裏的酒杯往桌上一丟,哼了一聲,扭頭走了。

這下滿桌人徹底冷場,常言也把手裏的筷子一丟,離席而去。

應君堂追到常言的房間,常言沒等他開口就對他說:“你們縣委書記在新聞發布會上公開質問,新聞工作者是為政府說話,還是為老百姓說話。我準備明天在報紙上公開回答他,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公然把自己擺到老百姓對立麵的黨政官員。”應君堂一聽這話,急得把本來準備責備常言的話全忘了,趕緊解釋說章書記一時失言。常言沒好氣地說:“失言,就是不小心說了真話。應部長,你可以告訴他,除了口條以外,我們新聞界還有個說法,當記者的就是條狗,又會舔又會咬。不過我常某是狼狗,不是京巴,你讓他小心提防,哪天讓我咬住,一定叫他肉疼。”

送走了應君堂,常言再一次想起,每次和老婆鬧別扭,這世界就要出點事。媽的,居然屢試不爽。這消息要是傳到潘基文的耳朵裏,聯合國是不是該把我們兩口子供起來?不過轉念想到,更大的可能,興許是把他們兩口子一塊捉來斃了。想到這兒,常言歎了一聲。

從平梁縣回來,常言檢討那天的言行,覺得自己也有些過激和失態。和媳婦聊天時提起,媳婦一針見血地指出:常言你這是進入了“職業更年期”。

這話深深地打擊了常言。事實讓他意識到,自己不再是個年輕記者了。換個說法,他的年齡,也許不再適合幹記者站了。

他向媳婦表態:“如果到四十歲頭上還在這裏幹記者站,我就去自殺。”

媳婦知道他的話和報紙上說的一樣,假話居多,也不認真對待,還半真半假地像計生幹部那樣給他來了兩句:“喝藥給瓶,上吊給繩。”讓常言一時懷疑,這婆娘到底還是不是自家老婆,轉念又想,記者站這工作,到底怎麼了?當年他入職時,記者站還是個很風光的單位,從什麼時候起,變得現在這樣狼不吃狗不啃,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

記者站是新聞單位派駐各地的分支機構。如果把報社比作一家企業的話,記者站就是各地的采購人員;如果把報社比作一個產業的話,記者站就是原料供應商;如果把報社比作一個國家的話,記者站就是派駐各國的大使。有時候,他們在報社內部也被稱為“地方諸侯”——每個省的派駐記者不過一兩人,和省委書記、省長管的地方一樣大。

當然,這都是場麵上的說法。而在他們自己內部,更多的時候自稱為“新聞民工”——頂著報社的名分,但在很多方麵又和編輯部有很大差異,比如說,沒有北京戶口,住房也沒他們的份。報社很多決策,更沒他們說話的地方。總之,除了布置采訪、發行任務之外,“朝廷”的很多事,根本不和他們商量。例如,這次記者站輪崗,報社一紙通知,就把常言從富庶的江南調到了邊遠的朔方。

在常言看來,中華五千年文明史上,江南省一向屬於中華大地,而朔方自古以來,大部分時間都不是祖國神聖領土的一部分。戰國時期,這裏被稱作狄戎之地,算是化外番邦;漢唐時期曾納入天朝版圖,後來又長期屬於北方少數民族政權。如果是唐朝那陣子他從江南到這裏,可以算作是遠遊,或者行吟,也許是流放;如果宋朝時到這裏,就算是出國了,要辦護照的。每次想到這裏,常言就覺得自己像個賊配軍。

記者站輪崗時,他滿心以為自己會調回編輯部。常言本來就是經濟新聞部的編輯,當初他主動提出到記者站駐站,還被報社領導當作深入基層一線幹事業的典型,大會小會表揚過一陣子。其實他根本沒有那麼崇高,隻因為他媳婦還沒成為他媳婦的時候,畢業去了江南省一家研究所。當時他麵臨兩種選擇:是當他媳婦的現任老公,還是做他女朋友的前男友。

如今他媳婦受到重用,很快將調回到北京總部。正值記者站輪崗交流,於是他向報社提出回編輯部工作,什麼崗位都行。報社領導答應充分考慮他的要求,畢竟他在記者站幹得還算出色,況且像他這樣的“無知下流”(無黨派、知識分子、下派、交流)的人,報社找不出第二個。

就在全國報紙的頭條都是以人為本、貫徹落實科學發展觀那天,報社一紙文件把他調到了朔方記者站。他拿著那一頁紙,直懷疑有沒有印錯。媳婦問他:“你到底是得罪了領導,還是討好領導的時候用力過猛,把領導忽悠過頭了,在北京沒刹住車,開過站直接奔了朔方。”

他的父親常理,一位退休老記者聽後,歎口氣說了四個字:造化弄人。他說常家一門三代,看來都和朔方有某種說不清、扯不斷的關係,似乎命中注定了都要去走一遭。

常言才恍然大悟,靈山寺那老和尚給他指點迷津,說他的事業線將向北方轉移。原來指的是朔方——這妖僧引他花了大筆香火錢,當時他還滿心以為是北京呢。

離開江南那天,風輕如怨,雨細如愁。他在自己的微博裏貼了賈島的《旅次朔方》:

客舍並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鹹陽。

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並州是故鄉。

常言心想,這賈老頭大約和自己心有靈犀,一千年前就專門為他寫了這詩,連地名都沒有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