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流滾滾——七千小時錄音與“世界的記憶”(2 / 3)

隨著拾音載體的發明,世界各地的音樂家不約而同地開始收集音響資料。人類記錄自己聲音、把無聲曆史變為有聲曆史的第一批錄音載體上,就留下了中國人的聲音。從紙麵介質向音頻介質記錄曆史的轉折點上,站著楊蔭瀏!

他幾乎是在無人要求、無人催促的情況下,出於職業敏感,出於曆史意識,自覺啟動了這項工作。有件事對他的影響可能具有震動性。1947年,駐上海的瑞士領事館希望中國音樂家提供一些傳統音樂的樂譜和音響資料,當時,沒有一個音樂組織和音樂家可以拿得出像樣的傳統音樂的樂譜和音響資料(即使外國唱片公司錄製了一些質量駁雜的戲曲唱片)。中國人拿不出自己的音樂來!楊蔭瀏在雜文《舊樂收集與出版漫談》(1947),記錄了半是尷尬半是屈辱的感受。

所以烽煙俱淨、新的社會環境提供了條件時,他立馬開始了錄音工作,而且進展神速,神速到數十年後令國外同行刮目相看的程度。他遇到了千載難逢的好時機,文化部提供了外彙緊張的情況下剛剛進口的鋼絲錄音設備,傳統音樂尚未受到外來文化的衝擊幹擾,原汁原味,原生原態,剛剛翻身解放、揚眉吐氣的民間藝人,坐在那裏等他到來,願意把準備了一輩子、積攢了一肚子的經典提供給他。隻要走進田野,俯拾即是,遍地珠寶。隻要有錄音機,不幾年就能“糧滿倉”。這可不是隨便哪個國度和地方都有的。

舒勒熱情洋溢地讚美“收藏豐富”“技術合格”之前,誰也不知道這堆不怎麼被自己高看一眼的音響檔案價值幾何?心裏那點不自知、不自信、不自重以及總覺得技術水平差的困惑,瞬間蒸發。現在,知道人家在做什麼了,人家也知道我們在做什麼了。舒勒的評價,讓我們立馬高攀了已有百年曆史的奧地利國家音響檔案館(建於1899)和德國音響檔案館(建於1900)以及布魯塞爾樂器博物館等老牌音樂資料館。幾家以收藏音響資料為使命的機構,相隔千山萬水,居然因為音響檔案迎頭碰在了一起。前者的舉薦竟然讓後者成為獲此殊榮的第一家單位,一轉眼就發展到連聯合國教科文不給中國政府打招呼就批準了獲獎單位並因此設立了一項特殊獎勵的層麵,中國音樂研究所的音響收集居然一下子就與兩家歐洲的“百年老店”齊頭比肩。人家隔三差五告訴咱,應該毫無客氣地宣揚自己,咱還客氣幹嘛!確實如此,以技術優先為榮的西方式的驕傲和自豪,戛然停止在中國音響檔案館的大門口,戛然停止在1997年。

五十年鬥轉星移,中國學者的田野成果終於開出了花,長期徘徊在現代化邊緣的音樂學界,真正嚐到了先天之下、立於風頭的甜果,躋身國際音檔收藏、雄居世界前列的身軀,竟然出現在音響界。學者們萬萬沒想到,傳說的“寶藏”真的演變為震驚世界的事,更想不到“寶藏”一並讓團隊獲得了國際組織的關注。七千小時錄音像“化蝶”一樣變成了金子,醜小鴨一夜間成了天鵝,家鄉土雞一夜間成了鳳凰,如同童話中虛擬世界的升遷。從不自信到自豪,巨大反差讓人恍若隔世。無須說,鳳凰涅槃的感覺超級不錯!

我們不能不佩服楊蔭瀏、李元慶的學術建設意識,不能不回過頭來反觀兩位先行者的遠見卓識。中國音樂研究所的三大寶藏,樂器收藏、音響收藏、圖書收藏,樣樣響當當,個個不含糊。這個格局包括了一個研究機構應該具備的所有資料,外人對此羨慕不已。他們何以總是超前一步?按理說,楊蔭瀏、李元慶也屬於那個時代的知識分子,所想所幹的事不會超越其他人。然而,他們的確看到了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做到了別人做不到的事。他們有一種“大家”才有的本能洞察力,一種體現和還原真實的敘事力。從一個時代過分吵鬧的聲音中,屏住呼吸,平心靜氣,聽辨民間真聲,守護曆史原貌。實在說來,這個本事,就是他們對自己民族文化的樸素感情,體會起來真的就是這麼簡單!

“世界的記憶”的榮譽稱號,是對已經聽不到讚美的前輩的追贈。七千小時,一份多麼長的時量,每一分鍾都意味著一群尋遍窮鄉僻壤、山寨村莊的采錄者七十小時、七百小時的路程!七千小時就意味著“八千裏路雲和月”!第一部音響資料工具書

七千小時的錄音是什麼?一本工具書記錄了全部內容,那本書目錄上的每一行標題,都連接著像民歌海洋一樣的巨量內容。1994年,中國音樂研究所編輯的《中國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所藏中國音樂音響目錄》(錄音磁帶部分)出版,在時任所長黃翔鵬、副所長喬建中建議下,資料室全體人員集體參與了編輯。以李久玲、範俊英、李兵為代表的館員,以嚴肅認真的態度,為彙集唯一一本音樂學意義上的音響目錄,立下了汗馬功勞。他們把一櫃子一櫃子的卡片,分門別類,查照排序,變成一行行目錄。他們心中的關鍵詞,當然與記錄的內容一樣:留住曆史。

工具書的價值卻不僅限於中國音樂研究所。錄音者可能未像拉開距離的後人一樣意識到音響資料的價值,後來者把名目著錄成編,呈現流水賬般的細目時,大概也不能意識到其中價值,隻是到了需要考慮這段不平凡的曆史再也不是無聲曆史而是一部彈著、吹著、唱著、吟著的曆史,才能慢慢品味原來整整齊齊碼在書架上、現在整整齊齊碼在目錄上的音響資料的價值。目錄出版後又過了十幾年,人們才能更深地解讀工具書的意義。麵對她,大概沒人敢誇耀自己聽到的一方之音是最精彩的了,因為音響檔案中的音樂最精彩,因為那裏集中了全部的精彩。

目錄總計28600首,分為12類:古代歌曲(210)、民間歌曲(10080)、曲藝音樂(756)、戲曲音樂(672)、綜合類傳統樂種(378)、宗教音樂(336)、歌舞及舞蹈音樂(504)、民族器樂曲(132)、現代創作歌曲(118)、西洋樂器演奏的中國作品(609)、歌劇及舞劇音樂(63)、有關音樂的其他音響資料(42)。

分類建立在郭乃安編寫的《民族音樂概論》的“五大類”上。民間歌曲分為:漢族民歌和少數民族民歌,次級目錄根據省、自治區、直轄市和少數民族排列,再次級順序按漢語拚音排列。曲藝音樂分曲種,戲曲音樂分劇種,樂種有福建南音、西安鼓樂、維吾爾木卡姆等。歌曲及舞蹈音樂分為傳統民間歌舞和近現代歌舞、舞蹈音樂兩類。民族器樂曲分:獨奏曲、重奏曲、齊奏曲、合奏曲。其他音響資料分為:講話、講座、座談會,叫賣調,樂器介紹三類。收錄總量上,民歌數量最多,次為民族器樂,現代創作歌曲,再次是曲藝、戲曲、西洋樂器演奏的中國作品、歌舞及舞蹈歌曲、宗教音樂、綜合類傳統樂種、古代歌曲、歌劇及舞劇音樂。民歌和器樂幾乎占整個資料的一半,可見收集者的聚焦點。

每一條資料的信息包括:曲目、體裁、民族、流行地、表演形式、作者、表演者、節目來源、所藏號等。磁帶形式由四種標誌給予標識。翻看目錄,基本可以了解版本、年代。從音樂學角度說,隻有音響本身,就等於切斷了與田野現場的關聯,一盤錄音如果不配以文字信息,就等於戶口上隻有人名而沒有年齡、性別、籍貫,那等於黑戶。音樂學的錄音不但要有聲音,還要有文字;不但要有被訪人的聲音,還要有被訪人的姓名、年齡、性別、民族、地點、時間、場合、所用樂器及其組合等信息。這才是學術意義上的錄音資料。聲音文本,相互參照,前台後幕,一一對應,才能幫助研究者感知現場。一般錄音既無文字著錄,也無背景出處。有了配套意識,音樂學的錄音就有了另一番景象。提供背景,讓人親臨現場,才能使曆史解讀成為可能。文字音響,相輔相成,就是最低限度的組合成本,最高限度的學術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