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分
在一個墳墓中有一個密室,其天花板可能因為石頭出現斷層而無法抹平。於是,裝修的人非常巧妙地設計了一個精密的織物圖案來掩蓋它,恰恰像現實生活裏,人們用一塊印花棉布類的東西掛在粗糙的屋頂下麵以掩飾屋頂的醜陋。他在黑暗的環境裏,把它做得很完美,然後就走自己的路了。幾千年後,我的一個熟人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對任何天花板裝飾布都懷有一種近似發瘋的恐懼。他曾經以各種借口避免在聖誕節期間進入布匹店,此時,那些匆忙擴建的附屬建築的屋頂和牆麵,都被用刺繡品包裝起來。或許是因為他母親生他時,一條蛇或蜥蜴從天花板上落到他母親身上;或許是在帳篷裏一些駭人的熱病發作給他留下了不可磨滅的記憶。不管怎麼樣,這個人最大的恐懼就是置身於悶熱擁擠的地下,頭頂懸掛著帶圖案的編織物。一次,在他要從事演講的某個北方城市,他遇到了他懼怕的完美組合。他被帶領走下一個狹窄擁擠、用蒸汽供暖的通道,然後被安置在一個無窗的房間(他以此判斷他身處地下),正對頭頂的天花板上就懸掛著一幅暖色圖案的飾布——挺像一個帳篷的襯裏。恐懼扼住了他的喉嚨,而他必須在這裏做該做的演講。第二次類似事件發生在帝王穀,他沿著與前者相似的擠滿了人的通道,來到幾英尋深的地下的一個從岩石上雕鑿出來的房間,離頭頂不到三英尺高的地方,好像懸垂著一塊花布。“我最想了解的人,”回到地麵後他說,“就是那個裝修工。你認為他真的要產生那樣的效果嗎?”
每個人,除了良心外,都私下裏有自己的恐懼。我從帝王穀看到,埃及人似乎很久前就懂得了這一點。他們給一些他們意想不到的人留下了印記。在通道裏我聽到兩個人如下的談話:
女:我並不認為我們真的想要鑽到這些老墳墓裏看那些東西。
男:為什麼?
女:就為這一點:他們如此崇拜死人。當然,他們的宗教觀不如我們的寬闊。
男:那麼,不存在我們被誤導的危險。你今天早晨從導遊手裏買聖甲蟲寶石了嗎?
沙漠的麵貌
逆尼羅河而上就如同在永恒麵前經受夾道鞭刑。如果不是親眼見到,你意識不到那小小的濕潤的生命細流是多麼令人驚訝地細瘦!它躡手躡腳又頑強地流過確定不移的死神唇邊。最寬的耕地也不過來複槍射程的距離,最窄的隻有一箭之地。一旦走出這一區域,西至布蘭科角,東至卡拉奇俱樂部,全是無邊無際的沙漠——往西有四千英裏,往東有三千英裏。
沙漠的重量每一天每一小時都壓在人的心上。早晨,一群遊客腳步沉重地跟在鬱金香一樣美麗的導遊身後,她說:“我在這裏。就在你非常欣賞的粉色沙丘那邊。快點,漂亮的紳士,我給你算算命。”她又非常明確地說:“先生,請不要與大隊人馬分開。”在沙漠裏,這是你想都別想的念頭。中午,當膳務員從凝結了水珠的冷藏箱裏摸索出午餐飲料時,沙漠發出比河岸邊的水車更響亮的嗚嗚聲,它好像在說:“我在這裏,離你隻有四分之一英裏遠。看在上帝的份上,漂亮的紳士,節省一點你舉到唇邊的辛辣的威士忌和蘇打飲料吧。幾百英裏遠的地方,可能就有一個白人因幹渴快要死在我的膝上。人們往往用這樣的方式救他:一手抱著他的身體,一手用破布蘸著溫水滴到他的嘴唇來止渴,他認為他是在大聲詛咒,但他不能,因為他的舌頭吊在嘴外麵,收不回來。謝謝,我高貴的紳士!”自然地,你把杯中飲料的一半倒到地上,禱告說:“願需要的人得到它。”然後背轉身去,脈搏一樣顫動的沙丘和流蕩的地平線開始了它們中午的海市蜃樓之舞。
晚上,沙漠又闖入視野——打扮成一個佩戴紫色、橘黃色、金色和草綠色交織的麵紗的印度舞女,身上點綴著一串飛翔的鵜鶘,深紅色背景上斑斑點點的野鴨,雲朵組成的廉價的蛋白石珠寶,不知羞恥地向快樂的遊客們搔首弄姿。“注意我!”她喊道,像所有沒有價值的女人一樣。“欣賞我變幻的麵容——那是我色彩多變的靈魂的表現!觀察我的誘惑力和潛力。因我的挑逗而震顫吧!”她飄舞著,百般變化,最後,在黑暗的臂彎裏休息了。但半夜時,她脫下全部偽裝,暴露出她天然的形態,至於她是什麼樣子,全仰賴於觀察者的心情和意識。
你將從歌劇《奧姆尼亞頌歌》中看到,隻有沙漠沒有被命令參與合唱“永遠頌揚主,讚美主,榮耀主”。因為當我們著名的先父亞當,和他令人敬畏的配偶夏娃,被驅逐出伊甸園時,魔鬼比利斯害怕人類會再得到真主的恩寵,最終永久地返回到伊甸園,就在伊甸園東西的土地放了一把火,把它們變為荒漠。
奇怪的是,伊甸園幾乎準確地位於從戈壁到廷巴克圖的全世界沙漠的中心;而所有這些沙漠之地都“得不到上帝的仁慈”。那些使用沙漠的人也有這種風險。結果,沙漠塑造其特定類型的人,就像海洋塑造它那種類型的人一樣。我有幸遇到一個樣品,大約二十五歲年紀。他的工作是在地中海沿岸追蹤罪犯。這裏,人們騎著快跑的駱駝,走私大麻,或從單桅三角帆船卸下來的槍支彈藥。要抓到這些走私販,必須要有更快的駱駝。加之井水罕見且人人皆知,遊戲的贏家必須趕在走私販之前占領這些飲水處。
走私販有時候會跳過一口井,把幾天的路程合並為一天走完。那麼,追捕者就得冒更大的風險,從事更殘酷的遠征,以使法律得到執行。對執法者有利的是大麻散發出可憎的氣味,比渾身發熱的駱駝還難聞,因此,隻要進入一定的範圍,他們就能馬上通過氣味辨別出走私販的位置。他沒有告訴我他們是如何在斷斷續續的荒野中定位和尋找方向的,也沒告訴我他們是如何在沙暴和酷熱裏生存的。這些都是理所當然的,把這些視為理所當然的人也不把自己生命太當回事。他為法國人設計的一條新空中航線激動不已,這條航線跨越撒哈拉沙漠大約四百英裏的無水地帶,如果一架飛機在此失靈,駕駛員很可能就死在飛機旁邊,被風幹成一具僵屍。說句公道話,沙漠極少費心去抹掉它殺人的痕跡。人們說,在沙漠裏某些地方,依然能碰到很久以前戰鬥中的死者,全都像去年的黃蜂巢一樣輕飄,或成片地躺倒在那裏,或散落各處呈逃跑狀,到處還可看見空彈藥筒和從中掉下來的閃閃發亮的彈殼。
在一年的特定時期,即便是最瘋狂的走私販也不會逃避到某些山穀或溝壑裏;有些沙漠客棧,當地的仆人都不敢逗留,因為在通往廚房的路上,會被早就升上天堂的蘇丹軍團哨兵的屍體所驚嚇。岩石的後麵,總是無休無止地傳來說話聲、警告聲和尖叫聲。這是由於人很少住在如此絕對寂靜的地方,以至於能聽到自己耳鼓裏血液奔流的聲音,不免產生幻聽。船上、大草原和森林中都不能產生這樣的靜寂。有一次,我們的遊船停泊下來,其他遊客都去參觀一個景點,我走出去尋找這樣的寂靜,但是,我不敢超越離船的煙囪一英裏的距離。這時,我突然遇見一個小山包,蜂窩一樣布滿了墳墓,墳墓裏有大量紙一樣白的骷髏頭,都像沙漠使者一樣對我咧嘴而笑。但我沒有接受他們的邀請。他們告訴我所有沙漠中的小惡魔都喜歡塗塗畫畫,這就是為什麼沙漠裏充滿了精心製作又漫無目的的細節。隻有惡魔才會想到把風的足痕蝕刻在凸出地麵的岩石上,或用沙塵暴剝離岩石的外皮,直到暴露出它們的神經;也隻有惡魔才會這樣布局山丘,把它們弄成金字塔或怪物斯芬克斯的模樣,毀掉城市郊區的景觀;也隻有惡魔才能把半個英國大小的區域繪製成溝壑、峽穀和山澗相互交織的石墨畫,每一幅都比人工的繪圖更符合透視法;然後把完成一半的作品三筆兩筆地塗抹掉,又從地平線銀色的斑點重新開始。這樣做的目的是為了讓那些迷路的行客自以為記住了地理標誌,跑來跑去地尋找,最終因什麼也找不到而發瘋。沙漠充滿了邪惡的畫作——就是你可能會說的那種“該死的聰明”——這些畫作總是在無常地變換,剛才還是這樣,下一個拐角又可能蛻變成那樣,總是成堆的裝飾和過分強調的構思,最終歸入同樣的荒涼和光禿。
一天早晨,我們來到鑿石砌成的阿布辛貝爾神廟,四個巨大雕像,每個有六十英尺高,雙手置於膝上,坐在那裏等待最後的審判日。他們腳下是一小塊藍綠色的莊稼地;他們好像背負了沙漠所有的重量,製止了它的衝擊,但鮮豔的橘紅色的沙漠依然如洪流一樣舔舐著神廟的一側。導遊推薦我們這些遊客或者在廟裏看日出,日光將落到一位法老為榮耀自己而建立的祭壇上,或者在廟外看日出,外麵的主宰則是大自然那荒野的力量。
我們等待日出時,星星已經暗淡;河邊的鳥兒剛剛起床梳洗,開始在變幻不定的紫色晨光裏喃喃低語。河水逐漸發亮像錫鑞一樣;神殿後麵的山脊襯托出奶白的天空;我們與其說看到不如說感覺到陰暗中有四個雕像。他們勾勒出自身巨大的輪廓,但並不令人恐懼,同時,東方的黎明正一如既往地舉行它輝煌的降臨儀式。岸邊的蘆葦在銀色河麵上照出黑色的倒影,鳥兒拱起的羽翼撲打著,把平靜的河水震蕩成玻璃碎片;沙漠中的山脊變成黃玉色調,四個雕像清晰地露出他們的身姿,背景的黑影消失了。強光洶湧而出,把他們從頭到腳塗抹成紅色,他們開始有了生氣——就像一個被綁在死刑椅上、等待電流開關打開的犯人那樣可怕、緊張、盲目的生氣。你有這樣一種感覺,假如黎明奇跡般地延遲一秒鍾,他們將掙脫羈絆,跳將起來,天知道會怎樣地複仇。但就在那一刹那,太陽把他們固定在自己的位置上,原來他們不過是些光影交映的石像而已。
在巨大雕像左麵幾碼遠的地方,靠近一個埃及王妃雕像(她有一張雌性動物的臉)的地方,有一座墓碑豎立在一位英國軍官的墳墓上。他死於同托缽僧的戰鬥中,那幾乎是一代人以前的事了。
從阿布辛貝爾神廟到了維迪哈爾法河,擺脫了法老們的控製之後,我們才開始談論死在這裏的白人。三十年前,一些駐紮在印度的年輕英國軍官撒了謊,迫切地要加入蘇丹北部及沙漠的遠征軍,這些遠征軍的勇敢行為已大多被遺忘了。偶爾,導遊優雅地向東或東南方揮一下手,說起一些戰役。這時,人們才低聲說道:“是的,當然,那是戈登。”或“那是在奧姆杜曼戰鬥之前還是之後?”但河流的記憶更精確。當航船順著下降的激流而下,像困惑的獵犬尋找出路,所有遺忘的名字都從槳輪下噴射出來——希克斯軍團——瓦爾貝克——埃爾特伯——托卡爾——塔馬伊——奧斯曼迪各納!船頭因水流搖擺了一下:“我們不能讓英軍和印度軍隊登陸,如同意,我建議在一定限度內放棄蘇丹。”那是格林威爾爵士在向埃及總管閣下的顧問嘀咕,而回來的判決如此簡短幹脆,以至於現在我們還能感到它1884年的震蕩。接下來是長長的棕櫚樹浸在水裏的河段。再接下來,當然是戈登,這個快活的瘋狂的愛爾蘭戰地記者,他和格林威爾爵士一起被關在喀土穆。戈登——八四年——到了八五年,薩瓦金通往柏柏爾的鐵路開建,又被拋棄。科爾蒂——阿布克裏——沙漠縱隊——一艘名為薩菲亞的輪船,救了另外兩艘失事輪船,這兩隻船剛剛脫離邁赫迪軍的血腥之手,正從喀土穆回來。然後,船在深水區平靜地滑行。又是薩瓦金遠征,以及試圖重建薩瓦金—柏柏爾鐵路;“哈氏,”槳輪突然緩慢下來,說:“麥克尼爾的紮利巴——第十五錫克軍團和另一個土著軍團——奧斯曼迪各納實力強大,傲視群雄。維迪哈爾法,這是個邊疆鎮。又是塔馬伊;又一次圍攻薩瓦金;漢度波;1887年的特林奇塔特,托卡爾之戰。”
河流回憶著這些名字;腦海立刻浮現出這些麵孔以及很久以前通往埃及火車上年輕人的談笑。不管是名字還是麵孔都消失在遙遠的時間和記憶之中。
十年後,新一代人接過了上一代未完成的事業,並在喀土穆最終獲勝。船上的幾個人曾到過喀土穆,他們都說,那裏的旅館費太高,但可以在當地集市上買到最可愛的古玩。然而,自從我在阿斯旺看到了一幕之後,我就不喜歡埃及式的集市了。一個穆斯林老人竭力向我推銷一些貨物,但他的手法既不是從低劣的遊客身上學到的那種難看的假熱心,也不是城裏長大的埃及人輕易就能掌握的大都市人高明的感染力。他的態度裏包含著一種絕望的熱忱,完全背離他的信條和本性。他用手指觸摸,他懇求,他奉承。這時,我發現他身後有一張戴氈帽的浮腫的粉色的猶太人的臉,監視著他,就像白鼬盯著一隻兔子。老人走到哪裏,猶太人就跟到哪裏,做出一副居高臨下的姿態。老人瞥了我一眼,又瞥了他一眼,重新開始叫賣。你可以想象一隻野兔拚命地擊打著非洲鼓,一隻白鼬在後麵注視的情景。後來,人們告訴我,猶太人擁有阿斯旺集市的大部分貨攤,穆斯林人為他們工作,因為遊客喜歡看到東方特色。我從來沒有見過也從來沒有想過一個猶太人脅迫一個穆斯林人,這種東方特色讓我不快。
帝國之謎
第一縷邊陲的氣息飄自阿爾法鎮。這裏,埃及政府的角色退到背景之中,甚至庫克客輪的形象也不處於明信片的中心位置。在電信局,還殘留著已然稀薄但仍可清晰辨認的軍政府痕跡。無論走到城裏的任何地方,都聞不到怪異的氣味——這是該鎮不按通常方式管理的證明。這裏沒有什麼可看的,就像在女王陛下的喜馬拉雅號運兵艦——現在不過是普利茅斯港口的一艘運煤船上看不到什麼一樣。河邊上,一排窄窄的帶人行道的半東方式的連體房屋,一些營房,一座清真寺,以及按直角排列的幾條街道,組成了該鎮的全部。此外,就是連綿起伏的沙漠。沿河而上大約一英裏遠,棕櫚樹下有一些平房,應該曾是兵營所在地,還有些機器維修廠和零零星星的鐵軌。完全是一堆到處都可以發現的毫無價值的粉刷房屋、可憐的園子、呆板的牆和飽經踐踏的廢地;但這裏的每一處廢墟都顫動著過去軍隊和艦隊生活的記憶,就像手指移開之後,洗指碗輕輕震動,發出回聲一樣。許多最籍籍無名的人曾在這裏服役;成千上萬雙手曾把上千噸的倉庫滾動、推擁、拖拉到岸上;醫院曾被搭建起來,大幅增擴,又收縮,隨部隊遷移而去;成英裏的鐵路支線被鋪設,又因為需要而被拆卸,最終,徹底被沙漠吞噬。
阿爾法曾經是鐵路轉運點、陸軍司令部、宇宙的中心——在這裏,人們確信能買到煙草、沙丁魚罐頭、收到信件、得到醫療救助。現在,它不過是個萎縮的城鎮外殼,連一個體麵的旅店都沒有,遊客匆忙地來到郵局購買全套的蘇丹郵票。
我漫不經心地從這一端到那一端散步,發現一群當地男孩正在踢足球,足球場可能曾經是過去的閱兵場。
“那是什麼學校?”我用英語問一個小小的、熱心的年輕人。
“馬德裏撒。”他聰明地回答,其含義是“學校”。
“我知道,但那是什麼學校?”
“馬德裏撒,學校,先生。”他跟隨在我身後,想知道我這個傻瓜還需要些什麼。
一條曾經供大工廠所需的鐵路線,把我引向一些寬敞的房屋和辦公室,這些房屋和辦公室分門別類地貼了標簽,偶爾有一個職員在工作。我被一個又一個埃及官員指向這裏又指向那裏(我希望能看到一個白人官員,但一個也沒有);我從一個屬於某當局的花園裏被驅逐出來;在一所附帶圍欄場地的平房門口徘徊,兩個白人坐在回廊的椅子上;在棕櫚樹下向河岸漫步,夕陽的紅光透射進來;迷失於生鏽的鍋爐和成堆的木料當中;最後,在暮色中返回,身旁陪伴的是那個小男孩和整個軍旅的亡魂,我從未見過他們中的任何一個,但我對他們都很熟悉。聽說,曾經最讓他們憂鬱的也是夜晚;因此,晚飯後,在我去迎接一位坐火車從喀土穆來的朋友時,他們一路都在陪伴我。
她晚了一小時,於是,我們——我和亡魂們——在一個磚牆錫頂、被白天捂熱的小屋一起度過這一段時光;一群當地人在背後的黑暗裏大聲地談笑。此時我們已如此熟悉,我們已討論了一切可想到的話題——例如,邁赫迪頭顱的下落——還有工作,回報,絕望,對成績的認可,徹頭徹尾的失敗,所有那些驅使我們做事的動機,以及我們其它的憧憬。我們靜靜地坐著,看星星移動,等待著晚點的火車。
過了一會兒,我問:“從這裏開始,下一站是什麼?”
“第一站。”一個鬼魂回答。
“再下一個呢?”
“第二站,如此數下去,直到第八站,我想。”
“難道用那些曾經為這條鐵路線做出貢獻的人來命名火車站有何不值嗎,不管是活著還是已死的人?”
“不知怎麼,他們沒有這麼做,”另一個鬼魂說,“我猜他們不認為這有價值。為什麼?你認為呢?”
“我認為,”我回答,“這是那種國與國之間的勢利眼在作祟。”
火車的前燈終於從遠處顯現了;小屋的燈光被調亮了,鬼魂消失了。導遊們穿著美麗的衣裳,湧上前去,迎接那些預定了輪船票的遊客,來自喀土穆的列車裏緩緩下來一群快樂的人們,都攜帶著從奧姆杜曼購買的獸角、獸蹄、獸皮、大刀和長矛。當搬運工拿起那些毛發叢生的行李時,它們看上去就像麥克內爾沒有駱駝的有刺圍欄。
有兩個年輕人鶴立雞群,與這群狂歡的人們完全不同。一個對另一個說:
“你好?”
另一個回答:“你好!”
他們相互咕唧了幾句。然後,其中一個快活地說:
“啊,對不起!我想我得先走一步。你要入住那家客棧?”
“我想是的,”另一個說,“你知道屋頂還在嗎?”
一個女人哀嚎,她的托缽僧式長矛掉出來了。而我,除了參閱蘇丹年鑒的封底,永遠都不會知道那家客棧的狀況究竟如何。
蘇丹當局,就我所知的一點點,是一個奇怪的政府。它默默地從阿比西尼亞的邊緣向赤道的沼澤地延伸,在各處的影響力相當於一個白人對幾千平方英裏土地的影響力。它的立法是根據各地部落習俗而製定的,如無先例,就根據常識來裁決。政府工作人員幾乎全是從軍隊招募的,裝備著望遠鏡之類,死亡率隻比軍隊稍低一些。據說,這是一個人唯一能得到去國外度假機會的工作,他因此充分地休養生息,又精力充沛地返回工作崗位。這些工作需要高智商,即使小的過錯也不會得到諒解。例如,一個要去倫敦度假的人,在法國的布倫坐錯了火車,本來他應該去巴黎,結果卻在柯克科萊西站或西阿德裏安堡下了車,在那裏,他待了幾個星期。這是任何一個經過一夜暴風雨中航船顛簸的人都可能犯的錯誤,但政府當局不會相信,對他進行了嚴厲的盤問和審查。蘇丹人現在很尊重埃及人的這種做法。
很久很久以前,甚至早在菲律賓被占領之前,我的一位朋友受到一個英國議員的譴責,首先因為他是個士兵,其次因為他曾在一些大戰中奮戰過,並殺死過人,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他和他的戰鬥夥伴們讓英國納稅人為蘇丹承擔了費用。我的朋友向我解釋說,英國納稅人為蘇丹花費的錢也就相當於一打英國國旗的費用——每個省得到一麵。“整個蘇丹也就值那麼多。”這位議員洋洋得意地說,並接著論證自己的正確,而蘇丹的事情也一如既往地在繼續。今天,蘇丹已成為一個普遍為人們接受的奇跡,一些不為名也不為利的人默默無聞地為之付出努力,把它打造得越來越好。
然而,不到十六年前,蘇丹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就像一個瘋狂的地獄,充滿謀殺、折磨和貪婪,每個人都可能拿起一把刀,恃強淩弱,直到遇見一個比他還強的人,變成那個人的奴隸。據說,那是一種血腥和狂熱的歇斯底裏症;就像給一個歇斯底裏的女人潑一點冷水能讓她恢複清醒一樣,這個國家經過奧姆杜曼之戰大規模的殘殺和折磨以後恢複了理性,其慘烈程度超過任何一個無法無天的人的想象。僅僅一天一夜,所有執掌權力的人都被清洗或踩在腳下,直到沒有一個頭領或酋長剩下,沒有一個人還能召集一些跟隨者。他們全都上了天堂。幸存的人希望重新開始他們已經習慣的大屠殺,當希望落空以後,他們就無能為力地說:“我們什麼都沒有。我們什麼都不是。我們會被賣給埃及人當奴隸嗎?”那些還記得過去重建時期——重建本身就值得一部史詩記載——的人們說,那時真的沒有什麼留下來可重建的東西,甚至連廢墟都沒有。知識、禮節、親屬關係、財產、對財產的所有感,全都喪失了。人民得到的吩咐就是安靜地坐著服從命令;他們瞪著眼胡亂地摸索,仿佛被爆炸震得頭暈目眩。但是,一點一點,他們有了吃的有了喝的,被引導著進入某種秩序;開始從事似乎無止境的艱巨工作;幾乎是被武力推拉著走上正常的生活道路。現在,他們已能理解耕耘即意味著收獲,他們的工作將給他們帶來報償,一個人,甚至一個女人,帶著兩隻山羊,一個本地床架走一天都不會被搶劫。但必須要像教育幼兒園的孩子那樣教育他們。
一點一點,隨著他們意識到新的秩序已經確立,他們古老的壓迫者再也不能東山再起,種植者開始了耕作,工匠和手藝人回到了本行,甚至那些久經戰火、渾身傷疤和彈痕的好戰之士,也在尋找新的工作。這些曾以戰爭為生的人徘徊閑蕩著,兩隻腿交換著支撐身體,臉上帶著驕傲而又心神不安的友善表情,注意著過往的白人官員。在第四或第五次照麵後,兩人用眼神達成共識。然後,他們開始如下的交談:
官員:(好像突然發現這個人)唉,小屋旁邊的那個人,你是幹什麼的?
戰士:(立正,急忙敬禮)我是某某,某某的兒子,來自某某地方。
官員:知道了。還有——?
戰士:(又敬禮)還是個士兵。
官員:(漠不關心地望著地平線)現在的人都這麼說。
戰士:(很響亮地)你們隊伍裏有個人可以為我作證。他是我父親叔叔的孫子。
官員:(對著靴子)到處都是這種父親叔叔的孫子;我怎麼知道大兵某某講了實話?(做準備離開狀。)
戰士:(快速脫下一些衣服)可能他會說謊。但這些傷疤不會說謊。看!這十個傷疤是十二年前留下的,那時我還是個少年人,這是在靠近邊界的地方受的傷,是的,是在阿爾法。這是真正的施耐德槍留下的疤痕,摸摸看!我腿上的這個小傷口是去年那場大戰留下的,那場戰爭結束了一切。我不瘸(拚命活動腿部),一點也不。看!我能跑,能跳,能踢。讚美真主!
官員:讚美歸於真主!還有呢?
戰士:(羞怯地)我會開槍。我不是個一般的長矛兵。(不自覺地轉入英語)是的,真他媽好槍法!(做扣扳機狀)
官員:(不為所動)明白了。還有呢?
戰士:(憤怒地)還有,我連走了幾天才來到這裏。(又變回孩子式的甜言蜜語)難道所有的軍團都滿員了嗎?
恰在這時,他的親戚穿著軍裝出現了,為他美言幾句。如果這個白人軍官喜歡他的外表的話,又一個舊邁赫迪軍人就加入到新的國家機器中。他們就是這樣用清晰的理智和高尚的無畏精神來處理問題,應對當時的現實情況。
有一個故事講的是重建工作剛剛開始不久後的兩個部落酋長。其中一個,名號河流阿卜杜拉,是一個奴隸母親的精明的兒子。他很早就向英國人表示了忠誠和順服,而且利用這一點從另外一個酋長,沙漠法裏德那裏偷竊駱駝,沙漠法裏德酋長雖然反抗英國人,但絕對是個紳士,阿卜杜拉則不是。自然地,法裏德酋長反過來掠奪阿卜杜拉的雌牛。阿卜杜拉向英國當局控訴,邊界處於動亂的危險。於是,一個負責這一帶和平的英國官員沒通報姓名便獨自進入法裏德的帳篷,帳篷周圍是一群阿卜杜拉的牛。他們以前打過交道,所以幾聲問候之後,官員說:“你又搶奪阿卜杜拉的牲口了。”
“我應該說是的!”火辣辣的回答。“他偷了我的駱駝,再逃到你們管轄的區域,他知道我不敢到那裏取他的命;當我用同樣的方式報複一下,他就跑到你們那裏抱怨哭訴。他是個無賴,十足的無賴。”
“不管怎麼說,他還忠誠。如果你也加入進來對我們表示忠誠,你們就在同一立場,那時,如果他偷你的駱駝,看看會是什麼結果!”
“如果不是你們的保護,他永遠都不敢偷我的東西。給他邁赫迪時代應得的懲罰——一級鞭刑。你知道他罪有應得!”
“恐怕那是不允許的。你得讓我把他的牛還給他。”
“如果我不呢?”
“那麼,我隻好回去,召集我所有的人,向你宣戰。”
“你認為是什麼阻止我不現在就割斷你的喉嚨?”
“因為你不是阿卜杜拉,而且——”
“哈!你承認他是個無賴了!”
“而且,政府將派來另一個官員,他根本不聽你講道理,戰爭將不可避免,漁翁得利,隻有阿卜杜拉會從中獲益。他不但偷了你的駱駝,還因此得到榮譽。”
“是的,這個流氓!這個世界對誠實的人來說太艱難了。現在,你承認阿卜杜拉是個無賴。聽我說,我要告訴你有關他的其它事情。他過去是這個那個,現在是那個這個,等等等等。”
“你絕對正確,酋長,但你不明白嗎,隻要他還效忠於我們,你還在對抗我們,我就不能把他怎麼樣。如果你入了我們的夥,我保證好好責罵他一番,是的,而且是當著你的麵——聽聽那個將對你大有好處。”
“不,我不入夥!但,我告訴你我將怎麼做。明天,我將以你客人的身份陪你回去,明白嗎?然後你派人把阿卜杜拉叫來,光我在場這一點,我想,就足以讓他的肥臉發青發黑,很難看了。過後我再考慮入夥的事。”
事情就這樣商量好了,他們並排睡了一夜,第二天早晨,他們把牲口攏在一起,還給了阿卜杜拉,晚上,當著法裏德酋長的麵,阿卜杜拉得到了好一頓申斥和譴責,法裏德和整個沙漠的人開心地大笑起來,並加入到英國這一邊;從此以後,他們都過著快樂而平靜的生活。
附近省份的個別地方還有些舊的習慣尚未斷氣,但蘇丹管轄區內已安享磚砌平房、園子裏開放著九重葛那樣的文明生活;還成立了一所巨大的技術學院,年輕人在這裏經過訓練後,將成為裝配工、土地測量員、繪圖員、電報局雇員,掙相當可觀的薪水。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將忘掉他們的父輩在邁赫迪時代如何小心翼翼地生活,僅僅得個半飽;然後,就像發生在其它地方的那樣,他們將真誠地相信他們正在享受的輕鬆生活是他們自己創造的,而把曾為此付出的沉重代價拋諸腦後。然後,就要求“擴大地方政府”,要求“蘇丹人管理蘇丹”,等等,直到整個周期又惡性循環。有一條古老而又冷酷的法則——古羅馬為之付出滅亡的代價,我們的西方文明恐怕也要為此而亡——這個法則就是:如果你白白送給一個人什麼東西,而不需要這個人費力掙得,那麼,你就毫無疑問地將把他和他的後代變成你的死敵。
演講與隨筆關於旅行的幾個話題
請原諒,我必須觸及一些你們比我懂得多的話題。
我不能號稱自己是個廣泛的旅行者,但我確實遇到過許多遊客,而且我還注意到,他們在公開發表的文字中告訴讀者的旅行經曆是一回事,私下裏口頭向朋友講述的又是另一回事。因此,我在這裏想談論一些旅行中個人化的帶有隱私色彩方麵。它們可能是瑣碎而荒唐的,但我們必須牢記,在未來的幾年裏,我們大多數現存的交通運輸方式,及與之相伴隨的身體和感情的經曆,都將發生深刻的變化。人們迅速而有計劃地而非緩慢地觀賞和體驗一個新國家的時代已近在眼前。最遠的距離也不過一個星期——即一百六十八小時——就能到達;“無法企及的地方”這一短語將成為曆史。今晚,我在這裏呈現給大家的,從某種意義上講,是對即將被取代的旅行經驗的記錄。
很多年以前,我的一個朋友在亞洲某個罕為人知的地方從事土地測量。他回來後,我問他在工作中都想些什麼。他告訴我,他的工作人員一搭好帳篷,他的大腦就繞著一個三角形緊張地運轉起來,這個三角由供應、疾病和裏程構成。這是一個等腰三角形,麵積很狹小,他感到他在中間走來走去,一邊是供應問題,一邊是疾病問題,永遠都在期待著三角形的M點(裏程)會退縮。當工作結束後,所有的測量數據都對應連接起來,他感到M點“打開了,讓他通過了”。這時,他才意識到他一直被製約——拿他的話說就像馬被套上了挽具——在想象的三角區域內。我記得我們曾就此做過較深入的討論,為了找到他的思維把他限製在一個三角區的原因。我想,我們錯過了一個關鍵點,即他是在經過努力工作後才發現這一問題的。
這激發了我對人在壓力下的行為心理學產生了興趣。我認識的大多數人都了解一些旅行的壓力,我也問過許多人這些壓力對他們產生過什麼樣的影響。一個人,尤其是一個英國人對自己感覺的描述是靠不住的。即便是遇到某個能夠或願意講述的人,他的感覺往往在洗了幾個熱水澡,換了一身幹淨衣服,參與了一些社交活動之後,就變得走了樣。旅客就像海裏的鮭魚一樣,要趁記憶新鮮時抓住他們,向他們打聽他們的旅行經驗。
然而,從那些在壓力和責任下工作的人們——那些遠征隊、土地測量、礦產勘查、探險隊和科學考察的領導者們——所告訴我的得知,他們都對自己的工作形成了一個明確的心理影像,並參考或在這一影像之內,完成他們的使命。為簡單起見,我們暫且把這些影像稱為壓力線。
我不知道還有沒有和下麵這個相同的案例,在這個案例裏,壓力線是以一個完美的數學圖形出現的。一個領導了一次艱苦卓絕的遠征探險的人告訴我,在經過幾天艱難的行軍之後,他的壓力線出現在他右眉毛的右上角,那是一個對角的暗淡的條狀物或線型,是一個像眼鏡上的擦痕一樣明顯的精神圖像。他感到自己不斷地被推向那裏。如果一天的工作順利,那個條狀物就變得輪廓清晰,質地結實。如果一天的工作不順利,如出現了攜載物丟失和運輸延遲,那個圖形就破碎成邊緣參差不齊的顫栗的斑點。他回到文明世界後的幾天內,這個精神圖像依然滯留不去,就像一個學生在假期的頭幾天耳邊依然回響著校園的鍾聲一樣。
很多壓力線當然是不可能用語言明確定義的。有個人曾寫信告訴我:“我的腦後始終縈繞著我的工作影像。但以我的生命起誓,我不能說出它究竟是什麼樣子,不過,它確實真真切切地存在。我把它保留在心裏,或者說是它烙印在我心裏,直到我大睡一個禮拜之後它才消失。”另一個人告訴我,他的壓力線是一個不定型的團塊——介乎月曆和搬運工的行李之間的東西。它給予他複雜的壓力感和相伴隨的恐懼感。而一個身患瘧疾的人,把他的壓力線比作發燒時手臂那難以形容的腫脹感和沉重感,有時清晰地意識到頭腦裏兩條平行線在無限延伸。
我注意到,在任何一個上麵提到的情況下,壓力線都是在筋疲力盡或更極端的狀態下呈現出來的。當壓力消失,人們吃飽喝足之後,壓力線就逐漸褪色,以後通過努力才能回想起來。
我同樣記得,年輕時聽斯坦利半是自言自語地講他早年所做的事情。他必須在特定時間內走完特定的路程。長篇獨白結束時,他突然把食指向前伸出,好像要用釘子釘住或用鉤子鉤住什麼東西,說:“當然了,讓我煩惱的是路程!”我經常猜想那是不是典型的斯坦利手勢,他的壓力線又是以什麼形態出現的。
與那些負有重大責任的領導者截然不同,有些人說他們的工作影像類似於緞帶或膠帶,在他們身後展開,或在他們前進時從手中逐漸脫落。有個人告訴我,他認為距離實際上是用透明膠帶覆蓋的,從此點到彼點一段一段地連接起來,不斷向前延伸。這些人不是領導者,而是下屬,他們的工作就是每天盡可能地跨越盡可能多的路程。你能理解他們前進的概念為什麼是直線性的。按照規則,探險隊要排成一行,列隊行走,領導者要麼在前,要麼殿後,極少走在隊伍的旁邊。
從我所參與的一次探險旅行的經驗和過後滯留在記憶中的感覺來看,旅行的壓力線確實是以不斷展開的緞帶的形式出現的。幸運的是,我不用擔心供應問題,我唯一的任務就是帶領我的苦力們盡可能快地走出某一區域。我的精神投射出一條想象的直線——一條與單調的綠色背景相對應的白色直線。如果那些在南北極茫茫白色原野上工作的人們能告訴我們,他們工作的精神影像是什麼樣子,將是很有趣的事情。我聽說過,在阿拉斯加和北加拿大地區,那些用狗拉雪橇遞送郵件的人們,傾向於把前麵的道路看成是短短的、串聯著珠子的直線——就是說,幾條被狗拉緊繃直的雪橇韁繩。
但我認為,大多數旅行者並不投射出,或根本不記得曾投射出數學式的精神圖像。他們隻保留一些給他們深刻印象的事件和場景。我認識一個人,他能在入睡之前,在頭腦裏把他所經過的道路像放電影一樣回放一遍。他的同伴說,他的日記和寫作水平相當之差,但他所記錄的沿途發生的事件,時間和地點卻真實可靠。有這種天分的人——一些駕車旅行的人也擁有這種基本的能力——讓他們在旅行者中顯得鶴立雞群,他們不像那些令人失望的人們那樣,在經過幾個月的旅行之後,對在哪裏吃飯,在哪裏飲水,在哪裏住宿,能回憶起來的隻是模模糊糊的印象。龐琪曾描述過這類人:“羅馬——好像是羅馬。我們是不是在那裏買到極端劣質的雪茄?”這種人還不算是最糟糕的旅伴,因為他們的心思全部集中在工作上。一個人大腦中的影像如果太多,就容易在打包時忘記一些重要的東西,如捆紮帶和壺蓋之類。但很多能幹的權威人士告訴我,旅行野營地的廚師,如果他是個白人,必須富有感情和想象力。這樣的廚師才能慷慨大方。我最近剛好看到一個廚師的觀點,他認為要用十二道菜的晚餐招待長途旅行歸來的人,第十二道菜是用十箱沙丁魚和鹹豬肉煮成一大堆,再配以甜點。你認為他是不是頗有想象力?我有一個不成其為理論的觀點,即一流的探險領導人,不管其使命多麼明確多麼緊迫,要麼不能有過多的想象,要麼把想象置於可控的範圍內。至少,我還沒聽說過任何陷入險境又擺脫出來的探險隊領導者曾告訴過我,“我精確地預料到什麼時候獨木舟會擱淺,橋會塌。”他們通常這樣說:“當橋塌了或河馬向我們進攻時,我做了這樣那樣的事,發出了如此這般的命令。”這樣做是有理由的。一位探礦老手曾警告過我,“如果你隻是一個人,你愛想什麼就想什麼;但如果你還要對其他人負責,你最好放棄那些自娛自樂的想象。”因此,我傾向於這樣說,不管工作壓力是大是小,我們身上的責任不允許我們對前麵的道路做過細的想象,因為手頭的工作需要我們集中精力。事後,當你要把旅行日記或筆記編輯成書的時候,你可以沉溺於大量的精神圖景之中。但在旅行當中,一個一流的旅行者和一個二流的旅行者最重要的區別就是,他根本不或決定不去想象。還有一種有用的天賦的想象力與實際的執行能力無關,但值得注意,因為處理未來可能出現的新情況時會需要它。我不是說沒有地圖我們就無法交談。我的意思是,當人們開始談論真正重要的事情時,得有人去把地圖拿過來。如果地圖被錯放了或藏在什麼地方找不到了,我們倒要看看這一隊人靠在桌布上用刀叉劃拉地圖能走多遠。這時我們發現,大多數人頭腦中都有一幅他們經常出沒之地的簡圖,而對他們上次到過的角落尤其記得精確。汽車極大地提高了我們這方麵的能力。如果一個人能讀懂一個縣的地圖,他就能學會讀懂一個國家的地圖。我發現,很多人靠墨卡托(地圖製作家)的地圖,就能大侃特侃英帝國的版圖了。我曾經坐在一兩位傑出的人士旁邊,他們似乎能把旋轉著的直徑十二英寸的地球儀裝在腦子裏,隻要需要,就能指出航船的距離和線路。當然,從理想的角度來說,每個人都應該如此。但我不屬於這種優秀出眾之輩。我隻能使用地圖,並隻能懂個大概。一切地圖之外的區域都是一片模糊。我頭腦中的地圖是一張不值錢的藍黃色小圖,我曾經被迫去研究它。其他人談到的他們頭腦中的地圖和我的沒有分別,他們也同意我們是從海平麵想象我們未來的旅途的,這幅精神地圖上的海角、港口和著陸點尤其清晰可見。自然,隻要我們靠航船旅行,我們必須從某個港口登船,並盼望著未來的登陸點。但不久的將來,旅行者根本就不用操心是在海上還是在陸上,就像我們現在根本不操心客輪是在四十英尋深的水麵上,還是在塔斯卡羅拉海溝上麵。然後,我們將看到紐約港和孟買港失去效用,像失落的古城一樣呼天搶地。與此相應地,我們也將改變我們旅行時的心理圖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