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該結束了,就在今天。”
礦工辛孟貴留戀地看了一眼井口的陽光,回過頭,決絕地向井下走去。
這將是他最後一次下井,而且,再也不會上來了。
走在巷道裏,他再一次設計著自己的結局:工作麵出現啞炮——他去排險——炮響了,然後……就沒有然後了。以他的技術,做到這一點很容易;以這家煤礦的管理,不會有人能看出破綻。
隻有這樣,煤礦才會賠錢,弟弟辛孟林才會有一筆錢去上大學,父親才會有一筆錢看病,母親才會有一筆錢養老。弟弟很聰明,應該去上大學,而不是像他這樣在井下挖煤。
這個寒假,辛孟林堅決要求跟著他下井,掙錢補貼家用。礦上也沒什麼管理,和工頭說一聲就來了。下井也不要培訓,挖一天煤,發一天工錢。錢不算多,但好過在家種地,他倆一天的收入,剛夠父親的醫藥費。他看著弟弟瘦小的身板,數次下定決心,絕不能讓弟弟去過和他一樣的生活。
礦區道邊撿到的一張舊報紙啟發了他。那張《發展道路報》顯然是用來包過什麼東西,透過油汙看到上麵寫著,朔方省最近出台新的煤礦井下傷亡賠償規定,大幅度提高了煤礦事故中礦工死亡補償標準,從過去的二十萬元,提到了不低於四十萬元。對辛孟貴來說,這是一筆很大的錢。以他的打工收入,兩輩子也掙不來。
前提是,他要死掉才行。
他想著自己死後,會像煤塊那樣被挖出來,弟弟會哭,父母會傷心,但這些都不重要了。老板會驚慌一陣子,也許不會。煤礦肯定還會繼續生產,還會有別的人和他一樣來井下挖煤。那些摻著他血肉的煤炭,會被賣到焦化廠、煉鋼廠、發電廠,最後變成一遝遝的票子。其中有一部分,會作為一條命的賠償,交到他的家裏。以後,這筆錢又會被交到醫院、交到學校,還有一小部分,變成自己的墓碑。
他覺得自己好像是動物園的老虎或熊,活著的時候也就是隻動物,隻有死掉以後,虎骨虎皮熊膽熊掌啥的才會變得值錢。
他知道,像這樣的事故,煤礦是絕對不會上報的,如果私下解決,賠償還會更高。現在國家對煤礦事故抓得很緊,省裏有規定,哪家煤礦發生死亡事故,一律先停產後整頓。停產一天的損失,比起賠償金額大得多了。所以現在礦上的老板精得很,如果不是實在瞞不住,一般都選擇私了。在礦上與他同班的工友,來自江南省的馬鬆,上個月被冒頂砸了腦袋,當時就不行了。事後礦上把他抬出巷道搬到路邊,擺了輛摩托車偽造了個交通事故的現場。家屬也被擺平了,得了一大筆錢,再沒有聲張。
辛孟貴知道,那賠償肯定是一筆大錢,因為他幫著抬屍體,事後得到了一千元,條件是閉上嘴,把這事爛在心裏,對誰都不能說。
辛孟貴對得起這筆錢,他確實對誰都沒有講。而且,過了今天,更不會對任何人說了,永遠的。
到工作麵去,記著叮囑弟弟要好好念書,他功課好,一定能考上大學。將來當個幹部,這樣就沒有人欺負他們一家了,也不會像現在這樣,為生病住院的費用發愁。隻能讓他替自己孝敬爹娘了,醫生說過,老爹的病是治不好的,肺裏都被煤灰填滿了,就像一團黑心棉。但是活一天就要盡孝一天,該花的錢還是要花。辛孟貴胡思亂想著,盡管早已多次設計過結局,但想到自己要用這種方式結束生命,還是有些猶豫。
他想起村頭廟裏的老和尚說過,佛是反對自殺的,自殺的人會墮入六道輪回,永世不得超生。
村裏傳洋教的四嬸也說,主是不讚成自殺的,天主把生命委托給我們,我們隻是生命的管理員,我們不得處置生命。
唉,顧不了那麼多了,神不給我發工錢,也不管我爹治病和我弟弟上學。隨他上天堂還是下地獄,總歸那邊的日子不會比這邊更差。要不然為什麼隻看見這邊的人活不下去自殺了到那邊去,卻從不曾見過那頭的人死不下去活過這邊來?
一陣風吹來,辛孟貴感到渾身的力氣正一絲絲從自己身上隨風抽去。今年入冬以來,他覺得呼吸越來越困難,身體的一部分似乎正慢慢地變成石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