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培民接著說:“我們做出這樣的決定,就是想借此表達這樣一種決心:盡管平梁縣是全省的產煤大縣,仁義溝煤礦又是縣裏的大礦之一,但是,安全為天,生命大於一切。我們必須痛定思痛,壯士斷腕,絕不能再要帶血的煤炭,絕不能再要帶血的GDP!”
話音剛落,有人輕輕鼓起掌來。
緊接著又有幾名記者站起來,提出各種各樣的問題,台上的煤炭、安監等部門負責人一一回答。幾個問題過後,主持會議的應君堂道:“大家還有沒有什麼問題?如果沒有的話……”這話的意思很明顯,新聞發布會到了結束的時候了。記者們也都聽懂了,有幾個準備提問的紛紛合上了采訪本,關閉了錄音筆,性急的都準備站起來走人了。
偏偏常言不識趣,站起來說:“請允許我問最後一個問題,據我們所知,仁義溝煤礦的透水事故已是今年以來,具體來說,是進入今年兩個月以來縣裏發生的第二起煤礦事故,請問這是否暴露了安全監管上的某些漏洞?”
章培民聽後皺了下眉頭,向應君堂瞪了一眼。應君堂搖了搖頭表示無奈。此前,常言已經多次舉手提問,應君堂有意不點他的名。誰知道他這時候直接站了出來,作為宣傳部長,又實在不好讓他閉嘴。這皮球隻好踢給章培民接下了。
章培民很不高興,反問道:“你是哪家媒體的?”
“《發展道路報》駐朔方記者站,常言。”
章培民說:“原來你就是《發展道路報》的,我還有問題要問你,我們正式公布的事故死亡人數是三名,你們的報紙為什麼寫三人以上?記者同誌,這不是一個數字,而是一條鮮活的生命啊!你們要負責任!人命關天,馬虎不得呐!”
常言說:“不錯,人命關天,這正是我提問的意思。根據我掌握的材料,至少還有一名礦工下落不明。我非常希望能夠證明這名礦工還活著,如果那樣,我們會在後續報道中做出更正。如果縣裏要進行調查,我可以向你們提供他的名字。”
章培民道:“我們注意到你說的那位叫辛孟林的礦工。經過調查,在礦工花名冊和下井排班表上,都沒有他的名字,所以不能確定是否真有其人。另外我們很不理解,有些新聞媒體的記者,麵對著三十六名礦工獲救的生命奇跡不去宣傳,卻熱衷於關注陰暗麵,炒作負麵新聞。作為黨的新聞工作者,你們到底是為政府說話,還是為老百姓說話?”
常言說:“事故發生後我到過現場,發現該礦入井管理混亂。不僅事故晚報了六小時,當班下井人數也是先後變動過三次才最終確定的。”
章培民有些惱了,帶著幾分怒氣說:“你就不該違反規定,擅自到事故現場采訪,知道嗎,你是在幹擾搶險工作!”
聽到章培民說他的采訪是“幹擾搶險工作”,常言也拉下臉來,提高了聲音說:“你有你的工作,我有我的職責,什麼叫擅自采訪?依章書記你的意思,這次礦難死亡的三名礦工,難道是被我們的報紙給報死的?”
眼看雙方快要戧起來了,應君堂忙出來打圓場說:“常站長,您提供的線索對我們很重要,我們一定認真調查。但是現在還不能確定他哥哥辛孟貴反映的,是不是真實情況,或者是不是另有其他目的。我在這裏可以向常站長和各位記者同誌透露一點信息,據我們調查得知,反映這一問題的辛孟貴,是一個長期上訪戶,此前曾多次到縣上市裏和省裏纏訪鬧訪,影響社會和諧安定。當然,上訪是公民的權利,但權利也是有邊界的,你的權利不能影響到別人的自由。對不對?同時我們也希望,新聞報道要多從建設性的角度出發,這樣才更有利於建設和諧社會。”
不等常言答話,應君堂宣布新聞發布會到此結束。
新聞發布會結束後,平梁縣委縣政府宴請參加搶險報道的新聞單位。常言在會上剛鬧了不愉快,根本不想去,但是應君堂再三勸他和縣領導坐在一起喝杯酒,緩和一下氣氛。常言腦子一短路,就硬起頭皮去了。
晚餐人比較多,縣賓館包間裏擺了五桌。新華社、《人民日報》、《經濟日報》、《光明日報》簡稱“新人經光”的幾家大牌媒體早就已經走了,根本沒有出席。若不是這次透水事故中有三十六名礦工被救出,這種死亡三人以內的小事故根本不會引起他們的重視,也不會登上他們的版麵。那幾位隻是大篇幅地謳歌了一回搶救生命的奇跡,然後就打道回府了。新華社記者畢敬在搶險還沒有結束時,就依照《為了六十一個階級弟兄》的套路,寫出了一篇《為了三十六名礦工兄弟》的通稿,場麵描寫得活靈活現。其實常言知道那兄弟根本沒到現場,而是一直待在搶險指揮部臨時成立的新聞中心。全體記者中,隻有常言一人混到了井口附近,但是沒采訪多長時間,就被火眼金睛的警察和保安識破,請出了現場。常言有意在新聞發布會上攪局,也是在報自己被轟出現場的一箭之仇。
他親眼看到,那位獲救的礦工不僅沒有像通稿中那樣“含著激動的熱淚”對章書記說“感謝政府給了我第二次生命”,反倒是號啕大哭著罵道:“你們這幫黑心的煤老板,我們的命不如你們的煤值錢啊!什麼你們把我救出來的——我就是被你們推下去的!”弄得在場的章培民十分尷尬。
到了宴會廳,常言又有些後悔,覺得自己還是走掉為好。會場上一番齟齬讓他實在不想和章培民坐在一起,可是應君堂偏偏把他們安排在了同一桌,還離得挺近。因為“新人經光”走後,常言的報紙就算得上“主流媒體”了。在飯桌上他隻認識《工人報》的記者站站長閔直方、《經濟新報》的記者站站長郭戈。還有一位自稱“發展報”的,嚇常言一跳,以為組織上又派來新人了。遞過名片才看清楚是《朔方發展報》的記者鄒一平。交換過名片,常言才知道在朔方還有一家和他們報紙類似名字的媒體,難怪此前有幾次自己被當作他們的記者。除此以外,其他的大都是一些鬼頭鬼臉的人物,采訪時不曾見過,現在不知從哪裏冒了出來。有的遞過幾張名片,五花八門的單位,什麼都有。有“中”字頭的,是國家級媒體;有“朔”字頭的,是省裏的報社;還有“西”字頭的,那是西州市級新聞單位。新聞媒體的地位是很有講究的,一般說來,中字頭的要比朔字頭的級別高些,朔字頭的又高於西字頭的,但也不一定,比如《朔方日報》就是朔方省委的機關報,自是省內第一把交椅,比起某些“中”字頭的行業報要牛得多,同理,《西州日報》又強過許多“朔”字頭的行業報,當然,頂級的媒體是“沒字頭”的,例如“新人經光”——就像是高級幹部不說職位隻稱同誌,高級將領往往不穿軍裝穿便裝一樣。常言供職的《發展道路報》有時勉強也混得進這第一梯隊中去。
賓館裏眾多記者濟濟一堂,讓人覺得如今黨的新聞事業真的是繁榮興旺。席間章培民有意給常言冷臉看,故意不和常言搭話,而是隔過他和《引進導報》的站長錢嘉錫談得火熱。不知道安排座次的應君堂是真不識數還是有意為之,這《引進導報》刊名雖屬“沒字頭”,卻是由一個沒有聽說過名字的什麼協會主辦,在業內發行量與影響力都不入流,論報社排名其實該到最後一桌去。但是站長錢嘉錫是個愛湊熱鬧的主兒,經常不知深淺地出沒於各種場合,常言剛到朔方不久就遇到了他好幾次,可謂是十處響鑼八處有他。這次采訪沒見他發一條稿子,還聲稱“不報事故、不添亂,用實際行動支持縣裏工作”。常言懷疑,自己在井口現場被轟出來,十有八九就是他朝縣裏報的信,因為那天他換上礦工服,攔了輛摩托車往山上走時,在路上隻遇到了錢嘉錫一個熟人。
也許是他的工作態度獲得了縣裏的好感,應君堂有意把他安排到了重要桌次。錢嘉錫上了台麵也頗為興奮,頻頻向章培民敬酒,再三地說:“平梁縣這種壯士斷腕的決心,給全國產煤地區做出了榜樣,值得敬佩!我們一定會突出報道!章書記,我們報社準備給您老人家做個專訪……”
章培民多喝了幾杯,又被錢嘉錫的馬屁拍得有些暈,當真擺出一副老人家的樣子,揮了揮手說:“你盡管去做!需要費用,一句話的事,咱們縣裏不差錢!”錢嘉錫聽了,樂得嘴歪眼斜,笑起來能從喉嚨看到胃。旁邊幾位鬼頭鬼臉的,也忙不迭地向章培民表態說:“我們一定配合縣裏,做好正麵宣傳,弘揚主旋律!”
常言心想,什麼壯士斷腕,隻怕是壁虎斷尾;什麼宣傳主旋律,不過是想弄點宣傳費罷了。瞧章培民那副嘴臉,就憑他在發布會上那句“新聞工作者到底是為政府說話,還是為老百姓說話”,就可以參他一本,讓他吃不了兜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