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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調任朔方以來,常言覺得自己似乎命犯手機。

他的手機經常專門地隻在他上廁所的時候響起,有好幾次他剛坐在馬桶上擺出一副羅丹《思想者》的POSE,鈴聲就在外麵不屈不撓地響,成心和他較勁。起初他下定決心端坐如故,盼著它響幾聲就知趣掛斷,電話卻在外麵鍥而不舍地響了一遍又一遍,等到他急忙衝出廁所拿起電話時,對方卻恰到好處地掛斷了,分寸拿捏得那叫一個準。常言有個不為人知的壞習慣,每當寫不出稿子時總要到馬桶上坐一會兒。這辦法還挺管用,經常收到思路與腸道雙管齊下的效果,據說美國有個著名作家也是這麼幹的。所以每當媳婦批評他稿子寫得臭,他都天然地認為有幾分道理。但到朔方以後這麼折騰過幾次,現在他一上廁所電話就響,一聽電話響,他就覺得馬桶上有刺,一點也找不到弗洛伊德說的排泄快感,連稿子也憋不出來了。他自忖再這麼下去,被這手機整出的恐怕不僅是消化道疾病,很可能還會有精神病,更嚴重些,還可能會因為憋不出稿子,從而斷送自己的職業前途。

還有幾次,手機和室內的座機一起“混合雙打”,吵得他心煩意亂,覺得這兩部電話簡直是相互串通,對他實施出其不意、聲東擊西的偷襲。為防備出現上述狀況,他專門把手機帶進衛生間,但是他剛坐上馬桶,座機卻響了,而且響個沒完沒了——如果說這聲音有表情的話,那神態就十足是個盯著丈夫不放的資深老婆。他火燒屁股似的衝出衛生間,拿起座機時,電話卻隻發出忙音,卻聽得手機又在衛生間裏響起,他忙不迭地跑進衛生間的樣子,就像是拉肚子一般刻不容緩。等到他再進入衛生間,手機卻又不響了。急忙按來電號碼撥過去,沒想到是一個什麼聲訊台,裏麵說著鳥國的語言,聲稱“感情陪護”什麼的。等他發覺不妙趕忙掛斷,說時遲那時快,當月他的話費已被扣掉一百多元。

還有一些讓他哭笑不得的短信,除了讓他彙款、向他賣假發票以外,還向他賣房賣車、賣衛星天線。蓮花河畔豪苑盛大開盤,貴族風範,尊榮獨享。隻是一看價格,讓常言覺得自己十年不吃不喝,恐怕剛夠買個廁所;賣車的價格倒是讓他心動,一年工資就可以買一台平時隻能遠觀不可褻玩的高檔車,不過人家說了,車是走私的;還有賣槍支彈藥的也發短信給他,不知從哪裏知道他是個軍事愛好者;甚至有短信聲稱可以幫他報仇雪恨的,常言撓破腦袋也想不起自己和誰有什麼深仇大恨。那棟聲稱豪苑的樓幸虧沒有買,後來倒塌了,從底部齊根斷掉,並且連帶出一個貪汙團夥。

昨晚常言被紅綠燈吵得一夜沒睡好——沒錯,是紅綠燈。他家的樓下有個十字路口,最近安裝了一部帶有語音提示功能的信號燈,裏麵有個女聲每天親切地、不厭其煩地重複著:“紅燈,請按線停車;綠燈,請您通行;黃燈,請注意安全……”從白天響到夜裏,星期天節假日也不休息。常言一直沒有搞明白這語音提示的功用——莫非是給盲人司機準備的?更要命的是,那女的聲音聽起來居然有幾分像是自家媳婦,不分白天黑夜時刻教育常言,不要闖燈出軌。常言每天一回家,就聽媳婦講交通法規,感覺好像是這婆娘追到朔方來了。幾天下來吵得他心煩意亂,恨不能找塊板磚把那燈砸掉。昨天後半夜他忍無可忍,打開窗子衝外麵扔出去一隻紙杯,吼了一聲“八婆,閉上你的鳥嘴”!做完這一切後,心中湧起一種教訓媳婦的快感,要知道在媳婦麵前他是從來不敢大聲說話的。

早上,常言專門把手機拿進衛生間,然後坐在馬桶上像等樓上扔靴子那樣等電話,而電話卻一直沒有響。他暢快地“得大解脫”之後,長出一口惡氣,在髒衣服堆裏翻出一件看上比較幹淨的套上,然後再找出兩隻顏色最接近的襪子湊成一雙,拔腿出門。心想這樣的日子也挺好,雖然老婆成天在門外教育他遵守交通法規,但是畢竟沒人管理他進門脫鞋上床洗腳。可惜幸福感總是稍縱即逝,要不然錢鍾書為什麼這般拆解“快樂”——隻有快才覺得樂,凡是樂事,總是很快的。等他到走到樓下的時候才發現手機沒有帶——還在衛生間放著。對於常言這樣職業的人,手機不帶在身邊比老婆帶在身邊更可怕,因為領導不能隨時找到他的話,後果比老婆找不到他更為嚴重。他立刻返身上樓,進門一看就知道壞事了——手機肯定響過。因為他設的是振動加響鈴,如今手機已經自己滑進了馬桶裏麵。

常言用一隻塑料袋將它打撈出來,水淋淋地送去維修。維修店那個小夥子拿過來看了幾眼,內行地問:“進水了吧?”常言沒好氣地說:“還進尿了呢!”那小子一聽就觸電似的把他的手機丟在地上,又摔了一次。

常言趕到記者站辦公室時,沒進門就聽到屋裏的電話頑強地響。他手忙腳亂地打開門撲向電話機,抄起聽筒,電話卻適時地停了。常言氣急敗壞地把聽筒摔掉,回身去衣架上掛自己的外套,電話又堅忍不拔地響起。他剛脫了一隻袖子,像個藏民似的又跑回來接起電話,劈頭就聽到記者部主任文恭達訓斥:“常言,為什麼手機關機座機也不接?你不願意到朔方工作,但也不能拿工作鬧情緒。我早就說過這樣會耽誤事的!報社和記者站全靠電話聯係,要是全國的記者站都像你這個樣子,那報社如何提高新聞競爭力?”這老兄一張嘴,就把新聞競爭力不強的責任推給了記者站,好像如今報社發行下滑廣告下降,全是常言他們一手造成的。

常言聽過,似乎也覺得自己罪孽深重,趕忙解釋手機壞了,剛才送去修理。文恭達告訴常言:“昨天平梁縣委宣傳部找到編輯部,反映仁義溝煤礦透水事故的那篇報道與事實有很大出入。縣裏公布的死亡人數為三人,你寫‘至少三人以上’是什麼意思?要知道三人以下和以上,在事故處理和責任認定方麵有本質的不同,這中間學問大了——三人以下,是縣政府處理;三人以上,就需要市裏調查;三十人以下,由省裏成立調查組;三十人以上,就要驚動國務院了。他們強烈要求刊登更正,可是你也知道,咱們報社除了那次把朱鎔基副總理錯印成副總經理,什麼時候登過更正?更正,不是打咱們報社的臉嗎?為了幫你圓場,害我陪他們大喝了一頓。平梁縣那個應部長,酒量大得很。”

常言對著電話,似乎能聞到文恭達一身的酒氣。心裏說,別扯了,那次錯誤就是你文恭達一手造成的。那年他在總編室當副主任值夜班,喝了二兩貓尿以後頭昏眼花,連這麼低級的錯誤都沒看出來。更可笑的是,第二天這廝又喝酒,登出的更正再一次把副總理錯印成了副經理。好在朱鎔基大人根本沒有看過他們的報紙,否則真夠他喝一壺的。這麼多年文恭達連個副總編也沒混上,想來和這事有很大的關係。

常言心裏罵了一氣,嘴上卻恭敬得很,他說:“報告領導,當然不能給他們登什麼更正。平梁縣這夥人不識數,這是個簡單的加法:他們公布當時井下人員是四十人,事故發生後三十六人獲救,三人死亡。顯然還有一名礦工沒有找到——否則人數就對不上了。”文恭達聽後愣了一會,似乎在做算術題,稍停後又問常言:“為什麼搶救出三十六名礦工的生命奇跡,你沒有重點報道?報社領導認為你沒有抓住新聞的重點。他們昨天一鬧,報社領導決定給他們發一篇正麵報道。這次他們下定決心,壯士斷腕,永久關閉事故礦井的做法,就很值得表揚。”

常言說:“關沒關還不知道,事情沒有搞清楚就唱讚歌,我害怕跑調。”

文恭達說:“早就考慮到你想不通,所以稿子沒要你寫,他們縣裏通訊組的秀才已經弄好了,明天就會見報。”聽了這話,常言感到這是在打自己的臉。心想這平梁縣恁地可惡,竟然繞過記者站去報社編輯部公關。你以為能永遠躲過記者站嗎?等老子騰出手來,有你們好看。文恭達告訴常言,今後此類數據以官方公布的為準,否則的話出了問題咱還得負責任。現在人們動不動就喜歡和新聞媒體打官司,報社還有三樁訴訟沒有結案呢,社長對於他的名字很久沒有出現在任命書上,反倒經常出現在起訴書裏,惱火得很。前些天放狠話說,以後誰拉的屎誰自己擦屁股,官司輸了自己賠。

常言說:“那縣委書記素質太差,還當場質問我是哪家媒體的,到底為政府還是為百姓說話。我找機會一定要他好看。對了,我這裏還拍了張照片,那天發布新聞時,他桌上還有盒天價煙呢,和周久耕的牌子一樣,要不要報他一下?”文恭達說:“你還嫌亂子不夠大啊?”常言說:“當然,如果他肯送兩條給你,我就不報了。”文恭達說:“扯什麼淡,我又沒丁總那麼大煙癮。”常言又說:“你的意思是送丁總了?”

文恭達知道常言抬杠,也不和他計較,岔開話頭給他布置一項采訪任務,西州市醫療體製改革搞得很有成效,走出了一條公立醫療機構市場化發展的路子,很可能是今後醫改的一個方向。上峰看了《人民日報》的報道之後,做出重要批示,要求報社重點宣傳。總編輯指示讓朔方記者站前去采訪,寫一篇通訊,下星期一在頭版見報。

常言說:“這事啊,上個月就寫過了。和《人民日報》一樣,都是在衛生廳的研討會上,拿他們會議材料編的消息,我們比《人民日報》見報還早呢,發在三版上,標題是‘西州為醫療機構“開藥方”’,您還記得不?”

文恭達說:“當然記得,可是那不算數,領導沒看見。”

常言說:“咱們報社的主管領導,不看自己的報紙?”

文恭達說:“少廢話,讓你去你就去,一篇稿子發兩遍,還多算你的任務分數。這種正麵報道,又好做又好發。領導這麼重視,你不能再拿材料編了,馬上去西州采訪一趟,明天下班前把稿子傳回報社來。”下周才見報的稿子,卻讓記者站明天就交稿,編輯部一向如此,讓記者站寫稿時,要求是能多快就多快,可是稿子交回去後,他們想拖多久就多久。

記者站就不一樣了,報社布置的任務從來是頭等大事,報社下來的每個人都是欽差大臣。記者部隻聽領導的安排部署,根本不會聽你記者站解釋任何原因。常言連忙應了,說他現在就去。他心裏想,寫就寫吧,已經發配到朔方了,寫什麼稿子都是個寫,愛發幾遍發幾遍。如果說以前稿子在他眼中還聯係著責任、榮譽、前途等字眼的話,如今在朔方,寫稿子對他來說也就是工資單上的稿費、考核表上的任務分。換個說法,如果從前的江南記者站,對他還有幾分責任田、自留地的意思的話,朔方記者站完全是報社土改中生產隊隨便指派給他的一塊薄地,他隻是個社員或者長工,領導讓種啥,他就種啥,至於收成如何,那是領導的事,跟自己關係不大。

不過種地總歸是農民的天職。他雖對報社的不講理有點看法,但對工作還是不敢馬虎的。說罷,放下電話後匆匆趕到維修站,取回自己的手機,出門急奔長途車站而去。

手機倒是修好了,隻是通信錄和儲存的短信息全部消失,讓常言損失了幾百個聯係人和幾百條精彩段子。另外,屏幕上一塊水漬沒有完全除去,隨著手機的使用角度不時地變換圖案,有時形如中國地圖,隻是少了台灣島;有時變成美國地圖,另外多了墨西哥;一會像個牛頭,一會像個馬麵。維修店的工作人員說,等過一段時間它自然蒸發就好了。否則的話換一塊屏幕要一千元,還需等兩周時間才能到貨。常言說:“手機現在都不值一千塊,你們也太黑了吧?”店員說沒辦法,配件就是這價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