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我已經開始啦!”男人在那邊不勝亢奮地說道,“追了整整一個月,累死啦,你這邊怎麼樣?”

女人呆呆地拿著電話,傻了。

掛了電話,她終於明白,這件事情開始變成真的了。原來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情是不會變成真的,所有的玩笑都會變真。

隻要有人當真。

女人在窗前坐了一夜,這件事到底要如何處置呢?對方已經不折不扣地開始了。而且從根本上說起來,對方是“因為想盡快地和我在一起”才和別人在一起的,而自己再這麼呆坐下去,反而變成不努力不進取的那個人了……

一切都變得越來越莫名其妙了。

可是女人還是想不通,男人怎麼可以真的在“毫無感情”的基礎下開展一段感情呢?或者說不叫感情,叫“實驗”。

可畢竟是要用心去投入的不是嗎?在其中花費心思琢磨、研究、體會、感受。

而身為男人,竟然可以……實在不可思議。

女人還是想不通,第二天一早,買了一張去臨近海島的船票,想去那裏散散心,順便對著天空咒罵一下那個神經病。

到了海島上,女人一個人在海灘上信步亂走,心亂如麻。從在船上開始她就意識到有一個男人一直在留意她,到了海島上,旅客都在嬉鬧、散步,那個男人還是在不遠的地方一邊走一邊偷偷留意著她。

女人不知道哪兒來的勇氣,或許是心中憋悶壞了,想找個人說話,就不禁轉過頭。

“想聊天嗎?”女人看著男人,苦笑。

男人顯然被嚇了一跳,過了好一會兒,才不確定地點點頭。

兩個人就在海灘邊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下來,女人也不管男人是否同意,開始倒豆子般把心中的困惑、納悶、不解一股腦地全部傾吐出來。怎樣遇到一個一見鍾情的人,兩人怎樣莫名其妙地約定了一個荒誕至極的約定,而自己現在竟然被困在旋渦中心,進退不得,不知道怎麼辦好。

“我可以幫你啊。”聽完後,男人說。

女人呆呆地看著他,不知道什麼意思。

“不就是遊戲嘛。”男人笑著說,“說實話,我從在船上看到你就很心動,但既然你這麼說,我可以幫你做那個人。”

“別開玩笑了,”女人笑起來,“你又不知道我想找個什麼樣的人。”

“找不到那個人的,”男人說,“因為你壓根兒不想找,現在我們能做的,或者說你能做的,就是把你……想要的那個男人是什麼德行,仔仔細細一點不落地告訴我,我想……”男人側頭想,“既然大家都在演,我也可以演成那個人。”

“而且這樣對誰也沒有傷害,日期一到,我自動自覺地跑開,做回我自己。而你利用完我走掉的時候也不會有負罪感,因為我是一開始就知道的,而且還是自己主動提出的。”

女人看著男人的臉,四十歲左右的年紀,不知道他有過什麼經曆。過去一片空白,將來也不會有任何期待,他就像海上的燈塔,本身不構成旅程,隻是為了照明旅途和指明方向。

“真的可以嗎?”女人問。

男人看著她,點點頭。

女人也看著他,終於笑著點點頭。

與此同時,她心裏也隱隱地感到,有一些東西,怕是無法按約定回去了。

女人和男人在一起,為了履行約定,開始充分地展現她的性格,衝動、易怒、暴躁、挑剔,發揮得淋漓盡致。但與此同時,她發現男人非但沒有按照她要求的性格來,甚至可以說是沒有性格,什麼事都無可無不可,笑笑了之。

“這樣不行啊!”女人叫,“你得跟我吵起來才是啊!”

“好好。”男人說,然後似模似樣地和女人吵了兩句,兩個人最後都繃不住笑起來。

女人開始陷入深深的懷疑中,如她所想,究竟是發自內心地愛一個人重要,還是和一個人和諧愉快的相處重要?哪一種更適合戀愛的本質?按理來說,愛一個人就是自己內心的事情,和對方怎麼樣關係也不大。但既然如此,我們又為什麼在這個世界上苦苦尋覓那個“哢嗒”一聲,卡中自己心扉最深處的縫隙的那個人?

旅遊歲月

這是四月的一個後半夜的故事。

我是一名編劇,有時寫小說,其實這兩者並沒有什麼主次之別。大多數情況下由我創作的小說被投資公司買去,改編成劇本,拍成影視劇,所以我作為編劇這一身份就更為人所知。那是我數年前的一部小說,被一個公司買去,打算拍成電影,投資方希望我在職位上掛“監製”之名,並不需要我多做什麼,我也就答應了。但真當對方打電話來邀請我參加開機儀式時我才傻了,那是離我住所有三小時車程的郊區,時間又是淩晨,也就是說我要在茫茫黑夜中坐上三小時的車。

“不去行不行?”我說。

“這個……”對方很為難,“其實總共也就需要您露這一麵。”

“好吧。”

我答應了。那一陣我不知道怎麼回事,工作上也提不起勁來,人生方向也感到迷茫。總而言之,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所以也就一副聽之任之的態度。當晚大睜著眼睛到淩晨三點,然後出門打車。

司機是一個大約二十七八歲的年輕人,之前全無交流,沒想到車一上四環,他突然問了我一個問題。

“你怎麼看待真實這個問題?”

我由於困意才上來,而且一時間壓根兒沒意識到他在問我,反應了大概七八秒,心想,他可能是需要和人聊天打起精神,不然兩三個小時的夜路確實很容易困倦,這牽涉到我的性命。

“真實不就是,我在這裏坐你的車,你把我從原來的地方,送到目的地,然後我付給你車錢,不是這樣嗎?”。

“這倒也沒錯,”他笑起來,“但我又覺得不單單是這樣……”

於是他說起他自己的事情來。

“我呢,以前不是做這行的。剛畢業是做白領,白領你知道吧,就是那種在辦公室跑來跑去,哪怕不是風風火火,也是在辦公桌前枯坐一天的人。生活也是兩點一線,從家到公司,再從公司到家,每天都一樣,連地鐵裏遇到的人都一樣。那會兒剛畢業,女朋友也分了,孤家寡人一個,每天都是這樣毫無意義地生活著。每天都一樣,一模一樣,哪怕昨天和明天換一換,後天和大前天換一換,我是根本分別不出來的。

“可能你會覺得,這個世界上誰不是這麼生活呢?大多數人都是這麼生活的。我剛畢業就能找到工作已經不錯啦,這個世界上大把大把的人畢業了沒地方去,隻能在家耗著。可是我不是這麼想的,那些時間,準確地說,是長達一年半的時間裏,我每天晚上,躺在床上,想的都是同一個問題。

“莊周曉夢聽說過嗎?莊子做夢夢見變成了一隻蝴蝶,醒過來想,可能我現在的人生就是那隻蝴蝶在做的夢呢?就是這樣的破事,還有平行宇宙、多維空間之類的東西,我大學裏也是念了點書的。總而言之就是說,有可能人活在這個世界上,不隻活在此處,可能真正的你活在別的地方,你現在的人生,可能隻是在做夢而已。”

我倒是想,但是沒出聲。

“在長達一年半的時間裏,我每天臨睡前都在想這個問題,後來得出了一個結論,那就是:那統統都是放狗屁!”

我嚇了一跳,人也隨之清醒了不少。

“如果你的人生是某個人的夢的話,那我們每個人都會做夢是吧?”他停了一下,“都有過夢的體驗,在夢裏你可以上天,可以入海,可以去意大利羅馬、日本北海道,甚至可以回到你小學時的課堂,去任何一個你現實中沒有去過的地方。總而言之,這就是夢的本質,那如果我的人生也是夢的話,”他抬眉,從後視鏡裏望了我一眼,“那為什麼每次我醒過來,每一次我醒過來,都是在同一張又冷又硬的硬板床上呢?

“嗯?為什麼呢?床還是那張床,四周的牆壁還是那樣,我還是要在早上七點鍾起床,去擠那要命的地鐵,遇到一模一樣的人,老板還是那麼討厭,同事還是那麼俗氣?嗯?為什麼?如果人生是場夢的話,為什麼醒過來的地方原封不變?”

“可能是……這場夢比較頑固的原因?”我也傻了。

“嗯,我也是這麼想的,”他微微一笑,“在長達一年多的時間裏我也是這麼想的,肯定是這場夢太過頑固的原因,可是它頑固沒關係,我也來個頑固好了,頑固對頑固。”

“聽不懂。”

“就是說,在最後的半年裏,我每天臨睡前,都有一個強烈的信念:我不要再在這裏醒過來,我醒過來的地方不要再在這裏,拜托上帝,讓我再次醒過來的地方不要在這裏……這個信念越來越強烈,越來越頑固,直到有一天……砰,我醒過來,我醒來的地方不再是那裏,我也不再是那個人了。”

出租車的音響裏放著好聽的鋼琴曲,輕柔,但又不失精確,我問他這是什麼曲子,他說是李斯特的《旅遊歲月》,一時間我們誰也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聽著曲子,任憑車窗外的風景向後退去。

“你說的不在那裏,不是那個人,是什麼意思?”過了大約一分多鍾,我才輕聲問。

“不是意識形態上的,就是不在那裏,不是那個人。”

我歎氣。

“我記得很清楚,那是一個下午,我從床上醒過來,醒過來的時候才發現是下午了,太陽已經完全照在被子上了。我大叫一聲跳起來,想上班要來不及了。這才發現這張床和我平時睡的床不一樣,更大更軟,顏色也更豔麗。在我記憶中,別說現在了,以前的任何時候都沒有睡過那樣的床,更別說邊上還躺著一個女人。”

“女人?”

“一個裸體的女人,漂亮到無以複加,全身上下一絲不掛,長長的睫毛又黑又密,正閉著眼睛睡得又香又甜,身材好到像雜誌上看到的模特一樣。後來知道她確實是模特,但當時不知道。她裹著被子,用修長的雙腿夾著被子,光溜溜的,大概是感覺到我從床上跳起來的關係,她醒了,還嗔怪地看了我一眼,眼神好像在說,幹嗎了這是?一驚一乍的?

“我當然是呆了,坐在床上半天回不過神,這是在哪兒?我想,這是誰?四周的房間裝潢我見都沒見過,到處是白色,白色加紅色。我坐在那裏,開始想昨天晚上是不是喝醉了,從哪兒帶了個女人到這地方來,但怎麼想都不對,昨天晚上明明一早就睡了。最關鍵的是,憑我這種貨色,不管去到哪裏,哪怕喝上八百桶酒,也帶不回這樣一個女人回來。這不是我們平時在大街上能見到的女人,這是隻有在雜誌上,在商廈的大燈箱廣告上才能看到的女人,你懂嗎?”

由於職業的關係,這樣的女人我也見過一些,“大概能懂。”但我隻是動了動嘴唇,卻最終沒發出聲來。

“那個時候時間觀念已經模糊了,等到反應過來的時候,我正在到處找洗手間,好不容易到了洗手間,你猜我看到了什麼?”他歎氣,“我在鏡子裏看到了一個從來沒見過的人。當然是男人,比我帥150倍的男人,頭發又卷又亮,鼻子又高又挺,眼神……平時我看到這種眼神都會忍不住跪下來,但現在那個眼神就在鏡子裏看著我自己。我就這麼呆呆地看著,突然那個女人從身後貼上來,摟著我,在我耳朵旁邊問:你在想什麼?我在想什麼?一個裸女貼在你背後問你想什麼?我怎麼可能有什麼別的想法?”他說,“我當然是拽著她的手,拖進臥室,把她給搞了啊!”

這一次,我大概是歎出聲來了,連我自己都聽得到,長長的歎氣聲。

“我怎麼可能想別的啊!那是我以前做夢都想搞的那種女人啊,但怎麼可能搞得上啊,我甚至一邊搞一邊在想,還有什麼別的可能嗎?肯定是在夢裏,既然做夢那就不要客氣了,更何況從她的反應來看,我們也不是第一次了,她甚至還因為我的反應比平時激烈而更加興奮,到最高潮的時候,她緊緊握著我的雙臂,用一種幾乎瀕死的眼神看著我。這個時候我突然靈機一動,問了她一個問題,我真佩服我自己,我拽著她的頭發,‘快,叫我,叫我名字!’然後她看著我,一次比一次響地叫出了一個我以前聽都沒聽過的名字。

“後來我在一個人的時候,上網查了這個名字。原來這是一名當紅的前衛裝置藝術家,不用說,那個人現在是我。問題是,在那之前,我根本就不明白什麼叫裝置藝術,但我想既然已經變成了那個人,怎麼也得了解一下。一了解才大吃一驚,原來我在這個世界上大紅大紫,而且紅得莫名其妙,‘我’把不同的甚至被人扔掉、廢棄的東西組合起來,以某種方式擺放在那裏,自然有人明碼標價,而且高得嚇死人。經過國外媒體一報道,在東西方世界皆負盛名,隨便我以什麼樣的東西,什麼樣的組合放在那裏,大家都會讚歎不已,按說這種東西怎麼紅得起來呢?至少我是不明白,但沒辦法,就是紅,紅得眾星捧月,甚至連我經手稍微點撥過的女模特都會一下子變成‘當紅炸子雞’,所有人瘋搶。

“不用說,在這過程中,我搞了很多美女。一開始是發泄性地搞,到後來自己也弄不清楚為什麼,每天醒過來,都躺在不一樣的床上,身邊是不一樣的女人。那種東西是有癮的,一開始你覺得和一個那樣的美女上過床,整個人生都不會有遺憾了,但接下來就想嚐第二個,十個一過,好奇心已經消失,幾乎變成了想把活著的認識的美女通通搞一遍。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第一天我醒來邊上躺著的女人,是我正經交往的女朋友,也是一個模特。但我不知道什麼時候,為什麼好上的,我也沒興趣探究,完全被自己的生活high翻了,每天除了出席酒會就是和女人上床,興致起來隨便揀過什麼東西拚一拚。直到有一天我回到家,發現她失蹤了,不見了,人間蒸發,一聲招呼都不打。

“我也知道她之前在忍受我,忍受到不可忍受的程度才一走了之。問題是我知道她在忍受我,但這麼一聲招呼都不打就走了,我還是有些氣惱,我試著找過她,但沒找多長時間,就停下了,因為我發覺,我連當初為什麼想和她在一起都不知道,也就是說,我找回她的意義在哪裏?如此作罷,但一下子,我還是陷入了巨大的無邊的失落中。

“在那樣的失落中,我一下子覺得現在所處的一切都沒有意義,美女也好,鮮花也好,酒會也好,更別說我那原本就毫無意義的‘裝置藝術’。於是我開始閉門不出,整天把自己關在屋子裏,什麼也不幹,誰來也不見。與外界的聯係越來越少,以前胡混的女人也迅速把我忘記,外界傳我江郎才盡,隻有我自己知道:我要逃,我不想再在這裏了,我要再次用那種決絕的方式,消失!”

我閉起眼睛。

“剛開始很不順利,每天醒來還是對著同一個天花板,於是我開始吃藥,大批量地吃安眠藥,我小心地把劑量始終掌握在意識模糊,但又不會死的程度,就這樣大約一個多月後的一天,我終於成功了。我醒過來,發現自己在另一個地方,另一張床上。我……變成了一個生意人。”

“生意人……”

“一個大公司的副總。”

“那長得還跟原來一樣嗎?”

“不一樣,肥肥胖胖,大腹便便。但我也無所謂,反正帥哥已經當膩了,當吐了,當個憨態可掬的生意人也蠻好的。

“如果第一次讓我很驚訝的話,那這一次就習慣多了。就這樣,我的生活開始變成了喝酒,不停地喝酒,喝到差點把腸子吐出來,就是為了簽一筆筆合同,每次酒過三巡在夜總會的台子上簽的。我帶客戶去夜總會,每個夜總會都有儲值超過十萬的卡,但我自己從來不找女人,既不碰也不說話,我之前睡了那麼多美女,每一個都比她們中最漂亮的要漂亮,我為什麼還要搭理她們呢?我的快感全來自於簽合同。但就這樣,我的客戶居然認為我是個很可靠的人,因為我不好色,是個工作狂,你能想象嗎?”

我搖搖頭。

“我也沒法想象,我隻是想簽合同嘛。但我最終還是喝進了醫院,醫生說再晚送一會兒,我就死了,老婆在邊上哭。為了事業嘛,我之前一直這麼對她說,‘為了讓你和兒子過得好’。但事實上根本不是那樣,我和我老婆根本就不熟,雖然結婚證上說我們已經結婚十八年,但不管從哪個角度來看我和她都不熟。她是個臉色發黃的四十歲女人,每天在家裏燒飯做菜,喜歡打掃衛生,一本書也不看,就覺得女人的天職是照顧好家庭,這樣的女人,我也不想熟。所以我每天回到家的時候都是三四點,老婆睡了,兒子也睡了,我就在窗邊呆呆地望著窗外,想我這是在哪兒?

“有一次,我記得我老婆問過我一個問題。那一次我喝得暈暈乎乎,三點多才回到家,躺在床上,沒想到她壓根兒沒睡,沒過多久就感覺到她翻過身來,在身後抱著我,輕聲問我:‘我們還回得到以前嗎?’我漸漸感覺背濕了一片,明顯是她流下的眼淚,但我根本沒法回答。以前?以前是什麼?在我鑽進這個軀殼,以這個人的身體大搖大擺之前,到底發生過什麼?我完全不知道,我記得我隻說了一句:‘睡吧。’然後我又想了想,大概是不忍心,又加了句:‘能。’然後我就閉上了眼睛,你猜我再醒過來的時候在哪兒?”

“在考場。”他大笑起來,“我變成高考的學生,我怎麼也想不到一個高考的學生,在考場的時候怎麼會睡得著,我看了看卷子,沒有一道題是會的,以前都學過,現在全忘光了。我想了想,還是別再害他了,趕緊再睡過去吧,於是我又趴在桌子上睡了。”說到這裏,他又微微笑了笑,“至於那個人是誰,後來考得怎麼樣,我是一點都不知道,隻記得窗外的夏風、蟬鳴,邊上皺著眉頭的女生。再醒過來的時候,我在哭。”

“哭?”

他點點頭,“我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哭,在哭什麼,躺在病床上的是我父親,而我正趴在病床上哭泣不已,白白的床單全部被濕透。周圍雜七雜八地站了很多人,大多是女的,可能是我的親戚姐妹之類的。我後來在她們的對話中漸漸得知,我竟然是一個業內聞名的律師,才三十出頭就靠著天才辯術贏了無數官司,可真當父親死亡時卻什麼也做不了,總不能跟閻王也談判吧?人生無常,關於這一點,我比誰都有體會。

“我身邊有一個未婚妻,是我從托我辯護的客戶身邊搶來的。我也是後來才知道,她原本是別人的女朋友,是我原先幫人打一個官司,一件過失殺人案,卻看中了被告的女朋友,一場官司下來,不僅贏了,那個女人也歸我了,應該說是對方心甘情願地投誠於我,因為相比一個有過殺人記錄的殺人犯——不管是因為什麼殺的——無疑是我這個正麵臨光輝前景,在事業上也毫無敗績的青年精英更值得依靠,更可愛得多。

“我非常喜歡我的未婚妻,雖然按理說,之前‘泡她’的過程我沒有參與,但她無疑是我喜歡的那種類型。靈巧、優雅,也不失漂亮,身材也好,一雙大大的杏眼靈活四動,一看就知道善於察言觀色。說一千道一萬,是那種懂事的,能帶得出去的那種人。

“由於我這樣的社會身份,又時常需要出席各種場合,無疑她是最合適的人選,和誰都能得體地說話但又不露鋒芒。每次我扶著她凹凸有致的腰線和人寒暄的時候,都感到非常滿足。回憶起來,那是我為數不多感到幸福的時刻,雖然有些虛榮。”

“但事實上,她是下流的,無比下流和齷齪。這也是我後來才知道的,她幾乎和每一個經由我認識的男人上床,從這張床上下來,到另一張床上去。但在我麵前絲毫不露痕跡,瞞得天衣無縫,所有人都知道,隻有我不知道。對她來說,我隻是一個往上再攀登一步的把手而已。對她來說,跟人睡覺根本不是個事情,從這張床上下來,到另一張床上去,無比輕巧和靈活。

“她骨子裏有一種對道德毫無概念的渾然天成的東西。

“我知道的那天晚上,我給自己灌了兩瓶洋酒,非常優雅地敲響了她家的門。她開門微笑的瞬間,我在她身上捅了四刀,每一刀都捅在同一個地方,大概我想用這種方法告訴她什麼叫專注吧。她一邊爬,我一邊在她身邊走,然後掰過她的身子,在同一個地方再捅下去,就這樣捅了四刀。再接下來,我站在被告席上,法官問我需不需要辯護律師,我搖頭說不要,他又說你要不要自辯,我也說不要。我到現在還記得跪在刑場上,子彈穿過我頭顱的聲音,像風一樣。

“‘你願意跟著一個曾經殺過人的人在一起,還是跟像我一樣前途無量的社會精英在一起?’我記得我和她的第一次談話,是以這句話結束的。

“然後我就再次醒了過來。”

“雪白的床單,對麵睡著一個女人。像以前每一次一樣,我不知道她是誰,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誰,但我是在一個旅館裏,我翻遍了在地上的牛仔褲,也找不到可以證明我身份的東西。我對麵的女人大概二十一二歲的年紀,皮膚雪白,睫毛覆蓋下來一動不動,臉上有一種非常稚氣的東西,我看了她很久。然後站起來,從旅館的窗口向外望去,江邊的汽笛,還有鋼架橋上來回穿梭的車。我什麼都不確定,我隻知道一點,在那天晚上之前,她和我也並不認識,我們是一夜情。可是我對她卻一見鍾情。

“雖然我之前穿過不少人的人生,但對誰也沒一見鍾情過,甚至最早睡過的幾十個女人中也沒有誰給過我這種感覺,這是種什麼感覺呢……就像穿過一片長長的花叢,每一朵花都長得很漂亮、很舒展,但這其中會有一朵花,雖然看起來和別的花沒有什麼不一樣,但隻有我自己知道,這朵花是不一樣的,是專門為我準備的,它花瓣的每一個輪廓都和我心裏那塊空缺契合,一見鍾情。

“但這朵花自己不知道,她隻是一朵花,你怎麼會指望它自己會知道呢。她醒過來,起身要走,我攔住她,把我感受到的東西通通告訴她,然後她就帶著一種充滿譏屑的表情笑了起來。

“‘你連我是誰都不知道,一見鍾情?’”

“我確實不知道她是誰,我連自己是誰都不知道。我隻知道一點,那就是,這一次,我再也不想隨隨便便地穿過誰了,我再也不想再過渡到任何人的人生中去。我窮盡幾生終於找到了我要找的那朵花,接下來,我隻需要知道她是誰,以及我們為什麼會在一張床上。

“我開始跟著她,她到哪兒我就跟到哪兒,她也無所謂,就任由我跟著。她回家,我就在她家樓下坐著。由於怕出什麼閃失,我再也沒敢睡覺,沒敢往深裏睡,隻是打個盹兒,然後一個機靈醒過來,就像你出門,轉彎,突然發現忘了帶鑰匙的那種睡法。

“一個星期後,她崩潰了,常常喝醉了轉身過來打我,一邊打一邊哭,一邊哭一邊叫:為什麼是你?為什麼是你?為什麼不是他?

“原來她有一個非常相愛的男人,兩個人感情非常好,是她非常用心對待的一段感情。但是不久前的一天,那個男人突然毫無征兆地就把她甩了,什麼原因也沒說,就是冷不丁地甩了,說已經沒感情了,她不信,一次又一次地到那個男人家門口哭,但是沒有用,那個男人對她越來越絕情,為什麼呢?她問我,我哪兒知道為什麼。她不信,開始整夜整夜地和我守在那個男人家樓下,我也沒事,就陪她守著。直到有一次,我們親眼目睹那個男人送一個女人出來,他沒有看見我們,我們卻看到了他們,她麵如死灰地站在我邊上,而我卻渾身冰冷。

“那個被我捅了四刀的女人,並沒有死。隻是換了副表情,看起來又麻木又疲憊,坐上一輛出租車走了。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我問自己,如果這是上帝的安排,那到底上帝在和我開一個什麼惡意的玩笑?

“她當然不知道我認識那個女人,見我呆呆地站在那裏望著出租車,還打我,一邊打一邊說你不是說愛我嗎?如果愛我就去把那個女人勾引過來啊!

“當然,我覺得她瘋了,這是一個女人極度崩潰下才能說出的瘋話,但對我來說卻不一樣,這裏麵確實有我想知道的東西,有我想明白的真相。

“我開始接近那個女人。說來簡單,她曾經是我未婚妻,雖然沒死,而且整個人換了副狀態,但我們畢竟在一起過,知道她愛去什麼店,逛什麼街,去哪裏健身,最重要的是,她根本就不認識我。就這樣,我頻繁出現在她出現的每一個地方,一來二去,我們就熟了。畢竟,隻要憑正常智商都能感覺到那不是靠跟蹤才會相遇的,她也開始把我當成一個有緣分的陌生人,一個可以托付心事的朋友,開始和我說她的一些事。這些事有的我知道,有的我不知道,但就那些我不知道的事,我開始拚湊起來,往前推送,才明白所有事情的來龍去脈。”

“什麼意思?”我問。

“最後一塊拚圖,”他說,“故事之外的故事,卻是最終的故事,想聽嗎?”

“想。”

他長長歎了口氣,“還記得那個很紅的裝置藝術家嗎?因為紅,所以搞了很多女人,東一個西一個,最後搞到自己的正牌女友都忍受不下去,離開了他。但不管怎麼樣,那也是個在人群中耀眼奪目的大美女,就在那個時候,她認識了一個正處在人生迷茫期的中年生意人,那人婚姻也正好在十字路口,不知何去何從。本來好像還打算振作精神,但是一碰到她,完了,“砰”地天崩地裂,最後一根稻草壓下來。這下子婚也離了,家庭也解體了,最重要的是那家的孩子正在讀高三,麵臨高考,這下子還能考好嗎?當然不能,完全考砸,沒有一所學校進得去,然後也不回家,就在外麵瞎混,終於混成了個小流氓。有一次在一個地下車庫打劫的時候,被人防衛過當失手殺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