卜大煒對原蘇聯小提琴家奧伊斯特拉赫演奏柴可夫斯基小提琴協奏曲的母語麵孔的表述,也緣於此。隔著時代,我們無緣麵對大師,如今有機會當麵聆聽這個時代最傑出的音樂家,自然可以把深入骨髓的母語音色徹底闡揚。卜大煒進而把這一主題提升到更精彩的音樂本源層麵:
我們可以聯想到另一個類似的課題:真正的匈牙利音樂之根是李斯特在《匈牙利狂想曲》中和勃拉姆斯在《匈牙利舞曲》中所引用的那些城市吉普賽人音樂,還是巴托克從匈牙利鄉村中所采集到的農民音樂?理論界對於後者的認同占據上風。同理,美國音樂之根是定居美國的勳伯格的“十二音體係”以及凱奇的“偶然音樂”的語彙?還是那種德沃夏克在《自新大陸交響曲》中引用過的美國黑人旋律?(《從德沃夏克到埃靈頓》一書的“譯者前言”)
別以為作者是位弦樂手而沒有民族音樂學的抽象理路和深思熟慮的複雜語言,這一段話足以彰顯了這位音樂學研究者的力量。讀到這段一口氣讀不下來的長句子,真是感到作者的寫作能力和旺盛的生命力。
卜大煒有心,排練中的交往絕不僅止於獲取一點體驗,與美國指揮家和音樂史學家佩瑞斯的交往,讓他獲得了解釋這位指揮家之所以如此指揮的理論著述,並將其翻譯為中文。“正是在他指揮中國交響樂團的音樂會上,佩瑞斯教授將這本著作的原文版贈送給我,讀後我被書中的觀點和史料所吸引……我深感有義務將這本分量厚重的著作譯出奉獻給中國的廣大音樂愛好者。”與各國音樂家的交往接收的信息,使“有心人”站到與交往者所站的同樣高度上。他對法國指揮家普拉鬆的采訪,對指揮家張國勇的采訪,都非媒體式的簡單記錄,而是伴隨被訪者深思的旅途。好指揮如大匠運斤,理兵勒眾,深有大度。切莫小覷跟隨大匠排練的數十次相遇,這些相當於“蹲點”采訪數十次的機會,讓他得以記述了許多外人不知道的故事。
關注中國知識分子對古典音樂的多樣反應,以及音樂文化對於國民性改造的作用,是一些文章的主題。許多樂評是為了配合某一時刻某一作品的上演而做的普及工作,然而作者絕不應付這類解說,他善於把技術含量很高的文辭,潛藏於流暢溫婉而又浪漫幽默的字裏行間,令人讀起來輕鬆愉悅。我喜歡他寫的《穆特——解構貝多芬》,因為自己也曾拉過貝多芬的《小提琴協奏曲》,知道那個難以理解的第二樂章誰也說不清楚。看了他描述梅紐因的詮釋,才懂得了其中寓意並為之拍案。
梅紐因1979年在京演出時的詮釋成了一坐不可逾越的高峰。他的第二樂章演奏充滿宗教歸屬感。小提琴安詳地進入,情緒層層遞進,到第59、60小節主題出現時,已成為一首宗教讚美詩了,崇高無比、聖潔美麗,又與樂隊部分心心相印。
穆特力度誇張的演奏使獨奏部分似乎與樂隊主題不能產生血緣關係,個人感情的變奏淩駕於貝多芬的主題之上,到獨奏出現主題時,與前後缺乏邏輯的聯係,無法再現樂思上的高潮,沒能呈現出梅紐因的那種宗教的虔誠與顛迷的境界。(《穆特——解構貝多芬》)
對兩位音樂家的比較,超凡絕塵,滌腸蕩心。寥寥數語,才氣盡顯,孰灰孰白,曆曆在目。如果沒有樂團經驗,無論如何也流不出閃爍著“識音人”之人生大境界的神來之筆。這樣的敘事傑作和精彩文字,如吉光片羽,分布在文集中。難怪卜大煒總是笑得那麼舒展,自信不離口。
當代樂壇的熱點都能從著作中看到,有些討論創作,有些介紹新作,有些記錄事件。從這些論域,人們讀到了新一代樂評人關心的問題和研究事物的側重點,看到了中國樂壇的變遷以及解釋變遷的角度。作者並非單純是介紹交響樂的人,還是對上一代講述交響樂發表評論的人。其實這樣的文章不用太多深意,讓大眾關注古典音樂和現代新作就足夠了。評論後繼無人的狀況正因為像他這樣一批中年人的出現而改變。卜大煒的著述裏彙聚了這樣的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