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2 / 2)

塵肺病,肯定是那個塵肺病,和父親一樣。自己的判斷不會錯的,因為村裏和他同時進礦上打工的,好幾個人出現了同樣的症狀。

兩個月前,在井下拉煤的那頭驢子突然倒下,再也起不來了,就死在巷道裏。南川的幾個礦工想吃肉,拿了刀去割,刀劃在驢肺上,硬邦邦的像是劃過石頭。那頓肉最終沒吃成,後來他們幾個在山溝裏挖了個坑把驢埋了。

他不明白的是,近些年來這病犯起來似乎越來越凶了,父親下井挖煤三十年,幹不動以後查出患了塵肺病,而自己下井不過七八年,就已出現了同樣的病症。照這個發展速度估計,如果讓弟弟孟林下井,恐怕不會超過三年。

他為這事,不知道找過多少次政府,衛生局、煤炭局、安監局……可是他們不是從這個局推到那個局,就是把他推回礦上。而礦主根本不搭理他,說是原來的煤礦破產了,如今的煤礦改製了——可是煤礦分明還是同一家煤礦,井口也還是同一個井口。有兩次找得急了,礦上的保安還把他拉出去打了一頓。礦主的心,比那驢肝肺還硬。

想到這兒他再一次覺得,自己設計的死亡,真是一個正確的決定。

從病症看,自己現在已經是半死的人了,這半條命如果繼續活下去,隻能像父親一樣整天抱個氧氣罐,躺不下又坐不起來,一口一口地捯氣。還得拖累全家,城裏的醫生早就說了,這病是沒法治的,不管怎麼治,最後的結果都是被活活憋死。

如果活著,也就是那頭驢的下場;如果死了,就是一條人命的價值。如果不死,自己就是家裏的負擔;如果死了,就是家裏的救星。隻有這種方式,才能改變全家的命運。

值,真的值,絕對值。

“什麼礦井,快變成他娘的水井了。”辛孟貴一不留神踩進了一個水坑裏。

他拔出腳來,自言自語地嘟囔著,向工作麵深處走去。深一腳淺一腳的,雨靴在泥水中發出咕嘰咕嘰的聲音。巷道壁上的水,像出汗一樣滲出來。隊上的技術員說,挖一噸煤要出兩噸半水,看樣子,恐怕還不止。

“我們家那塊地方,挖地十丈也打不出一口井來,可是在這裏,卻白白抽出來流到溝裏!”辛孟貴皺緊了眉頭,也許正是因為這裏的水流得多了,家鄉那邊才缺水吧。水這麼流著是有些可惜,但是很快,就將和他沒有什麼關係了。

耳邊傳來“轟隆”一聲悶響,腳下一陣抖動。“那幫不要命的家夥,裝藥量也太大了。”辛孟貴小聲地罵了一句。旁邊“二號坑口”那夥南川包工隊,挖起煤來像老鼠打洞,根本不看圖紙,甚至懷疑他們根本就沒有圖紙。今年已經和這邊貫通兩回了。

不管那些,眼下要緊的是趕緊到工作麵去,和辛孟林換班。

隱約地,辛孟貴發現情況有點不對頭——怎麼剛才從背後吹來的風,現在卻迎麵吹來?

風流亂了,怕是要出事。他正這麼想著,就聽見巷道深處傳來轟隆轟隆的聲音,夾著尖厲的嘯叫,就像是火車拉著汽笛開過來。迎麵跑過來一個人,跌跌撞撞地一邊跑一邊衝他喊:

“——透水啦!快跑!”

辛孟貴等他跑到麵前一把拉住,認出是隊上的辛永順,就問:“怎麼回事?”

“工作麵和老窯打通啦!”

“我弟弟還在那裏!”

辛孟貴說著就要向裏麵衝,辛永順死死拉住他的衣服:

“——快向外跑,全完啦!”

幾句話的工夫,巷道裏的水就漫過了辛孟貴的胸口。他驚奇地發現,一節笨重的礦車居然在水裏晃晃悠悠地漂了過來。沒有來得及多想,他連滾帶爬地翻進礦車裏麵,伸手去拉外麵的辛永順,才發現不見了蹤影。

礦車被汙濁的水流衝擊著,在巷道側壁和頂板上撞來撞去,四周的錨杆、電機、線纜等雜物,就像胃裏沒有消化的食物殘渣,在礦井嘔吐般的咆哮中被衝出井口,拋進了一條深深的溝中。

辛孟貴從溝裏爬起來,不顧滿身傷痛,沒命地向井口奔去,口中語無倫次地喊著:“孟林,孟林!你在哪裏?孟林……你不能死,該死的是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