研究西安鼓樂的學者已有幾代,然而第一代代表人物李石根永遠具有無法逾越的地位。沒有人如此癡迷了,再也難找花上半個世紀專心致力於一件事的心思了。他頂住了一次次足以讓人精神分裂的反複重來的折磨,“文革”十年的禁絕,研究經費的蹈空,台灣投稿的退回,出版無望的歎息,他甚至動了像隋代大音樂家萬寶常一樣把終生撰述付諸一炬的念頭,差一點重複千年慘劇的抱怨就是作者心如死灰的絕望呼喊。今人再也不想看到因為經濟上的捉襟見肘而生的耽誤構成威脅學術的災難,那是一次次付出慘重代價換來的教訓。但老天爺偏偏留下不遂人願的遺憾,讓翻譯了一輩子樂譜的人看不到自己的終端成果。他那句不見到成書“死不瞑目”的話讓人心疼!大概還是應著太史公的那句老話,勞神苦體,不折騰到這個份上,曆史就不讓人成就最後的不朽大功!
2009年9月最後一天的最後幾小時,正當中國人都熱熱鬧鬧談論著觀看六十年國慶閱兵式,“西安鼓樂”成功申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的消息傳了回來,也在此時,92歲高齡的李石根老人耗盡畢生精力編著的《西安鼓樂全書》在文化藝術出版社裝訂成書,對於世界上最古老的樂種“西安鼓樂”以及熱愛這項文化遺產並從事傳承、保護、研究的人來講,這真是個喜氣臨門的日子。
那天下午,在文化藝術出版社編輯部成堆的書籍中,責任編輯王紅正忙活著給來自西安的老師把五卷本《全書》裝入紙箱,她擔負著為老人報捷送喜的使命。我無法想象期待了一輩子的老人家第一次觸摸書封時是什麼樣子,隻聽說李先生喜極而泣,抱著墨香未幹的《全書》親吻,這個讓在場的明眼人動容的場景真是不作美的天公刻意戲弄嗎?視力衰退到看不見編印精美著作的作者,隻能用手撫摩,用心感覺,這結果無論如何都太殘酷了!人生酸楚,絕世之憾,莫過於此。舉國同慶佳節、舉音樂界同慶西安鼓樂“申遺”成功的熱鬧背後,我們卻不禁聽到隱藏在祝禱背後的淒涼酸楚和曠世歎息,聽到老人看不到終身付出的成果而生的仰天哀鳴。可以告慰的是,《全書》印製精美,遠遠超過他參與編輯的《中國民族民間器樂曲集成·陝西卷》。他一手締造的“經典”讓2009年的整個音樂學界感到震動!
一輩子做一件事,一件事做一輩子!你說值不值?或許真用得上張愛玲那句話:“愛就是不問值得不值得。”
感謝“中國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常務副主任張慶善的撥款,把該書列入“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叢刊”項目之中,感謝西安音樂學院趙季平院長、羅藝峰副院長的鼎力支持與追加投資,感謝本書的執行副主編、中國藝術研究員音樂研究所李玫研究員對母校的一片深情和對西安鼓樂這份自覺承擔的責任,感謝文化藝術出版社的責編王紅,使這部卷軼浩大的著作能夠趕在這個時候麵世。
審視一個學者、一部著述的曆史就是審視學科史,關懷投入生命的學者就是關懷我們自己,它有助於後人理解一段特殊時代學術道路的艱難並獲得某種曆史感。《西安鼓樂全書》中的幾篇序言,就是這種關懷的體現。呂驥寫的《總序》(1991年),黃翔鵬寫的《社會生活、曆史源流與律調譜器》(1991年),饒宗頤寫的《西安鼓樂俗字譜的研究與解讀》(1989年),劉恒之《西安鼓樂譯譜總編》(1991年),趙季平《書路雖艱難,樂史已燦然》(2009年)。五篇相隔十八年的序言,把翻開書頁的人帶到了同一空間中的兩個時段中,也把一位學者的命運放入了兩種運勢中,人們不僅看到了個體生命與一門學科的興衰隆替,而且看到了文脈的傳承與國運的高漲。從楊蔭瀏、李石根等幾位學者初涉寶藏到一大群學者相互支撐的西安鼓樂研究隊伍,從油印考察報告到皇皇五大卷的論文和譯譜,從當地百姓的首肯到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認定,其間的經曆都能從擺在麵前的《西安鼓樂全書》中品味出來。後人閱讀“常思奮不顧身,以殉國家之急”的學者花費數十年完成的著作,都會投以尊敬的目光。今天,我們把這樣的目光投向李石根先生。附言:2010年4月20日,就是全國人民向青海玉樹地震死難者舉哀的日子,羅藝峰教授發來短信,李石根老人於當日晚上8時仙逝,終年92歲。本文曾在中國藝術研究院舉辦的“生命為鼓樂燃燒——《西安鼓樂全書》首發式”上宣讀,發表於此,以為李石根先生祭。
原載《交響》2010年第3期,轉載於陝西省文聯內部刊物《藝術界》2010年,《中國文化報》2010年4月22日第6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