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寮葉公司(1 / 3)

第十八章 寮葉公司

白虎寨事件之後,外表上安靜了一陣,大家內心裏還是誠惶誠恐。鄉裏和縣裏幹部說過,錯誤和責任是跑不脫的,是躲不掉的,你唐先富和金大穀帶頭鬧事,總不能當英雄吧?!幸好沒鬧出人命來,否則不抓你才怪!你唐先富村長肯定不能當了,你金大穀無職可撤,那也得在村民會上作深刻檢討吧。幺妹子的問題複雜一些,支部會一連開了三次,幫助她提高認識。你幺妹子是黨的最基層組織的負責人,你不能把自己當成一般群眾,一切都要從黨的利益出發,從大局出發,你事先沒做好預案,事發後又處置不力,臨陣又逃避,你沒有問題為什麼要跑?總之,問題很嚴重,性質很惡劣,幺妹子辯解,說我不是逃避,我是出差。有的黨員不依,幺妹子就痛哭流涕,深刻檢討。

唐先富不回來,工作隊宣布把村長免了,幺妹子的檢討沒能過關,但也沒免職。晚上,向思明和春花來看幺妹子,幺妹子媽憂心忡忡地問,向鄉長,我們妹子問題到底有多大?向鄉長笑笑,說,沒什麼大問題,磨礪磨礪,您老不用擔心。媽媽就說:“拿著好日子不過,回來當什麼村支書,你爹當了一輩子還不夠,你還要接著當,我看你兩爺子算是賣給這白虎寨了。”幺妹子睡在床上,想想,無可奈何。

為了振奮一下情緒,向思明從外地組織了一批紫油厚樸樹苗和一批薄殼核桃樹苗回來栽樹。春花問,現在栽果樹苗是不是早了些?王二叔說,都快立冬了,可以栽。村裏就安排把一麵荒山給砍了,有近一百畝,專門用來栽經濟林木。向思明說這種紫油厚樸三年就能剝皮,核桃三年就掛果。村子裏還是搞大集體時打過薅草鑼鼓,打薅草鑼鼓是一種提神催工的方法,一晃幾十年沒打了,大家都說好,搞他一盤!

博士說薅草鑼鼓是一種非物質文化遺產,它是曆史上流傳下來的忙田歌。白虎寨叫吼鑼鼓,也叫挖土歌,一般是三個或四個人組成鑼鼓班子,這主要看器樂怎麼組合,如果隻是一鑼一鈸一鼓,就是最基本的三人組合,如果再加一個小鑔子,或是加一麵鉤鑼,就是四人組合,很少有五人組合的。金幺爹有些異樣地看著博士,問:“你怎麼對這些玩意兒搞得比我們還清湯些?”博士笑說,這是書上說的,我也很想現場看看哩。兩個人就相見恨晚,互相交流起來。博士問,你們這裏唱些什麼?金幺爹說,唱的多是曆史故事,有的唱《三國演義》、《薛仁貴征東》、《羅通掃北》,有的唱《田土王抗倭》、《可憐不過庚子年》、《安安送米》,還可以唱情歌,唱穿號兒。最有趣的是唱盤歌,盤歌不是人人能唱的,它涉及天文地理、風物景象、飛禽走獸、花鳥魚蟲、人物故事,無所不包。金幺爹還給唱了個《顛倒歌》:顛倒歌,顛倒歌,風吹岩頭滾下河。楓樹巔上魚扳子,急水灘上鳥做窩。半夜三更獐咬狗,雞公拖起野貓走。背起牯牛趕起耙,簞簍撅起鋤頭把。穿雙靴子跳高牆,錐個刺兒丈二長。腳上錐刺肩上挑,你看顛倒不顛倒……“文革”期間金幺爹還編唱過一陣革命故事,後來分田到戶,各忙各的,就很難組織人山人海的大場麵,再後來,很多人都進城打工去了,薅草鑼鼓也就無處可打了。

工地上很熱鬧,都無隊長也來了,能栽樹的不能栽樹的人都來了,還有幾個老太太帶了孫子坐在地頭看熱鬧。坡上還插了幾麵紅旗,風一吹獵獵地飄。最忙的數博士,隻見他身上挎了幾個相機,跑上跑下從各個角度拍照。向思明沒在農村搞過大生產,他不知道怎麼個指揮法,拿了一柄鋤,在那裏死命挖樹窩子,想給大家搞個示範。樹苗不大,窩子卻要挖很大,三尺見方,還要回填細土。山場寬,人又多,年輕女人像來趕集似的穿了新衣在那裏顯擺,多數人站成一堆一堆的談天日白。幺妹子一看這麼多人聚在一起,手裏都拿了家夥,又怕有人戳事拱事,就有些慌神,喊上喊下,要大家一字兒排開。雖說同住一個村子,平日裏各做各事,自由散漫慣了,很不適應被調遣被指揮,盼著那鑼鼓早點敲響,倒把栽樹的事給忘了,任你幺妹子怎麼喊,就是不動。這樣亂了一陣,王二叔不得不出麵,他把幺妹子喊了,去歌師手中拿過大鑼,站在高處,當當當一陣敲,大家才安靜下來。幺妹子就點了村委會幾個人的名,要他們分成幾片,男人在前麵挖坑,女人在後麵栽樹。然後大家發一聲喊,就亂糟糟地從山腳開始向山腰挖上去。

金幺爹是鑼鼓班子的頭兒,看到大家很賣力,就想表揚他們,唱:“東邊的後生把衣脫,一鋤挖個大坑窩,若不是岩包擋了路,早就挖到了半山坡。”另一個歌師傅接著唱:“西邊的漢子也不差,手中的挖鋤耍起了花,若不是人多擋了路,早就挖到了大山埡。”這時候,對麵山路上出現一個紅衣女人,打了一把遮陽傘,一搖一晃地走著,不知是哪家走親戚的女子,歌師們立刻就來了神,開口就唱:“天上起了雲,路上走個人,打把清涼傘,尋他娘的魂。”另一個接著唱:“清涼傘,紫竹把,烏龜趴在荷葉下,叫聲烏龜快些走,叫聲烏龜快些爬,莫把背心曬黑噠。”罵人的歌聲引起哈哈大笑,可能是隔遠了,對方聽不見,也可能是對方不想搭這個腔,照樣一步一搖走她的太平路。如果她甩過來一串串很厲害而風趣的罵人歌,這邊的歌師也不會罷休,他們有說不完的挑逗話,有唱不斷的風流歌,你來我往,打情罵俏,不亞於一場逗唱小品。由於對方不接茬,紅衣女慢慢隱到山林深處去了,讓歌師們很掃興。

在朝陽的山坡上,有一幅巨形標語:“白虎歸山,重振家園。”大家就議論那幾個字,說寫得真大,哪兒有那麼大的筆?還猜這字是誰寫的。

春花看著白虎歸山幾個字就說:“哎!我生在白虎寨,長這麼大,還沒見過真的老虎。”

向思明就說:“深山才藏猛虎,你想想,山被砍光了, 樹被砍完了,老虎也就跑了,你怎麼看得見。”

幺妹子就笑著說:“過幾年,老虎一定會回來的。”

向思明忽然問幺妹子:“哎,支書,我記得剛來白虎寨時,你說過,白虎寨還有花老虎的?”

幺妹子就指著春花說:“有哇,怎麼沒有,你看,你還抓到了一隻哩。”

大家又開懷大笑……

臨近年關了,電視裏開始播放各地春運緊張的消息,車站、碼頭盡是些拖兒帶女,扛著大包小包潮水般擁擠的人群。

剛而立開始家家請客,白蘿卜的兒子在外頭打工,談了一個女朋友,趁了年關,要帶回家來結婚。誰想到,那姑娘一看高而險峻的敲梆崖,就兩腿發軟,生死不肯再走了。男友要背她上山,她也不幹,她在那裏哭,說男友騙了她:“你說你家通了車的?”男友說:“爹爹是說通車的,你看,隧道都打通了,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沒通車。”女朋友又說:“你說車子通到了你家門口的?”白蘿卜的兒子就辯解:“這我更沒騙你,不信你爬上了敲梆崖再看,能看到公路和汽車,就在家門口。”姑娘不依,說這路我沒法走,非要回轉去。白蘿卜的兒子說,家裏客都接好噠,不回去怎行?沒得法子,就慌急火燎爬上山來喊爹。他這一喊,滿村人都跑出來看熱鬧,大聲喊:“剛而立,你這兒媳婦怕是搞不回來噠!”剛而立也沒法子,就來找幺妹子,說:“支書,這事我得靠黨,你下崖去幫我給那姑娘開導開導?”幺妹子聽了情況,拿了一床花被單,喊了幾個年輕後生,下敲梆崖去把那姑娘用花被單給包了,硬給背上山來了。

孫三龍有個哥哥孫二龍,不懂法,遇事抖狠撒潑,四五十歲了找不到老婆。他隔壁住著婆孫倆,兒子媳婦長年外出打工,婆婆種地喂豬弄柴挑水,家裏小女孩沒人管,這該死的孫二龍趁機把那個小女孩給糟蹋了,政府把他關了幾年,他回來了又去強奸那個婆婆,村子裏人忍無可忍,把他抓住揍了一頓,把腿給打斷了。當時人多手雜,找不到打人者,也沒人給這個敗類說話。他就三天兩頭上訪,說有傷病。鄉裏縣裏有時就給他點錢,讓他回家。他這樣一年下來,還能討到近千塊錢。從此,他手頭一沒錢了,就上訪,成了鄉裏縣裏的知名人士,上訪專業戶。十天前,幺妹子從七組一身汗一腳泥回家,還隻走到家門口,就看見孫二龍坐在家門口,頭發胡子像個毛人,臉不洗,他搞得真像個要飯的,穿件扯了絮的救災棉衣,腰裏捆紮著稻草索,一隻腳上穿隻草鞋,一隻腳上穿隻球鞋。幺妹子一看就冒了火。說,你孫二龍手不缺腿不跛,要是個爺們,就要靠勞動吃飯,搞什麼上訪?你要上訪也不要搞成這個樣子,有理不在聲高,你搞得像個討飯的,是給我們白虎寨臉上抹黑!你猜孫二龍怎麼說:支書,我就是個討飯的,我的病又犯了,沒得錢抓藥,你給我開個條子,我要進城去。幺妹子說,你不聽話,我就不管你了,你有本事,你上北京去。哪曉得,他真跑北京去了。北京一個電話打下來,各人的孩子各人抱,縣裏就要村裏派人一起去接,幺妹子隻好親自去接。

煩心事一件接著一件,剛把孫二龍接回家,屁股還沒坐熱,省裏、縣裏的電話就一個接一個地打了過來,說是白虎寨的照片登上了一家全國大報。這照片照的什麼啊?竟然驚動了省裏、縣裏?幺妹子趕快安排金大穀去鎮上找報紙。

報紙一拿回來,大家就搶著看,也沒什麼稀奇,照片上幾個人在山坡上用幾根繩索拉著一輛紅色摩托車,有人在拉有人在推,照片下還配了一行文字:農民兄弟有了車卻無路可走,白虎寨通村公路何時能通?村裏人聽說覃道飛上了大報,這可是盤古開天沒有過的事,縣長都沒上過,覃建國也沒上過,你覃道飛憑什麼上國家的報紙?全村的人除了瞎子聾子,差不多都跑過來看報紙,打探消息。那照片下的文字沒有歹意,照片上很多人正低著頭在使力,隻有覃道飛汗流滿麵,對著鏡頭,因為太使力,兩隻眼珠鼓得像牛卵子,讓人一眼就能認出他來。過了幾天,一個電話從省城打到了縣裏,說中央電視台和省台要來采訪,特別提出要采訪白虎寨的通村公路,還想拍一個留守兒童用手機給遠方父母打電話的鏡頭。消息傳來,宣傳部長因“白虎寨事件”還驚魂未定,又來了一張白虎寨照片,立即報告給縣長,縣長不敢專斷,怕再碰上假記者,就去向書記彙報,書記壓了一天,讓宣傳部查查,是誰捅的婁子,有什麼背景沒有?宣傳科長帶了人日夜兼程上了白虎寨,首先是打聽最近有沒有記者上來過,打聽哪些人有照相機,問老趙書記是不是愛玩攝影。幺妹子聽出了弦外之音,就不客氣地說,你們去找覃道飛一問不就知道了嗎。宣傳科長點了頭說,對,我們去找他。他們找了一圈,才找到覃道飛,覃道飛說經常有人照,記不清了。也別小看了宣傳科長和他的助手,追根溯源是他們的專長,很快就查出了有個搞曆史研究的博士和北京有關係,他經常上白虎寨,一會兒打探白虎皮,一會兒找土王墳,一會兒鑽土王洞,一會兒又追查“倭刀”……

縣委和縣政府的領導一時沒能清醒過來。過了幾天,才覺得這是個求之不得的機會,就緊急召開了會議,要以此為契機,把敲梆崖公路的項目推上去,要把留守兒童的工作進一步抓好,要爭取中央台再報道一次。縣委苗書記決定再上一趟白虎寨,還叫上了縣委縣政府兩辦主任、扶貧辦主任、接待科科長,還特別叫了交通局長李文龍隨行。

接到苗書記要上白虎寨的電話,向思明和幺妹子扔下鋤頭就趕到敲梆崖下去迎接。一見麵,苗書記就很高興地對幺妹子說:“你搶來的這個科學家怎麼樣,可不可以還給我了?我們想開發第二個支柱產業,全縣都需要他。”幺妹子就說:“你一個縣委書記,不向上麵伸手,倒向下麵伸手,這像什麼話。”大家就笑。苗書記又對向思明說:“我很感謝你,老向,你們科學家確實很了不起,你給我們貧困縣闖出了又一條致富的新路子。”向思明就說:“一個新產業的形成談何容易?這隻是開了個頭,還有很多工作要作。”大家一麵說著一麵爬坡,就來到了敲梆崖最險處,眼前一段路是由幾架粗木梯連接的,這就是經常拉抬摩托車的地方。苗書記就停了下來查看。苗書記疑惑不解,問:“他們把摩托車抬上山去幹什麼?”幺妹子說:“摩托車隻要上了山,還是能跑的。”這個覃道飛是個摩托車迷,他有事無事都騎個摩托車在寨子裏跑,把油門開得大大的,往山坡上爬,嚇死人的。向思明就說,那是越野。苗書記就說:“現在的年輕人希望過上現代化生活,你路還沒修通,他就買車,抬也要抬上山,這種精神就是潛藏在群眾中的一種力量。”大家若有所思。

苗書記還不是野心勃勃急於向上爬的那類青年幹部,比較穩沉,比較務實。他比向思明大不了幾歲,屬於同時代人,他一麵走一麵對向思明說,還是你們搞科學研究的好,不用管上下左右,能一心一意搞自己喜歡的事業。夥計,當官壓力大呀,貧困縣的幹部得了“招商引資過敏症”,隻要看到一個老板,管他是真是假,就想勾引他。

他說他當年去上海掛職,認識了一批大老板,就想招商引資,又怕別人瞧不起,就吹,說我是市長,管一百多萬人。那些老板就挺佩服,說,你這麼年輕,就管一百多萬人,前途無量。其中一個老板下過鄉,對基層情況略知一二,就說,你莫吹牛,你那一百多萬人百分之九十是農民,多數隻上過小學初中,我的公司雖說隻區區五百多人,可個個都是大學生、研究生,我五百人一年的產值是你那一百多萬人的十倍不止。搞得我當時無地自容。向思明就點頭,說,知識和科技確實成了經濟的杠杆,但是,現在的社會隻重文憑,不重人文,不重公益,隻重私利。文憑不過是一張火車票,研究生是臥鋪,本科生是硬臥,專科生是硬座,民辦是站票,成教的在廁所裏擠著。火車到站,都下車找工作,才發現老板並不太關心你是怎麼來的,隻關心你會幹什麼。大家都說向鄉長說得精彩,但苗書記顯然回到了掛職時期,他一麵爬山,一麵繼續說,我看到老板們都有一個包,夾在胳肢窩裏,成天不離身,包裏其實也就是裝手機、香煙、銀行卡、鑰匙,有的還有情侶用品,他要的就是那個味。我也想去買一個,我找遍了幾條街,什麼雅戈爾、達芙妮、普拉達、鱷魚什麼的,一個比一個貴,我也知道,很多是貼牌貨,七選八選,不敢下手,最後買了一個三百元的,肯定是假貨,但像是真皮。第二天,我也把包裏裝了煙和鑰匙,學著他們那樣挾在胳膊下去上班。老板們見了,問我多少錢?我說,也就五千多塊吧。老板們才說,這還差不多。時間一長,我們就有了感情,老板們多次提出,想過來看看,我就總是推,怕他們來。向思明就說,其實,應該讓他們來,讓他們看了,說不定有人還會投資哩。苗書記思索了一陣才說,等高速路通到恩施了,我們把賓館修起了,我還是要請他們來看看的。向思明和幺妹子都聽出來了,苗書記是在訴苦,之所以沒拿錢來支援修敲梆崖公路,主要是縣裏太窮沒有錢。大家隻字不提“白虎寨事件”。

苗書記提出要先去看望一下老趙書記。進了門,話還沒說上三句,就被老趙書記劈頭蓋臉吼了一頓。老趙書記吼叫著:“小苗,我來了這麼長時間,也沒見你上過山,你一天在忙些什麼?送往迎來,開會喝酒?我不是要你來看我,我現在沒權了,看我也沒有用。敲梆崖的公路開工這麼久了,你不聞不問,你知不知道,這白虎寨是革命老蘇區,紅軍烈士在這裏灑下了鮮血,一個寨子的男人大部分跟著紅軍走了,留下了一寨子的孤兒寡母。怎麼搞到現在,通村公路還沒通?你們這是什麼感情?!”等老趙書記稍一停歇,辦公室主任就對老趙書記說,趙老,苗書記從別的縣調過來不久,原先的事他不知道。老趙書記越發來了氣,我不管你是哪一任縣委書記,國家每年撥下來那麼多錢,都用到哪裏去了,拿去搞你們的形象工程去了?去扶持你們的樣板去了?吃了喝了?讓人貪汙了?一個山區小縣,地無三尺平,也跟著搞什麼開發區,和農民爭地,你們就想不出別的招數了?第一大的事就應該是修路,是抓交通,路都不通,出不去進不來,還談什麼開發?還談什麼招商引資,見鬼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