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有趣的是，當敲梆崖公路通車典禮之後，第一個開車進山來的外地人既不是大老板，也不是小汽車，上來的是個小生意人，一輛經過改裝的農用三輪車，司機在駕駛室安了一個電喇叭，一路叫賣而來：哎，賣蔬菜喲收廢品！黃瓜茄子西紅柿香蕉西瓜李子豆腐荊豆香幹子，還有土雞蛋土皮蛋鵪鶉蛋人造肉啊——聰明的生意人利用季節差，把低山的水果、時鮮菜拖上山來，不少人來看稀奇，有的女人掏腰包就買，一是要吃個新鮮，二也是在眾人麵前顯擺，我有錢，我男人剛彙了錢回來的。小販收廢品，廢紙板、飲料瓶、廢銅爛鐵都收。
有人問，銀杏果你收不收，那人說，收哇。白虎寨各家各戶今年撿了很多的銀杏果，不知道哪裏收購，也不知道價格，就一直沒賣，被那小販當廢品收購了很多銀杏果，拖了一車又一車，他拖到縣食品公司去賣，賺了大錢。等向思明知道消息，說也無用了。他隻有失悔，幫助大家結出了銀杏果，卻忽視了怎麼才能變成錢。
又開上來一輛摩托車，賣小雞小鴨小鵝。又來一輛車，賣魚苗。再過兩天，來了一群醫生，他們都穿著白大褂，掛了廣告布，放著大喇叭，震耳欲聾，無償給人看牙病，開始沒人敢去看，後來牙痛的人去看了，人家就給看出了大毛病，就要給你換牙，還要給包金牙。鄉下人飲食粗糙，衛生也差，個個有牙病。這些人看牙病不要錢，隻換牙要錢，包金牙更要錢。又過了幾天，開上來了一輛警車，那警笛喊得嚇死個人，警車後麵跟著一輛卡車，拉著揉茶機，在公路上慢慢地走，警察在廣播裏喊，說揉茶機老板在茶葉中摻化肥，摻糖，破壞了縣裏的品牌名聲，說這是打假示眾。
昔日安閑自在的白虎寨被吵醒了，很多新東西就跟著這公路和電路不請自來了。覃道飛是一個積極接受新事物的人。他最先想買一部挖土機，那家夥最適合挖溝、取土、開山修路。由於農藥和化肥用過了量，農村的土地很多都板結了，中毒了，種的莊稼愛得瘟病，向思明給大家支法子，叫把土地深翻，靠人挖是挖不深的，最好就是用挖土機。向思明從鄉農機站調來了一部挖土機，在大坪地裏做示範，這家夥一鏟子下去，三五尺深，能把老黃土都翻出來，看得大家目瞪口呆。國家出了新政策，誰買農機具國家就給誰補助，挖土機不屬農機具，耕田機算，這種耕田機的學名叫耕作管理機，使用開普柴油發動機，後麵可以帶碎土機、起壟機，六千多塊錢一部。煙草站鼓勵煙農，給每架補貼三千塊，一個村先隻補一部機器，覃道飛就來求幺妹子，幺妹子認為覃道飛肯動腦筋，可以在村裏起示範作用，就把那個名額給了他。覃道飛隻出三千塊就把耕作管理機拉回來了。近幾年，由於年輕男人很多外出打工去了，翻地就成了大問題，白虎寨平壩上幾個組已經沒有一頭牛了，高山組還有幾個老男人喂著牛，每到翻耕季節，平壩人家請山上人家的牛下坪來耕地，要供三餐飯，價格是七十元一畝。覃道飛騎著摩托車喊，他的耕地機不要供飯，他喊的價格是三十元錢一畝，比牛耕少了一半不止。耕田機下地耕第一壟田，覃道飛心裏咚咚跳，嘴裏念著觀音菩薩王母娘娘，時不時故作誇張地叫喊著，許多人都跑了來看稀奇。幺妹子也親臨現場，以示鼓勵。機器一走，大家歡叫著追著走，耕了一個來回，大家也走了一個來回，覃道飛就有了底氣了。怎麼樣？這就是科學技術！有人就下地想扶一手，覃道飛長發一甩，不讓，說這是技術活，你把我的機器搞壞了誰賠？一袋煙工夫，幾畝地都翻了個身，比牛耕的要深要勻，大家就服了氣。大家紛紛來請覃道飛，那些牽牛的老男人就被覃道飛排擠出了市場。一季冬地耕下來，覃道飛過足了玩機器的癮，人雖說很辛苦，手掌打了很多泡，結了繭，腰也搞痛了，但心裏樂嗬。在白虎寨，誰不知道覃道飛是第一個玩摩托車的人，現在，又是覃道飛買了第一部耕作管理機，有了第一間私人車間，第一個用機器耕地。覃道飛在白虎寨成了開天辟地的人物，一季耕下來，除了油錢，還淨賺五千多塊錢，跟在城裏打工也差不多，他就越發有了成就感。
多年來，白虎寨對城裏人又羨慕又嫉妒，現在慢慢就想通了，如果沒有了農村，城市哪兒來糧食蔬菜？如果沒有城市，哪兒來機器百貨農藥？城市越大越多，要吃要喝要玩，這就給農村提供了更大的商機，比如城裏人愛吃高山包包菜，我們就大麵積地種植，需求越大，價格也就高，比如城裏人假期多，愛旅遊，我們這裏拾掇拾掇，到處是風景，我們就搞農家樂。胡喳喳說：“這關係就好比向思明和春花，現在是誰也離不開誰了。”
五
敲梆崖通了公路，都無隊長不再去挖山了，改為補路。他每天扛一柄鋤，在村裏的公路上巡看，有了泥巴石頭，他就弄幹淨，哪裏有了坑凹缺口，他就修補，儼然成了一名護路工。幺妹子在村裏的威望大增，老百姓似乎一夜提高了覺悟，幺妹子想幹什麼大家都支持。土地流轉，好說，山林入股，好說，煙葉和魔芋輪作，好說，成立合作社，好說。威信不是因為她是支書，是因為敲梆崖的公路終於通了，自來水有了，電燈電話有了，有電視看了，這是貨真價實的威信。
白虎寨村魔芋精粉加工廠要開工了，日子就定在冬月底。華泰公司的張總和他的合夥人新注冊了一個公司，叫南方保健食品開發有限責任公司，他任董事長。他一來就提出，要投資在縣裏建設魔芋生產基地，要聘請農藝師向思明為技術顧問。苗書記哈哈笑起來，說，我也是請他當技術顧問，跟不跟你幹，還得問他自己。苗書記當場讓人把向思明請過來，把董事長介紹給他，他們當場拍板成交。
苗書記、有關局領導、各鄉鎮代表、村裏的群眾都來了，把個小小的白虎寨鬧騰得人人心花怒放 。村口扯上了醒目的標語：“全麵建設小康社會！”敲梆崖隧道外的小車子把路都快堵死了。幺妹子給苗書記介紹南方張總，說：“這就是我們的投資人，南方保健食品開發有限責任公司的張總。”苗書記說：“我們五百年前是一家，歡迎你來投資，我們共同發財。”張老板就說：“你們的這個女村長曾經是我的一名好幹部，我怎麼留她也留不住，你們這白虎寨有人才呀。”苗書記就說：“也感謝你給我們培養了人才呀。”雙方不斷寒暄著。幺妹子把兩個老工人拉到張老板和苗書記麵前，說：“這兩位是我們剛從城裏請來的技術工人。”苗書記一聽是下崗職工，就很感興趣，和他們一一握了手，說：“好哇，好哇，下崗職工到鄉村企業來就業，大有可為，你們不隻帶來了技術，還帶了一個好頭。”
揭牌結束之後，春花就安排工人們各就各位，給大家作了一次生產示範，一行人在車間參觀，如此幹淨的地麵，一塵不染的機器，在一陣動聽的機器響聲之後，從一個管道裏流瀉出來的是雪白的精粉……大家用手拿起一點，聞聞、嚐嚐，用手拈拈，覺得無比新奇。
技術人員給大家講，魔芋不僅在食品加工中應用前景十分廣泛，在醫藥、保健及其他工業中也有著廣泛的發展前景。技術員說的這些話內行人在聽，可是，各村來的村長們不愛聽，也聽不懂，他們感興趣的問題不是老板能不能賺錢，而是和種煙相比，成本到底是多還是少？風險是大還是小？向思明知道這個問題的重要性，所以，等大家看了一圈出來，他就給大家算賬，他從內心裏不主張種煙草，煙草種得越多，抽煙的人就越多，死於抽煙的人也就越多，國家用於醫療的錢也就越多，那麼，我們國家離禁煙的目標也就越遠了。而種魔芋使人長壽，是有利於健康的，更為重要的是，種魔芋的成本投入比種煙少，病蟲害冰雹風災不比種煙大，農民的每畝初級產品收益比煙葉還高一些，如果進行深加工，收入會更高。
照說，交通問題解決了，白虎寨的魔芋加工廠也辦起來了，事實擺在眼前，各鄉鎮應該大量種植，可是，鄉鎮長們還是在猶疑。向思明心底明白，這幾年來，縣裏沒少招商引資，沒少扶持龍頭企業，但明顯存在著扶貧款多花在大戶和龍頭企業身上的現象。由政府出錢把山整好，把渠修好，把樹栽好，然後恭請老板進山，希望這些大戶和龍頭企業先富帶後富，能帶動百姓都致富，但現實中，這種帶動作用卻非常有限。有的特色農產品是轉化出了更好收益，但農民隻能靠出售初級產品謀生，企業也不能提供充分就業崗位，國家的政策都讓企業享受去了，還有的企業會算計，趁機套取國家扶持，趁機多占土地，資源都被占光了，縣裏並沒因此致富。老百姓因此把怨恨轉嫁到政府身上，轉嫁到黨委身上。這些情況，各鄉各村的幹部心中都是有數的，他們害怕種魔芋也落入這樣的境地。向思明想，那眼下最好的辦法，就是把白虎寨的魔芋種好，把加工廠辦好，隻要魔芋深加工帶來的純利潤超過了種煙得到的好處，隻要種魔芋能直接給農戶增加可觀收益，就能吸引各級幹部和廣大農民的種植熱情。向思明深深感覺到，明年的任務更重了。
客人剛剛離開白虎寨，魔芋精粉加工廠突然停工了。派人一查，電沒停，水停了。
剛而立所在的組山上有一股好水源，出過質量事故的蓄水池，引的就是這股水。現在的蓄水池是敲梆崖工程隊出資重修的。當初施工時，剛而立他們組有幾戶人家住的地方比水池高，引不到水。這些人就不讓施工，說這水是從我們組流出來的，幺妹子就出麵做工作，要他們顧大局，一切要以打通敲梆崖為目的。他們不答應，幺妹子和村委會一商量，承諾下半年一定要把高處的幾戶都通水，加上剛而立也出麵做工作，住在高處的人戶才讓步。可是，等敲梆崖工程完了工，哪兒還有錢來搞呢？沒通水的人戶覺得受了騙，說村委會糊弄了他們，他們幾次下來找幺妹子鬧，找唐先富扯皮。幺妹子也覺得給人家許過願的事，得兌現，她出麵去找了縣裏，縣裏說全年的飲水工程款都安排完了，要等明年再說。這樣一拖再拖，這幾家人戶不依了，說，你們村委會說話怎麼像搞宣傳的，嘴巴兩塊皮，說話不費力。等到魔芋精粉加工廠開工之日，有人在山上刺啦一刀，加工廠用水突然就斷了。工廠停了工不說，問題是搞得家家戶戶又把扔掉的水桶扁擔找出來挑水吃。有的水桶早幹炸了縫，不能用了，有的扁擔不知扔哪兒去了。村委會擔心又是水池漏了，派人上山去查，一查，水池好好的，是有人用刀把水管割了。村委會人人都猜到是那幾戶人搞的，就是不好深究。覺得是對不起人，你占用了人家的水源，又沒給人家通水。有人主張要報案，說對這種事不能讓步。幺妹子想了一夜，說，這事是得嚴肅處理。不處理的話，那大家定下的鄉規民約不就廢了。王二叔說，這事不用查，肯定是沒通水的人戶搞的。幺妹子代表村委會去了鄉政府，找到了治安特派員，把這事報了案，還和特派員作了認真分析，也商量了一套處理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