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深度就是一個學科的深度 他的高度就是一個時代的高度(3 / 3)

這絕非是一套時髦的書,而是經久耐讀、慢慢品味的著作,不會有人一口氣讀完,也不可能一下子讀懂,但一定會有人繼續去讀。對於持續六十年寫作的《全集》,編輯者堅信:再過幾百年還會有人讀。音樂學將伴隨《全集》與作者同行,並因閱讀而更加豐富、更加冷靜、更能識破膚淺與假象,讓時間的長河和時間藝術的長河考驗我們的編選。

楊蔭瀏是20世紀最偉大的音樂學家,他使古老的音樂學另起爐灶,改弦更張,每一個從事該學科的後人身上,都會多多少少看到他的影子,無法忽略開山者放射全域的光芒。如同《中國古代音樂史稿》的高度不僅是楊蔭瀏的高度,而是20世紀中國音樂學的高度,整個國家曆史學科積累的高度一樣。“羅馬不是一天建成的!”所以,可以肯定:他的深度就是一個學科的深度,他的高度就是一個時代的高度。

原載《人民音樂》2011年第11期,轉載於《中國文化報》2011年3月31日第6版,《楊蔭瀏紀念文集》,文化藝術出版社,2013年。##兩渠活泉一塘雲影

——讀田青《禪與樂》

一個領域常常因為出現了一兩位傑出的學者和一兩篇洞解精詳的論著而呈現出另一番天地。一個人物、一篇論文、一本專著,可以使一個領域整肅煥然。在宗教音樂研究領域,田青就是這種改寫整體狀況的學者,其碩士論文《論佛教音樂的華化》就是這種論文,而新著《禪與樂》也稱得上是這類專著。如果說20世紀大半個時期的荒蕪反襯了第一位拓荒者的身影,反襯了具有拐點意義的碩士論文,那麼這本專著之令人矚目則不是因為前景荒蕪而來的反襯,而是因為作者持續有年、參悟體驗的敷弘體理和精致表達。

經曆百年積澱的中國音樂學應該出現一些從根基層麵引發具有總控性基調的論述,期待有人撥開百年亂相,站在曆史高度,收結凝聚。20世紀90年代以來,學界撥亂反正,基本認同了儒釋道圓融為中國藝術發展主脈的理念,但此類關乎大體的理念在音樂界未得充分闡發。剛剛出版的《禪與樂》,我們看到了這樣的深度切入和包容視野。

一般人或許朦朦朧朧地感到禪與樂的相互滲透,但具體事項、具體程度無從談起,遂成同迷之局,正如田青數次提到的“禪與樂”似乎都“不可以義解,不可以言傳,不可以文詮,不可以識度。”儒釋道如何融通、體現於音樂形態之中?《禪與樂》以巨細兼備的敘述和框架,展示了禪宗如何從大一統的禮樂文化所籠罩的世俗社會與外傳佛教的容受過程中順勢推演,又以何種方式融入中國人的音樂觀念和行為模式,並在與儒道兩家的相互滲透中,把一個多元文化格局中的藝術圓融形式托舉出來,使讀者對禪與樂的諸般麵相有了直觀立體、真實可辨的認識。

全書分為數章,第一章“中國人的宗教觀和音樂觀”,第二章“白馬東來”,第三章“活潑的禪心與流動的音符——禪與音樂的相似性”,第四章“禪風樂韻”,第五章“禪者:在山水與音樂之中”,第六章“禪曲探珠”,第七章“中國音樂向何處去”。

作者先把中國本土的宇宙觀與兩千年大跨度間宗教傳播的曆史線路圖擺出來,說出中國人缺乏“宗教精神”和儒家的宇宙觀無非是想告訴讀者,與西方宗教不同,自佛教入主中原便從本土經驗出發,卓有成效地建構了一套不但與中國人的宗教觀而且與中國人的藝術觀相銜接的表達體係。第三章為全書轉折,作者指出:“音樂形象的模糊性、多義性,與禪宗公案的不可確解,也有著驚人的相似。”“那種在樂聲中‘怦然心動’、似有所得的感覺,極像禪宗所說的‘頓悟’——在刹那間豁然貫通、洞若觀火。”道出了中國人把音樂作為類似宗教追求平和內心的精神支柱這個基本支點,因而合理演繹出音樂與禪宗的對接點。

接下來,作者以一係列具體事例,向讀者展示出禪宗如何體現於音樂事項中。音樂家往往強調技術而忽略暗藏背後支配其所以然的宇宙觀,作者通過音樂形態不同觸麵的剪切讓讀者看到,為什麼中國的單聲旋律如此發達,為什麼節奏形態常呈現行雲流水般的散板,為什麼傳統樂曲多有標題且多山水意象,為什麼中國音樂崇尚“簡約”且發展為“清微淡遠”的審美追求,為什麼中國人對王維、白居易、蘇東坡等文人兼琴人的群體情有獨鍾。一係列現象的背後就是佛教文化、特別是禪宗理念的深刻影響。千年中國,樂事如麻,作者括盡幽隱,事理雙切,采用了讓一般讀者容易理解的方式,讓即使不懂音樂技術的讀者也能體會呈現於表象中“禪與樂”之間的聯係和玄機。

音樂學人中具有除音樂學之外另一門學科知識的人不多,並駕齊驅、應付裕如者更少見,而音樂技術也使其他領域的學者無法進入這一幾乎與其他學科隔絕的“譜係”。田青常年從事宗教文化研究,信手拈來的大量宗教曆史知識,為論說搭建平台、展示禪與樂聯係的史料、詩詞,不但可見作者日積月累的功夫,而且為把兩股活水引入一片方塘提供了天光雲影般的流暢。無須說,作者切入主題的深度和廣度來自這兩種力量,本書特點也在於此。凡音樂有一現象,作者必引樂入禪,反複論說,歸於至當;凡禪宗有一學案,必援禪證樂,暢說而後止。托馬斯·弗裏德曼(《世界是平的》作者)說:“典型的創新就是掌握了兩個或更多領域的人,運用一個領域的框架,予另一領域以嶄新的思考。”作者大半生的對宗教文化的體悟和對音樂事業的投入,創造了打通壁壘、天地一新的表述,賦予禪與樂以意象交映的雙重光輝。

全書最後,離禪談樂,由此可見作者的突進是以近些年深度參與社會實踐從而深化學理的助力。社會實踐涉及的越來越遼闊的範圍和因之形成的視野,無疑是作者不斷寫出新作、唱出新主題的生命之源。如同三十年前他走進五台山采訪佛教音樂時生命被重新定義一樣,二十年後,他走進非遺保護的廣闊領域時,學術生命被再次推向嶄新高度,走上一條學理探求與社會實踐雙鑣並轡的道路。生命如果與時代的迫切需求聯在一起,就會演繹為一首曉暢大曲。每遇質樸的民間藝人和清新的民間音樂,田青的生命就會盎然噴發,對古典文化揮之不去的隱秘依戀瞬間化為濃烈的詩情和高亢的音腔。他不比其他人更早地接觸民間僧人梵唄中的呼吸和心跳,然而,他卻比任何人都最早地揭示出這些音樂的價值,讓人知道音樂史的主角就是太行深處、五台深處的牧羊倌和吹鼓手。今天,他能夠斷之於心,筆之於書,讓讀者看到源自活水的新著,無疑就是來自這一係列社會實踐的深度參與。音樂學界缺乏能夠與整個社會科學比肩、喊出振聾發聵聲音的人物,田青借著“原生態唱法”的論說、“非遺”保護觀念的普及,讓整個學術界反思“科學”,敲響對20世紀整個音樂界迷信“科學”、改造樂器、編配樂隊、崇信“科學唱法”的警示鍾。這些振聾發聵的呼喚讓整個社會側目,也是該書後兩章最暢快淋漓表達的主題。他以不能讓音樂學獲廁於學林為恥,因而令音樂學有光,其躬行踐行賦予音樂學敢為天下先的亮彩。無論是“原生態”觀念的高漲還是“非遺”觀念的普及,音樂界都走在了前頭,成為當代學術巨流中一股引領發展方向的強大源脈。

新著吸引人的地方當然還在於作者的文字一貫具有的激情和雋永,說不清道不明的禪意和樂感,瞬間找到了承載實體,頓悟與琴音之間的連接即刻找到了一種經典表述。作者在文字中創造了音樂的另一種生命,創造了禪悟的另一種生命,也創造了學術的第二生命。

理論家往往在成熟期總結早年介入的研究領域。經年培灌,心浸多年,博贍而能貫通,因而超越材料,文避枝蔓,不求引據浩繁,旨在奪領大勢,固多精鑿之論,且因已著先鞭,有了策馬奔騰的快意,呈現元氣淋漓之象,對當下現象的勾連也有了通盤思考的進路。從第一篇宗教音樂研究論文至今三十年,作者沒有離開學術原點。此書積十年之功,精神貫注,提煉總括,終成巨川,彙集了田青麵對音樂、依傍禪宗、闡揚創發的一係列豐富的學術思想。

原載《人民音樂》2012年第6期,轉載於《文藝報》2012年2月27日第4版,《人民政協報》2012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