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地隧天窗(1 / 3)

第十九章 地隧天窗

都無隊長幾乎不回家,日夜坐在工地上望著隧道口。敲梆崖的工程已接近尾聲,工地上燈火通明,垮塌地段的橋路日夜施工,要搶在霜凍之前把水泥澆築成功。山裏溫差越來越大,白天還豔陽高照,早晚卻冷,不少工人進山時穿得單薄,幺妹子在工地一看,就趕忙組織村民給工地上送柴,讓他們早晚能燒火取暖,又借錢去縣城買了幾大箱冬衣冬鞋,一一送到工人手中。彭長壽也代表鄉黨委政府來到工地,給大家送來幾百斤苞穀酒,還一一敬酒敬煙慰問。

工程又遇到了兩個小問題,由於有一段線路的修改,黃躍進的老屋要拆,一座紅軍墳要移。黃躍進聽說公路要從老屋場過,他就跑回到破屋裏不肯走,想搞一筆補償,他一棵菜一棵樹地算,開口就要五萬塊補償。村委會的人一聽就火了,但二叔最先發火:“媽的×,你黃躍進不是人,從開工以來,全村人都沒找過麻煩,快完工了,你龜孫子跳了出來。國家給你修了新屋,你感激話都沒說一句,現在你反過來找國家詐錢,你是個白眼狼。”有人吼:“你到底走不走?你不走我們就把你的新屋收回,讓你回到舊社會。”黃躍進見群眾都反對,反而來了潑皮勁,往大門口一躺,說,我就看你們哪個敢拆我的房子,不把錢拿來,你們敢動我一片瓦,我就放火燒你們的屋,上天安門去告你們的狀。村委會軟硬兼施,敷、哄、嚇、詐都用盡了,他也不讓步。

幺妹子靜下來想了想,就說,你們去打聽一下,看他最近幹過什麼違法的事沒有?王二叔說,不用打聽,他偷著砍樹燒炭,就是違法的。幺妹子一個電話就把派出所長請來了,說有人指證黃躍進破壞森林,砍樹燒炭,派出所就要抓他,他就有些蔫了。幺妹子又說,再去了解一下,看他現在有什麼大的困難沒有?王二叔說,他最大的困難是兒子想進鎮初中,進不去,差五分。幺妹子就給同學打電話,幫忙把他兒子錄取了。這個黃躍進一驚一喜,悶了一天,不鬧了。大家怕這個家夥又反悔,當機立斷,七手八腳就把他那破屋給拆了。

遷紅軍墳是一件很莊嚴的事。紅軍墳原來就在紅軍洞口不遠。因為修改的公路的回頭線要從洞邊過,幾座紅軍墳正好在公路線上,左躲右躲躲不過去,最後隻好決定移墳。村委會反複商量,決定不能移太遠,還是在紅軍洞附近,選擇一處向陽的高處,重新修一座烈士墓。一是讓烈士們的英靈不離開紅軍醫院,二來也是想讓烈士們看看白虎寨的新變化。向鄉長和幺妹子為此專門去了一趟縣城,先找文化局,說要重修紅軍墳,文化局長說白虎寨是曆史文化保護區,不能動。向鄉長說,本來就有,隻是挪一下地方,不破壞你的文物,何況,我新修個烈士墓,將來還是個文化景點。文化局長說不是我不同意,得報省局批,說不定還要報國家文物局。向鄉長找了有關文件讀了幾個晚上,也沒弄得很明白。向鄉長接著去找民政局,找了老促會,找了黨史辦,弄來了資料,弄來了錢,旅遊局主動找上門來,支援了一萬塊錢,希望把紅軍墳修得好看一些,好作為將來的旅遊景觀。金幺爹端了羅盤過來,給紅軍墳選址打向。在村委會的幹部到達前,向思明已經和守墓老人一起在紅軍洞前搭好了靈棚,守墓人請來了道士,他自己懷中抱著烈士靈位,坐在棚中。道士在念超度的經文,一批老人圍著,金幺爹今天沒彈撥他的三弦子,他懷抱一支土琵琶,挑那哀怨的曲子如泣如訴地撥。靈棚內燒著幾炷高香,附近的老樹上也掛了紅。全村的人都來了,老人們和紅軍拉家常,紅軍爺們,我們平時來得不勤,怠慢了。還說,公路快修通了,汽車就要開上山來了,蓄水池重修了,敲梆崖也保住了,我們都要住新房子了,紅軍爺的墳墓不能還是老樣子,我們要給紅軍爺們修個新房子。大家把紅軍爺們的牌位抱了在村道上遊喪,走到誰家門口,都有人燒香奠酒,村裏一時鼓樂齊鳴,鞭炮轟炸,陣勢搞得跟老支書出喪差不多。隊伍一直遊回到新址,才把烈士的骨殖下了葬,大家就跪下,一齊用手壅土,有些爭先恐後。

向鄉長說,紀念碑是在縣裏訂做的,等碑文刻好了就一起運上來,到明年清明節時候,鄉裏要來舉行隆重的儀式。

幾個霜打下來,就水冷草枯了,白虎寨不種麥,除了有人種冬油菜,基本上就農閑了。按照以往,正是掀起農田水利建設高潮的大好時機,但是,土地分到各家各戶之後,農田水利不但沒人搞了,連原先修的溝渠堰塘也被沿途各戶占的占、挖的挖、毀的毀,支離破碎了,就是再花幾倍的錢恐怕也難得恢複。

一個寒潮襲來,白虎寨大雪封山了,紛紛揚揚的雪花開始還下得有條不紊,後來就來勢凶猛。一夜醒來,就分不出天上地下了,喜歡在村道上巡視的狗也足不出戶。整個白虎寨漫天皆白,沒有了山形人跡,沒有了房屋道路。大雪把山寨覆蓋得嚴嚴實實。要是在往年,白虎寨就得與世隔絕了,不說人跡罕至,連獸跡也罕至了。就在這個時節,敲梆崖的公路終於通車了。

通車這天,盛況空前。省州都來了人,縣裏鄉裏領導也都來了,但不知道為什麼彭鄉長沒來。老趙書記的兒子帶了“三萬”工作隊員專程趕來,向思明、顧博士都來了,工程方的領導也過來了。太陽剛升起來,十幾部車就一輛追一輛開了上來。全村的狗最先叫起來,接著是小孩子叫喊追逐,然後是大人們都往石牌坊跑來,來的人比上次鬧事時還多。王二叔拿兩條煙每人一支沒遞遍。州縣電視台的機器來了好幾台,到處照。原先土王看戲的石頭戲台上,又搭了架子,成了新戲台。在外打工的人聽說敲梆崖要通車,不少人趕了回來,滿寨子一時充滿歡聲笑語,大人小孩都把新衣穿在身上,因為是冬天,一個個穿得圓滾滾的,女人們花枝招展,小孩子們和狗們一樣,到處亂鑽。

前幾天,在商量搞通車典禮時,幺妹子提出一定要安排一餐中飯,這是全村人的心意。苗書記說,人太多,不好安排。幺妹子說,各家各戶都作了準備,一家負責一桌客,保證十大碗。苗書記笑了,他想了想,說,算了,就搞一個熱烈儉省的通車儀式吧,不要增加村裏的負擔。

陣勢就在隧洞口兩邊擺開了,幾個人從車上拖下橡膠做的充氣彩門,用鼓風機一吹,它就自己豎了起來,有幾層樓高,看得小孩老人目瞪口呆。很快,鑼鼓喧天,鞭炮齊鳴,秧歌隊就跳起來了,滿堂音唱了起來。幾個領導的話都講得很短,還沒等遠處的人全趕到場,儀式就結束了!老趙書記本來很想講幾句話的,卻沒給機會,也就笑嗬嗬地鼓著掌,很滿意地點著頭。金幺爹原先以為會搞聯歡一類的節目,想上台好好給大家彈一曲三弦的,也沒搞成。隻把村委會的幾個人給忙慘了,迎了這批送那批,送了這個送那個,說不完的感謝話,對方都說應該的,應該的。

老趙書記是最後走的,因為他還要去蕎麥家取行李,他的兒子隨車帶來了很多小禮物,說是感謝大家對父親的照顧。村裏好多人都來送行,所以,他就在現場分發了,給守墓老人是全套冬裝,給都無隊長是一雙皮手套一頂護耳帽,給金幺爹送了一把新三弦,給幾個小孩子是一人一雙棉靴,給蕎麥家送了一台錄放機,給秋月送了一部新手機。他走的時候,車子後麵塞滿了山貨土產,很多人給他送來了雞蛋、洋芋、紅苕、葛粉、香菇、木耳,還有活雞、臘豬蹄、熏麂肉,有的還送來了一袋袋鮮嫩的青菜和土豆、紅苕。大家送了很遠很遠,很多人當場哭了,拉著老趙書記的手不放,說,這路要不是您老人家,不知猴年馬月才得通。老趙書記沒哭,到底是經的事多,他隻是說,路通了,大家要好好發展生產,讓白虎寨早日脫貧致富,早日過上小康的日子。車剛啟動,他又大喊停車,他從車上下來,說,人老了,總是忘事,大家就笑,他拿出一個紅包,對幺妹子說,這是兩千塊錢,交給你媽,就說她送的西蘭卡普我收下了,要她多保重。幺妹子堅決不收,他就不高興了,他很嚴肅地對幺妹子說,你爹當了一輩子村幹部,你又當了村幹部,官兒不大,責任不小,我送你兩句話:“站在白虎寨,看著全中國;不貪不占,帶頭苦幹!”幺妹子淚眼蒙矓,隻是點頭。

眨眼間,客人就都走了,潮水般湧來,又潮水般退去,白虎寨又安靜下來了。正在這時候,山下傳來驚天動地的轟鳴聲,還沒等大家搞清是什麼東西在吼叫,就見幾十輛嶄新的摩托車爭先恐後從隧洞口鑽了出來。為首的是覃道飛,他昨天就帶了一幫男女青年到城裏去了,他們買了車,想趕回來參加通車典禮。很多人就喊,你們怎麼才回來,搞遲了。覃道飛無比遺憾地說,都是新手,不敢開快了,我們還以為儀式要搞一天的。聽說大家要進隧道去看看,他們又調轉車頭,在前麵帶路,全村人叫著喊著一齊鑽進敲梆崖的肚子裏去了。

在大家心中,一直想著一個人,那就是彭長壽彭鄉長,他應該參加通車典禮的,卻沒有看到他活躍的身影。他是白虎寨人又愛又恨的幹部,他是敲梆崖工程的積極促成者,今天沒有他粗門大嗓的指揮,沒有他來唱紅臉黑臉,就有很多的缺憾。後來才知道,他被免職了。縣裏搞治庸問責,一次開會他打瞌睡,當場遭到批評;上次國慶節,縣裏要求二十四小時開著手機,他的水貨手機斷電,查崗時失去聯係,遭到通報批評;年底,招商引資任務沒完成。這叫一而再、再而三,事不過三,就被免職了。縣委書記知道他兩口子想回城裏養老,就說,老彭,回城吧,人放在政府辦公室內,當候補。

天一冷,豬就在欄裏哼,幺妹子爬起床,披了棉衣,從粉碎機旁舀了一瓢苞穀粉倒進豬槽裏,那豬還是哼,媽媽就起來,去生火燒水。媽媽對幺妹子說,冷食豬不愛吃,它要吃熱食。幺妹子就想,這豬跟人一樣,也變嬌貴了,從前,沒飯吃的時候,豬隻能吃草,每天要去山上扯豬草,扯回來了還要剁豬草,剁了之後還要放在鍋裏煮,煮了之後摻一把糠,豬也搶著吃。現在,誰還去扯豬草?一是認不得豬草了,不曉得哪些草能吃,哪些不能吃了;二是上山怕蟲子怕蛇,其實是怕苦,蓄手。很多人家裏都買了電磨、粉碎機,把玉米磨碎,把紅苕切碎,直接倒給豬吃,豬有時還挑肥揀瘦,哼哼嘰嘰,還有的家裏男人在外麵賺了錢,舍不得女人做粗活,就不再喂豬,拿了錢隔三岔五去鎮上買肉吃。媽媽養了兩頭大肥豬,一天要吃很多食,媽媽很累,幺妹子一麵洗臉,一麵對媽媽說:“我們把豬殺了吧?一過冬至,豬就不再長膘了。”媽媽笑著說:“是該殺了,是喂了給你過喜會吃的。”幺妹子這才想起給金大穀的承諾,敲梆崖的公路通了,是該結婚了,沒有理由再推了。

殺豬要燒很多水,熏烤臘肉要鬆柴。幺妹子就興衝衝上山去背柴。柴是早砍了幹著的,幺妹子捆柴的功夫還在,她順手割了一根手指粗的糯米條,在梢尖部位扭揪成一個環,然後把柴一根一根碼好,再把糯米條的另一頭從環裏穿過,用腳幾蹬,攔腰把柴捆好了。一捆柴大約有八十斤吧,從前一百斤也是輕鬆的,可是,今天這八十斤卻背不起來了。爹爹在時,這些事都是爹爹在幹,她有時會跟爹爹上山來弄柴,爹爹也隻會給她弄一小捆幹柴,讓她背著回家。現在,媽媽老了,家裏幹重活的事,隻能自己來。幺妹子無法從柴捆下抻起腰來,也就無法把柴捆扛上肩,她坐在地上,望著山下的村子發呆。

城裏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但人家有錢,可以請進城的鄉下人幹粗活重活,一點幹得不好還會吼人家,借故扣人家的錢。白虎寨什麼時候能夠不用背柴了呢?什麼時候能出錢請人背柴呢?這滿寨子的留守老人和兒童冬天的柴火是如何弄回家的呢?是不是有人家中也沒有足夠的柴火過冬?這樣一想,她就放棄了要把這捆柴背回家的想法,就坐著,看那個人來不來。因為,隻要幺妹子一出門,就會有一雙眼跟著她。一會兒,就看見金大穀出門了,上山來了。大穀把柴捆解開,又加了很多,再捆好,背在肩上,大步地朝山下走去。幺妹子遠遠地跟在後頭,心中生出許多感激。要不是大穀給背了很多柴回家,這個冬天可要凍死了。家裏是要一個男人啊,爹爹在的時候,在天冷之前,他會一聲不響地把粗柴細柴一切都備齊,放在柴屋裏,火塘廚房要用,隻去取就是了。這一切都順理成章,幾十年也沒有引起幺妹子的注意,現在,爹爹走了,頂梁柱倒了,媽媽也許是被爹爹嬌寵慣了,似乎很早就不做重事了。幺妹子肩上有兩副重擔,一副是白虎寨的,一副是這個家的,兩個家,大家和小家,坡上坡下、屋裏屋外、公事私事,吃飯穿衣、春種秋收、生老病死……都得操心。幺妹子忽然覺得自己現在長大了,已經不是一個花季少女了,也是該成家了。她忍不住朝大穀住的地方望去。從高處可以望見大穀家的房子,可以看清樹林中的半邊吊腳樓。幺妹子知道每天都會有一雙眼朝這邊張望著,那眼神是深情的期盼,是急切的等待,還有一些無可奈何的怨氣。幺妹子也想結婚,有時自己也會呼吸加快、麵紅耳赤、紅雲漫天,但是,也不知是為什麼,內心越是想要的東西,表現出來的卻是堅決的拒絕,明明是希望男人的挑逗和擁吻,卻大聲叫罵人家流氓混蛋。說工作忙,這和結婚有矛盾嗎?說兩手空空,白手起家不也是新婚夫婦的一種人生驕傲嗎?說拿不定主意,你不也說過這輩子是離不開大穀的了?這其中隻有一個小小的角落,那裏藏匿著一點女兒的心事,就是對這一輩子的不甘心,大學沒上成,打工沒發財,進城無望,種田不甘,卻又無可奈何。想找一個拿工資的男人,可是,幺妹子覺得自己也不會做那種賢妻良母,更不願意吊在男人的腰帶上過一生,她又不想跟爹爹一樣,一輩子像個丐幫的頭兒,卻又被爹爹的一生所折服,能留部隊沒留,能進城不進,能發財不發,為了這個家,為了自己心愛的女人,為了山寨的窮鄉親,敢作敢當,無怨無悔。爹爹死去時緊緊抓在手中不放的那個小賬本,總是如影隨形,忘之不掉,揮之不去,折磨著人。那上麵打滿的紅箕鬥印,像漫山的杜鵑花,總在眼前炫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