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接者來了。音樂學家田青,采訪偶遇劉紅權,熱淚為之數墮。目視盲藝人“向天而歌”的姿態,為之一墮;麵對吐出歌詞中的悲苦卻哀而不傷的沉靜,為之一墮;耳聞二胡上飄出的滿弦風雪,又為之一墮。田青寫的《阿炳還活著》,昌行天下,風靡學林,就是因為它定格了一位學者在田野敘事中的生命體驗和“不朽瞬間”。“閭巷之人,欲砥行立名者,非附青雲之士。”司馬遷:《伯夷列傳》,吳楚才、吳調侯選《古文觀止》,北京:中華書局,1978年,第188頁。於是,太行深處的老院落中,田青做出了一個令接下來的事件層出不窮、雪球越滾越大的決定,因而成就了民間資源叩響國家廳堂的又一樁案例。

終年行走在大山深處、後一個人的手搭著前一個人的肩膀、魚貫而行、沉默無語的隊伍,第一次相互撒開了手,一起走出了太行山。為了讓城裏人聽到一首首的靈魂之歌,以劉紅權為代表的一群人忍受了數十年的黑暗,這個在田青主持詞中交代的“代價”和“前理解”,讓每一首樂曲變得酸楚而沉重。那個晚上,京城觀眾,如聞雷鳴,心遊塵外。

於是,一個沉睡心底的主題,就在那些不眠之夜,情不自禁地跳入了作者的腦海。2003年,“盲藝人宣傳隊”鬼使神差地推動了劉紅慶的筆。怎樣描述人物形象,根本不用考慮。熟悉的地點,熟悉的行為,熟悉的身影,熟悉的聲音。自家兄弟,鄰裏鄉親,不用構思,不需構思,順著幾十年發生在身邊的事記錄就行,敘述下來就是一介草民談天說地、在自編自演的弦聲中演述生命的好故事。一批鮮活生動、血肉豐盈的盲藝人,一片引人入勝、魂牽夢繞的山區,一支以古老的盲人傳統衡量自己行為的民間樂班。作者奮筆疾書,文如泉湧,就像“汾河的水呀嘩啦啦地流不盡”,擋都擋不住。舉凡好陳述,當然不能漏掉細節和人物之所以如此作為並在當地獲得百姓擁戴的原因。城市與鄉村、正常人與殘疾人之間對話的難度,構成了故事全部的非常規性和豐富性,包括盲藝人的藝術與鄉土生活的對接和錯位,顯影和遮蔽,還有那些作者家庭可以聚焦和難以聚焦的各種如煙往事。

《向天而歌》出版後獲得了巨大成功。《中國青年報》的連載,《南方周末》的呼應,浙江電視台的追蹤,北京大學堂的邀請,以及作為結果引發而來的地方政府的重視和民眾捐助。如果說紙質文本連接的事件都可算作廣義“文本”的話,那麼一係列接續的反響也可稱之為是一種貫穿了十餘年的“活態文本”,情節一個接著一個,故事一浪高過一浪,不但有鋪墊而且有高潮並且高潮迭起,時至今日,“獲獎事件”又成高潮,正如那句廣告詞:“真是說也說不完呀!”

追究作者之所以成功的原因,或許就在於,一個原來以為永遠不再返回故鄉的人再次返回了太行山,一個原來認為永遠不再諦聽鄉音的人又一次認真地諦聽,因為閱曆讓他聽出了原來聽不出來的“呼嘯山音”。這是一次不同凡響的識讀!通過這一次的書寫,他打開了自己的靈魂,而且看到了自己的靈魂,從而確立了一種在“他人”看起來異常珍貴且令人羨慕的價值觀——自己的定位。這是外人永遠拿不走的。從此,一個文人對自身價值難免產生的疑惑一掃而空!被他如此闡說而後來一直力行的道理,自有不會因時間而磨滅的光輝。一種聲音能夠獲得整個社會認同,獲得整個音樂界認同,這是為什麼?因為故事源自家鄉,源自家門,源自家眷。這是他的聲音,也是兄弟的聲音,更是一個不為人知的弱勢群體的聲音。這份樂譜,就是家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