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裏弦外
——《千曲曉聲——卜大煒論文集》序
如果按照通常所謂“作品係統”“表演係統”“讀者係統”三大模塊切割作品的接受流程,那麼卜大煒擔當的角色既屬於“表演係統”又屬於“讀者係統”,他不但要作為一名演奏家融入“表演係統”,而且要作為一位樂評人跳入“讀者係統”,非但如此,他進而自構了一個“作品係統”,創作了一批因聲音的“作品係統”而生的文字的“作品係統”。集三項使命於一身,不但演奏音樂,而且審視音樂,進而闡釋音樂,竟然沒有壓垮“係統”,反而讓他在不同的麵向中相互點燃,來回穿越,生機勃勃。卜大煒所寫樂評的不同之處以及讀者借以觀察本書的要領,大概就在於此。
作為中國國家交響樂團的演奏家,他有著一般樂評人難以企及的便利條件,可以近距離甚至零距離地貼近大師,從不同民族、不同國家、不同音樂家對同一作品的闡釋中辨別非在這般距離中才能辨別的纖發毫芒,從而闡發常人難以逼視的細微色差。《我離“三高”特別近——記世界三大男高音紫禁城廣場音樂會》一文,就是“零距離”的典型。2001年,北京故宮內午門廣場上的兩萬多名賓客,迎來了盧奇亞諾·帕瓦羅蒂、普拉西多·多明戈、荷塞·卡雷拉斯聯袂演出的“世界三大男高音紫禁城廣場音樂會”,常人要花巨大代價才能擠進去的“禁城”,他如履平地。“作為中央歌劇院交響樂團的中提琴演奏員,我參與了當晚的演出,在距離‘三高’最近的地方,領略了他們的風采。”在昔日“宮廷樂師”進入的最敏感的核心“內廷”,他不但近距離地聽到了大師的輝煌,也零距離地辨出了大師的“破綻”。因此對每位歌唱家的評價,顯示出從“後門”看門道的獨特視域,遠遠超越了一般人對“三大男高”的常規認知。
這樣的文章大概非要一些具有特殊身份的人才能寫得出來,而人們希望看的樂評往往就是從一般人看不到的角度切入的真知灼見。觀眾看大師的表演都是一次性的,而且都是從最光鮮的正麵,為其伴奏的樂手卻可以在來來回回的排練中,反反複複,咀嚼品鑒,因而平心靜氣,保持理性,有效克製初次見麵的一味崇信和盲目沉迷。這種機會絕非常人所能有。毋庸置疑,正是與世界頂級藝術家長長短短的排練和深深淺淺的交往,讓卜大煒的品位非同一般。常年浸泡樂池,充滿興奮、驚歎、枯燥、煩悶的排練,讓他獲得了“一次性”觀賞難以達及的觸麵和深刻。沒完沒了的排練,反複細讀的樂譜,指揮提醒的叫喊中,樂手們天長日久養成的冷靜,絕不會迷惑於大名鼎鼎和媒體報道。他們靠一顆敏感的心靈,職業性地審視所有人,不管他有什麼頭銜。所以,他的諸多恰如其分的評價,每一篇都是用親身經曆換來的。
文論中有許多這類“片花”。例如:小提琴家沙漢姆到“國交”排練,“上場門方向響起了獨奏聲部,人們翹首以待的沙漢姆出現了,從外觀看,就像一位大學數理係的學生,他走向琴盒時的步子似乎都是計算好的。”人們可以說理性的不一定都是德國人,卻無法說德國人一定不理性。這些幽默元素給文章平添了對德國文化的了解,也是從事西方音樂的音樂家大多具備的一種素質。下麵的話技術含量很強,沒有樂團經驗的人絕對說不出來:“門德爾鬆協奏曲第一樂章開首的主題就減少了換把帶來的滑音,從而也剔除了許多演奏家因換把滑音而帶出的一種原作中沒有的靦腆色彩。”(《“清漆”——從沙漢姆的演奏說開去》)
卜大煒敏感察覺到演奏家的民族差異:“沙漢姆演奏柴可夫斯基小提琴協奏曲時……有些遊離之狀。”中國人一定不相信韓國人演的意大利歌劇《圖蘭朵》,一定不相信日本人演的德國歌劇《魔笛》,同樣,韓國人和日本人也一定不相信中國人演的歌劇《茶花女》,因為那不是你的生活,即使東方人在技術上和體驗生命的敏感度上不亞於歐洲同行。就像中國人聽波士頓交響樂團演奏的《二泉映月》,技術無懈可擊,味道隔靴搔癢。文化交流日益頻繁的今天,我們終於懂得了不是黃頭發藍眼睛的外國人都能恰如其分地闡發作曲家所屬民族的母語底蘊的道理,這是與數以千百計的外籍音樂家打過交道並為此作過數以千百計的比較後才能得到的結論。這類論述可謂作者體驗的精華之一,恰恰是因為特殊身份給了他把極難劃分與極難辨識的民族性有次第地敘述出來的機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