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長壽借著酒勁,繞了很大一個彎子,才回到向思明的問題上來。他說,我們幫煙草公司抓好煙葉,一方麵農民能增收,二方麵,年底分成能給我們鄉分利。這二百多萬也是僧多粥少,但比沒有強多了,我兌現各種責任製,得一百萬;我保行政運轉這一塊的差旅、辦公、接待、會議等等又要一百萬。我給你說,去年底我們被評了先進單位前幾名,縣裏出政策,同意我們給每人發幾百塊獎金,我們也落實不了,我是行政一把手,大家跟著我一年到頭辛辛苦苦,我對不起他們,我這心中很酸楚。說著,彭長壽歎了一口氣,又喝了一杯。
看來,向思明的魔芋試驗是成功了,但在白虎寨與各鄉鎮之間,還有一座無形的敲梆崖阻隔其間。
五
向思明、春花、秋月、大穀等陪著幺妹子來到覃建國的墓前,燃香幾炷,山花一束,大穀去把萬字頭的鞭炮點燃,足足炸了幾分鍾,才把沉睡的老支書吵醒,幺妹子跪在墳前,輕輕地喊了一聲:“爹,您的女兒給您燒周年了。”幺妹子從懷裏拿出爹爹留下的賬本,對爹爹說:“爹爹,國家越來越富強了,把宇航員送上天了!我們白虎寨在變好,這些賬也不用還了。”向思明拿過賬本,說:“這個東西要很好保存,很珍貴的。”春花說:“看了隻讓人傷心,有什麼珍貴?”向思明說:“它是一個時代的生動見證,將來等你們把白虎寨建成了新農村,就搞一個村史展覽,這就是一份難得的村史材料。”
幺妹子告訴爹爹:“你幾十年都在操心的敲梆崖公路快要通車了。媽的織錦受到了政府的重視,你盡管放心,女兒一定會讓她老人家過上好日子。還要告訴你,春花和科學家明天就要結婚了。”
春花和向思明的婚禮剛辦完,南方老板就給幺妹子打來了電話,說他要帶兩個朋友來白虎寨考察。
村子裏沸騰起來。向思明和幺妹子親自去縣城迎接,彭鄉長把消息報告給了苗書記,苗書記指示縣招商局和扶貧辦要很好配合。為了給南方老板一個好印象,全寨男女老少齊上陣,把清潔衛生搞了一遍,又把寨子裏那兩頭斷的一截公路修整了一遍,把下大雨衝的那些坑坑窩窩用土填補了,在寨門口還用石灰刷了一條大標語。幺妹子還吩咐媽媽把家裏的杯盤碗盞認真刷洗了一遍。胡喳喳說:“這不跟春花辦喜會一樣麼。”幺妹子就說:“這也是辦喜會,我們是在辦發財的喜會。”胡喳喳接口就問:“支書什麼時候辦喜會呀?我們都等著喝你的喜酒哇。”幺妹子媽笑哈哈地說:“她嬸,到時候一定要敬你三杯。”
在秋天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張總帶著兩個朋友千裏迢迢來到了白虎寨。金大穀用酸酸的眼光去看了看那三個客人,認不出“夢你看你疼你愛你抱你親你想你”是其中哪個王八蛋。
該看的都看了,該問的都問了,合同書也基本上談妥了。晚飯就安排在幺妹子家裏吃,加上縣裏的幹部,共擺了兩桌,蕎麥跑進跑出,搞服務,彭鄉長安排幾個姑娘給客人唱山歌,他自己則拿了大杯子去跟對方碰杯,別人不喝,他就說人家瞧不起山裏人。南方的老板哪裏抵擋得住如此陣勢,幾杯酒下肚,就有些支持不住,彭鄉長又乘勝追擊,講了幾個黃段子下酒,把幾個客人笑得直喊肚子痛。一個客人借了酒興,大聲問附近有沒有洗腳房?這一問,好客的主人一時沒明白過來,以為是要上茅房,連說有有有。還是幺妹子靈醒些,忙說:“有的,有的,在縣城裏有。”客人說:“那都去,都去,今天我來請客!”他想請白虎寨的領導們去洗洗腳。彭鄉長說,這玩意兒鎮上倒是開的有一家,客人就一迭連聲喊,要開車去鎮上,還是張總沒全醉,他說:“不早了,睡吧睡吧。”好不容易把客人送進了住處,其中一個顯然是喝得高了,他就是不肯睡,說還早著呢,大聲嚷嚷著要找個妹子來陪他,眼盯著蕎麥不放,還拿出一把錢來亂撒。
彭長壽也喝多了,他歪在椅子上打呼嚕,口水直流,根本不管這個攤子怎麼收場。幺妹子說,你看人家張總,是很注意自己的正麵形象的。她誇張總,大穀又不高興了,氣呼呼地說,我看脫了衣服也都差不多。但二叔擔心煮熟的鴨子飛了,擔心客人得不到滿足,會不會拍屁股走人。他把幺妹子拉到一邊,吞吞吐吐地說:“聽說蕎麥在外麵幹過那種生意,能不能……”幺妹子聽了半句,氣就不打一處來,就說:“二叔,你是長輩,怎麼想出這樣的點子?“但二叔就說:“那是不是找個寡婦來陪他們一下?”幺妹子越發地來了火,又不便當著客人發火,就說:“都怕是喝多了,得醒醒酒。”幺妹子就讓大穀去把村衛生室的醫生找過來,高醫生來了,說沒得醒酒的藥。但二叔還是堅持說:“搞個車子,送他去鎮上,消消火就好了的。”幺妹子果斷地吩咐大穀:“你趕快去把你爹叫來。”
有一年,田老二喝多了,三天三夜人事不省,是金幺爹一副水藥灌下去,吐了一地,下床就能走路。還有一年,老鬱家的一頭半大牛偷喝了半桶人尿,肚子鼓起像筲箕,倒在地上哞哞直叫。金幺爹叫人砍來杉樹枝在它肚子上抽打,一直要打出血,然後,金幺爹端一碗冷水朝牛的水窩子一噴,一錐刀下去,像戳破一個皮球,嘭的一聲,牛胃裏的東西噴起尺多高。這一刀等於給它放了氣,減了壓,先把命給搶回來了。那牛幾天不吃不喝,然後慢慢複原了。
金幺爹急匆匆趕來了,幺妹子把情況一說,金幺爹想想,就把向思明拉到門外,說:“今日裏你們兩個鄉長都在這裏,客人醉成這個樣子,救人要緊,我也就顧不得那麼多了,隻是萬一出了事的話,你可要給我擔待喲!”向思明隻說了一句:“你可別搞毒藥。”金幺爹就挽了袖子,親自去茅坑裏舀了一勺大糞湯來,往裏麵加了一點什麼藥粉子,捏開客人的嘴,猛地把那糞湯灌了進去。這客人驚得猛地跳將起來,哇哇地大吐起來,滿屋子裏立刻彌漫著奇臭無比的屎尿味、酒味、酸菜味。那客人哇哇吐過一陣,感覺氣味不大對頭,就大聲喊:“搞的什麼?”向思明就對幺妹子說:“好了,快去打水來給客人洗洗。”金幺爹悄悄出了門,嘴裏嘀咕道:“哼,什麼東西,有了幾個臭錢,就想搞我白虎寨的女人!”
晚上的事,第二天就在白虎寨風傳開來,年輕人呢,很想聽聽有沒有發生什麼別的故事,老年人呢,差不多同仇敵愾,特別地氣憤,他們說:“寧可不要他們的投資,也不能讓這種肮髒事壞了白虎寨的古風。”大穀在下麵串通著要把這幾個老板給趕了。彭鄉長到底是鄉長,他把村委會的幾個人召集起來,說:“你們去給那幾個想鬧事的家夥說,就說我彭長壽這幾天就住在白虎寨了,這南方的客人就是我彭長壽的客人,誰不喝醉?你們白虎寨的男人沒喝醉過嗎?誰想給我的客人找歪,我就讓誰過不成安靜年,低保不給辦,沼氣池不給補助,煙葉也賣不出好價錢。”大家就唯唯諾諾。
去年春上,省裏來了幾個廳局管事的處長,縣裏就好好地接待了一下,本來是一件好事,縣裏幾個多年的胡子工程就有錢刹尾了。誰知道,客人剛回去,這邊的告狀信就寄過去了,說處長們在下麵大吃大喝,一餐吃掉了一千多塊錢!好啦,客人回去了,幾百萬塊錢也跟著縮回去了。這件事傳得滿城人都知道,水果湖都知道,滿世界的人差不多都知道這裏有幾個人喜歡告狀。一千多塊錢在窮人手裏是可以過年把的日子,可是在管錢的人眼裏算個什麼屌錢?彭長壽說,好不容易從省裏請來幾個處長,跋山涉水,到你這窮地方來為你脫貧致富出點子,喝點小酒,洗洗臭腳,不嫌棄你,沒說你寒酸就很夠意思了。別個縣是怕客人不賞臉,你們倒好,告狀!你們應該寫表揚信,說他們艱苦奮鬥、勤儉節約才成,怎麼跟不廉潔扯上了?!人家看到你這裏的姑娘長得標致,多看了幾眼,也沒動你一根毫毛,怎麼就跟作風扯上了?這簡直是亂彈琴。聽了彭鄉長的一番教誨,以幺妹子為首的村委會領導班子,經過慎重研究,一致決定,要阻止告狀歪風的幹擾,堅持招商引資的正確方向,采取一切辦法,彌補昨天晚上出現的不和諧雜音。根據彭長壽同誌現場辦公會議的精神,決定由幺妹子負責跟張總進一步溝通。由春花負責把生活進一步改善。由但二叔負責去山溝裏搞一隻娃娃魚。由金小雨組織一次打獵,要讓客人玩得盡興。
六
打獵對於白虎寨的男人來說,那根本就算不上是個任務,他們從小就牽狗圍獵,敬張武郎,那是秋收之後的一種遊樂,當年田土王選精兵去幫朝廷抗倭,獵戶兵差不多占了一大半。現在雖說不到冬天,但金小雨有的是辦法,你沒見他肩頭的野雞已經長大了嗎?已經從一隻小小的麻雀變成了一隻穿金戴銀的花花公子。
吃罷早飯,金小雨對幾個客人說:“你們想打獵嗎?”
客人們互相對望了一下,眼裏就現出了驚奇:“你們這裏能打獵?”“你們想打,就能打!”“安全嗎?”“又不是打老虎,有什麼安全不安全?”“能打些什麼東西?”“打野雞。”
三個客人幾乎是同時大笑起來,“好哇!好哇!那就打野雞!我們都會打的。”打野雞在他們城市的話語中是找妓女的意思,現在到處都有野雞在飛,難道這山高路遠的白虎寨上也飛來了野雞不成?
金小雨還是一個處男,連家雞都沒有,還談什麼野雞,他說的打野雞就是打野雞,準確的說法,叫打棚雞。金小雨知道這季節不會有雞叫山了,就作了精心安排,然後把客人帶到了半山腰,找了一片風景很好看的山頭,讓客人們先牽了他的野雞在附近玩,又隨手摘了些獼猴桃讓他們吃著。樹上還結著一些八月奓,長相跟南方的芒果一個樣,但不是樹上長的,是一種藤蔓,纏在樹上,就像樹上結的果,灰白色,張開了口,露出了雪白的果肉,幾個客人大呼小叫地就去摘,小雨立刻製止他們,示意不許出聲。然後,他弄了一些樹枝來做成了一片屏障,從中間挖了一個洞,把火槍架在洞口,然後,他把三個客人叫來,讓他們在樹枝後麵躲起來,氣氛開始神秘莊嚴起來。
平日裏,打個野雞算不上打獵,小兒科,金小雨為了讓客人高興,就故弄玄虛,把正規打獵的一些程序儀式也操演一二。他把張武郎也請出來了,讓客人們看,那是用樟木雕的一個倒立的光身子人兒,據老人們講,張武郎是一個著名獵手,在與一隻奇大無比的猛虎搏鬥時跌下了懸崖,升天做了管理人間打獵的神,所以,每次上山打獵都要敬張武郎的,否則,會讓你空手而歸。
豔陽天,青草地,白雲蒼山,從喧囂都市掙脫出來,身輕意靜,寵辱皆忘。金小雨問:“你們誰先打?”另兩個人都說按規矩來,老大先上。老大就是張總,張總也不推辭。金小雨讓他蹲了馬步,把槍握緊。張總拿起那支老式火槍看了個遍,然後說:“你這支槍可以進博物館了,會不會爆炸?”金小雨連說三個“呸!”來製止他,不讓他再說不吉利的話,再說下去土地爺要生氣,要得罪梅山神了。
三個客人就有些疑惑,世上哪有獵人支著槍擺著架子等待獵物上門送死的事?對麵哪來的野雞?難道是要把那隻家養的野雞打掉?金小雨看出了客人的疑惑,就更加故意地賣關子。
不一會兒,對麵山上有了響動,傳來了一聲野雞嘹亮的叫聲,金小雨的野雞好像也感到奇怪,立刻就把頭高高地昂了起來,左右地看。金小雨輕輕說了一句注意,然後就把他的野雞放了出去。他把自己的衣角抖動幾下,發出一種近似野雞扇翅的聲音,同時嘴裏也發出野雞求偶的咕咕聲,他的公雞禁不住這種撩撥,立刻發出一聲美妙而迷人的呼喚:“咯咯!卟卟卟卟!”這聲音傳出很遠很遠,足以把任何一隻公雞或是母雞打動,這是一種春天的呼叫,這是一種占有的號令,這是一種愛情的召喚,這也是一種決鬥的信號。
果然,不一會兒,一隻美麗的公雞從附近一翅飛起,落在了草叢中,他匍匐在地,不肯立刻露麵,但都知道它就在附近。野雞在飛過來的途中準確說是滑翔,它沒有扇動翅膀,而是輕輕地駕馭著風,優雅地飄浮過來。金小雨發現張總的腿子已經激動得在打顫,槍口在搜索著,卻找不到射擊點,另兩個客人趴在樹枝後麵,瞪大了雙眼,也被眼前的情景所迷醉。金小雨在心中祈求,慢點出來吧,慢點出來吧,我的乖乖。金小雨手中的拉線鬆鬆的,他遲遲不給他可愛的媒子雞發出號令。那隻訓練有素的媒子雞幾次都想扇動翅膀,把那隻飛來的公雞引薦給大家,主人今天都遲遲不發出前進的號令。
幾個客人就這樣在激動與等待中煎熬著,倒是那隻公雞自己迫不及待地跳了出來,準備與陌生的闖入者決一雌雄。那隻從對麵山頭飛來的野雞是這一片山頭的領主,春天的陽光和豐富的美食把它滋養得油光水滑,白中帶黃的尖喙,總是指著它想前去的方向,眼袋和耳朵是一塊紅色的肉贅,脖子上是翠綠色的毛,身上則是麻花中摻白又有淺紅的混合色,長長的尾巴就是一束京戲裏武生頭盔上飄舞的雉翎。那隻高傲的公雞站在草地上跳舞,它今天專門穿了一件美麗的防彈衣,但隨著驚天動地的一聲槍響,一團火光閃過,防彈之衣已破碎,死亡之神瞬間就撲到那隻雄性勃勃的野雞身上去了。
三個客人幾乎是同時鑽出樹叢,撲向那隻還在作垂死掙紮的公雞。那隻公雞還睜著雙眼,打量著眼前這幾位陌生的來客,極為鮮活的熱血灑在青草上、樹葉上,仿佛是在做著某種法事,公雞身上的五色毛羽在陽光下閃射出一種綠茵茵紅撲撲的精光。
金小雨在獵物熱血湧流處拔下幾片毛來,蘸上血,扳起火槍的“取命鬼”(扳機),把那片帶血的羽毛敷在“引樁”上。張總全神貫注地看著,問,你這是搞麼事?金小雨等了一陣才說,這是“祭銃”。
後來,金小雨又換了幾個山頭,想讓他們每個人都開一槍,可是,再也沒有見到一隻野雞。
在回來的路上,大家仍興致勃勃,說,你們這裏打野雞其實是使用的美人計。金小雨就給他們講養媒子雞的經。他說,喂媒子雞最難的是訓練。雌馴三翅,雄馴三風。張總就問,什麼叫三翅三風?金小雨說:雌訓三翅就是母雞根據你的指令飛起來的高度,要能讓對方發現,又不能過高,再就是拍翅的亮度、響度。雄訓三風就是主人模仿母雞的聲音,或是發出手掌風、衣角風、門板風時它就開叫。金小雨還告訴客人,野雞是驚蟄開口,端午閉口,春分分山,秋分合群。喝了驚蟄水,就進入了發情高峰,占有欲極強,為了獨占花魁,便要惡鬥。張老板就問,現在都是秋天了,它們還會鬥嗎?金小雨隻說了一句:雞不空山,公雞好鬥。
晚上,吃了野雞肉火鍋,喝了苞穀燒,張總似乎意猶未盡,又說到打野雞的事,他追問金小雨:“小金,你的公雞一叫,應該是對麵山上的母雞跑過來相會呀,那隻公雞為什麼會跑過來送死?難道它們搞同性戀?”金小雨還搞不懂什麼叫同性戀,他就瞪著眼,傻笑著,默不做聲。大穀後來問小雨,都立冬了,你是用什麼辦法打到棚雞的?金小雨笑而不答。
客人們看過各家各戶豐收的魔芋,踏勘過這裏的地形山場,看了水源,又特別去敲梆崖工程工地參觀,就決定先建一個精粉加工廠。最後談定,由村裏出土地,出人力,種魔芋。他們建廠房,買機器,出技術,包銷產品,算是合資,還簽了合同書。白虎寨的第一次招商,因為有幾個打工妹和張老板這層關係,還是順利。
讓人大感意外的是張總主動提出捐資30萬元給村裏,他下次要親自開車上白虎寨。
臨走,張總對金小雨說:“下次我給你送一支雙管獵槍,我們再去打野雞。”
金小雨就悄悄對他說:“我告訴你一個秘密,我的公雞一叫,對山那隻公雞為什麼會飛過來?它們不是搞同性戀,它是來保衛自己的山頭的,因為在這個山頭上有一群很漂亮的母雞。”
張總聽了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