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春情山野(1 / 3)

第十五章 春情山野

思春的年月日,女孩子一旦喜歡上一個男人,她是不管不顧的,什麼地位呀、年齡啦、差距呀,她就生活在雲彩裏,把一切盡往好處想。春花就正處在這樣一種年月日。她喜歡上了向思明,“在那難忘的雨夜,是那深情的一吻,愛你愛你真愛你,就像老鼠愛大米”,春花得到了真誠的回應,就愛上了他的一切,就是喜歡他、想他、愛他,為了他,春花忘了給爹爹做飯,忘了給弟弟送秋衣,忘了給菜園子施肥,專注於梳妝打扮。

秋分節一過,夜就漸長,春花起來,在鍋裏燒了水,熱了剩飯,就去地裏挖紅苕。弟弟在學校寄宿,一般是兩個星期或是一個月回一次家,家裏就父女倆,爹爹隻記得挖山不止,吃不吃飯都無所謂,家務事就全靠春花一人。幾年不拿鋤頭,沒幾下,手上就打起了泡,但是她仍然高興地唱起了《小妹妹來看我》。

向思明也起得很早,他覺得空氣好極了,純淨、富氧、清涼、香甜,不多呼吸幾下簡直是暴殄天物,他在山道上慢跑著,做著擴胸運動,一麵聽著鳥叫雞鳴,觀察著路邊的莊稼,任清涼的露水把鞋子和褲腳打濕。他轉過山頭,聽到了山那邊的歌聲,便循聲而去,高大的秋玉米像青紗帳一樣把唱歌的人掩藏著,平添了許多神秘,他就往歌聲處走去。

向思明的突然出現,令春花格外高興,以至接連挖破了幾窩苕,向思明看在眼裏,隻是不做聲,就問:“春花小姐,你一高興就愛唱歌?”

春花作色道:“不能喊我小姐,過去我想人家喊我小姐時沒人喊,現在,沒人再喊小姐時,你再喊,就是找打。”向思明心裏想,這個春花,外表看來粗粗拉拉,說出的話還蠻富有哲理呢,過去,喊女孩子小姐是一種時髦,如今卻成了一種侮辱,這不隻是一個詞彙內涵的變化,而是一種時代風尚的轉變。向思明就對春花說:“那我喊你小妹,喊小妹怎麼樣?”小妹是向思明來白虎寨之後學的,白虎寨稱沒結婚的女孩子叫小妹、妹子、沏茶姑兒、姑娘、姐兒,土家語叫雍米,但現在會說土家語的人很少了。小妹這個稱呼有大哥哥關心小妹妹的親近感。春花就笑起來,說:“這還差不多,就喊小妹,小妹妹來看你。”

一個在地裏挖紅苕,天一鋤、地一鋤,遭殃的是紅苕果;一個在路邊說話,東一句、西一句,高興的是春花。春花就把去渾水河看爺爺的事對向思明說了,說到高興處,春花從懷裏掏出一個雞蛋,還溫熱溫熱的,遞給向思明說:“鄉長,這是個野雞蛋,山上撿的,早晨煮的,給你吃。”向思明很新奇,問:“真的是野雞蛋嗎?”春花不做聲,野雞蛋隻有春天才撿得到的,她就說:“你吃了就知道了。”向思明顯然對野雞蛋感興趣,說:“我還沒吃過野雞蛋哩。”春花已是滿頭汗水,答道:“你慢慢吃哩,吃快了會噎著的。”春花不經意間用鋤角給向思明的鞋子上扔土,向思明慌忙脫掉鞋子來清理,春花發現他的鞋子裏沒有花鞋墊,就問:“哎,我給你送的繡花鞋墊,你為什麼不墊起穿呀?”

向思明囁嚅了一陣,隻好回答她:“那麼好看的東西,放在臭腳底下踩多可惜呀。”他忽然又說:“哦,我還沒給你鞋墊錢哩。”春花說:“你不會有那麼多錢的。”向思明感到很奇怪,傻傻地問:“一雙鞋墊要多少錢?”春花過了一刻才說:“你隻管穿,穿壞了我再給你做。”她忸怩地補了一句,“要是願意,我給你做一輩子。”

向思明半天做不得聲,他不知道該怎麼應付這句突如其來的情話,這個春花姑娘,潑辣大膽,敢作敢為,一見到她,不禁就想起了夏夜良宵。向思明一時語塞,就嘴由心說:“春花,你很漂亮,人也開朗,我很喜歡你這種性格。”

春花心花怒放,不再揮鋤,直起身來,朝周圍看了看,對向思明說:“喜歡就成!”向思明覺得話還沒說明白,就補充:“但是,我們,隻能做個朋友。”春花傻傻地說:“我隻要你喜歡,做朋友就做朋友。”向思明結結巴巴地說:“真的,隻能做個朋友。”春花好像這才領悟過來,杵了鋤頭,問:“隻能做朋友?那你怎麼說喜歡我?那天夜裏……喜歡我怎麼又隻能做朋友,你嫌我是農民、沒文化?我也是高中生,我會對你好的。”向思明手裏還拿著雞蛋,他急忙分辯:“不,不,絕不是,你是個很熱烈的女孩子,我這個人,不一樣,這個,很不一樣。”春花這才用異樣的眼光看著向思明,也不知道他嘴裏還在囉唆些什麼,仿佛才從雲端降落下來,她情緒陡轉,滿眼盈淚,把鋤頭一扔,一口氣跑回家去了。

向思明幾天都很不自在,那個“野雞蛋”他沒有吃,也沒有扔,他把它放在桌子上,不時地看看,他不好意思見春花。回了一趟城,他突然不想在白虎寨涉及愛情了,他的愛情應該在城裏。但愛情是個很奇怪的東西,看到了美麗的姑娘,愛情就跑出來了,就像那個夏夜,你不想她時她自己來了,趕也趕不走,就像今天,聽到了歌聲,就身不由己。你想她時,她藏而不露,你不想時,她讓你毛焦火燎。

向思明決定去見幺妹子,對她說:“我給你看一樣東西。”他拿出一雙精美的繡花鞋墊。幺妹子看了看,說:“喲,這可是個好東西,這是我們土家姑娘定情的信物,輕易不送人的,是誰給你送的?”其實,她已經認出了這雙鞋墊的繡功出自春花之手,可她明知故問,是誰送的?向思明說:“你不要問是誰送的,你隻說我該怎麼辦?”幺妹子沉思了一陣,說:“你喜歡她,就收下。如果不想娶她,你就要明明白白告訴她。” 向思明說:“可是,我覺得這雙鞋墊像工藝品,我想收藏起來。”幺妹子笑著說:“你想收藏這雙鞋墊,先得收藏這個姑娘的心才行。”想了想,又對向思明說:“這樣吧,你想收藏鞋墊,過些時,等有了空,我給你另繡一雙。”

向思明一笑,調皮地說:“如果是你繡的,那就好了。”幺妹子問他:“怎麼個好法?是想娶我哇,還是隻喜歡喜歡啦?”向思明盯著幺妹子,以為夏夜在春花家的事被幺妹子知道了,看看又不像,就眯了眼,反過來問幺妹子:“難道你真的喜歡金大穀?”

幺妹子把向思明看了一陣,沒有回答。在向思明一再追問下,才輕輕說:“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從小就喜歡他,他也喜歡我,真的。”向思明說:“我看他配不上你,人才、文化、能力都配不上。”幺妹子半晌沒吱聲,這話,她已經不是一次聽人說了,有不少男孩子都對她這樣說過,他們一半說的是事實,一半是想把她從大穀身邊奪過去。幺妹子私下也這樣想過,家庭條件、知識能力、外表人才、為人性格,這是四大要素,大穀最多隻占兩條,幺妹子肯定能找到一個更如意的男人,甚至嫁到城裏去,做城裏人。但是,幺妹子是一個接受了新知識的農村女孩,她用現代的嘹亮歌聲唱著憂傷的傳統歌謠,特別是自己出門打工之後,金大穀像女婿一樣照顧著家庭,而爹媽是早已經把大穀接納了的,幺妹子半被動半主動地接受了金大穀,她就不肯輕易接受別的男人了。她對向思明說:“我們白虎寨人找對象的標準和你們幹部是不一樣的。”

向思明問:“難道愛情還有什麼區別?”幺妹子反問他:“你戀愛過?”向思明望了幺妹子一刻,理不直氣不壯地說:“當然有過。”幺妹子說:“你沒和土家姑娘戀過愛,怎麼跟你說得清?”

雙方沉默良久,幺妹子才說:“婚姻,很有點像合夥做生意。”幺妹子接著說:“我看得出,你是一個事業型的人,有能力、有知識,下派幾年,回去還得升官,所以,得有人為你作犧牲,你如果找一個事業型的女人,想比翼齊飛,結果是互不相讓,那你的事業也就完了。”

向思明心想,你又沒結過婚,哪來的這些道理?就哈哈一笑,急忙轉了話題,說:“你能幫我個忙嗎?”幺妹子說:“你說,隻要做得到。”向思明把繡花鞋墊包好,說:“請你轉交給春花。”幺妹子說:“要我看,你們剛柔相濟,有人主內,有人主外,還真是天生一對。”又說,“你別看春花平時風風火火,她才會體貼人呢,你的家庭是需要一個守護神的,而春花就是個守護神。”向思明說:“你剛才還說標準不一樣哩。”幺妹子心中很奇怪,向思明為什麼突然反悔?他和春花鬧了什麼矛盾?就說:“我看你先不要拒絕,春花這人我比你了解。”

金小雨很賣力地在翻秋月家的地,金幺爹從這裏路過看見了,就喊:“金小雨,你個小雜種!你吃家飯拉野屎,自己家的地荒得趕出毛狗子了,你不弄,在這裏倒蠻勤快!”金小雨埋著頭,不敢應聲。他的野雞在地頭啄蟲,昂起頭來警惕地望著金幺爹。唐先富也在地裏,趕快對金幺爹說:“幺爹,要不約個日子,喊上幾個人,我們來幫你割煙杆?”金幺爹鼻子哼了哼,說:“如今養兒子真他媽的不劃算。”胡喳喳就說:“你養了兩個,送給我們一個嘛。”金幺爹氣哼哼地說:“又不是養小狗,你想捉一隻伸手就捉哇?”

等金幺爹走遠了,小雨就找話說:“先富叔,你也當了這麼多年的村長,怎麼就沒想到這魔芋能變大錢?”胡喳喳搶過話,一副哲學家的口吻:“錢不裝到荷包裏就還不能算是你的錢呢。”

唐先富朝周圍看了看,說:“哎,小雨,我看你這娃子還實誠,我告訴你個秘密。”小雨就伸起腰來,新奇地望著唐先富。唐先富說:“我已經和別人簽了一個合同,有一筆好生意做,比種煙、種魔芋都簡單,還來大錢。”小雨就問:“那是一筆什麼生意?”唐先富狡黠地說:“到時候,你跟著我搞就行了,其他的你不用管。”小雨說:“你告訴我,我也好有個思想準備唦。”唐先富說:“千金不易訣,六耳不傳道,說漏出去了,生意就被別人搶走了。”金小雨心想,你這人我還不知道,是不信任我呢。胡喳喳就說:“這世界上,最來錢的就是賣人和販毒兩宗。”唐先富就吼她:“你牛胯裏扯到馬胯裏去了。”話不投機,大家幹了一陣活,就各自散了。

當天晚上,皓月當空,年輕人們又聚在一起,來到山頭,向鄉長也跟了來,給大家甩了一遍煙。大家乘著秋涼,望著飄渺的遠方。原先,白虎寨沒有電燈,大家羨慕的是遠方縣城燦爛的燈火,現在,白虎寨有了電燈,打手機也不用爬上山來了,但大家還是不時地爬上山頭,仍然用羨慕的眼光看著縣城,看著遠方。

敲梆崖的工程隱到山崖裏麵去了,外麵沒有一點動靜了。有人問:“城裏人這時候都在看電視吧?”大穀說:“隻怕都在洗桑拿浴。”有人新奇地問:“什麼叫桑拿浴 ?”春花說:“洗澡嘛,說是一個叫什麼芬蘭的國家發明的,一間房子就是一個蒸籠,人坐裏麵,用蒸氣蒸,渾身就出汗,再刨一刨,跟我們殺年豬的搞法差不多。”有人越發好奇,又問:“你洗過?”春花急忙說:“沒有。”

幺妹子沉思了一刻,忽然說:這就怪了!我記得你們剛才說的話,去年也是在這個地方,你們曾經說過一遍的。大家一想,確實是這樣,怎麼會在同一個地方,說出同樣的話來?好像是在做著同一個夢,大家就不再做聲,朝四周黑暗處張望,周圍忽然就神秘起來。有人就說,是不是田土王的魂還在?有人說,是不是白虎神在顯靈托夢啊!還有人說,哎呀,我去年做過的一個夢,今年又原樣做了一遍,一模一樣,才怪哩。

幺妹子不想讓大家這樣說下去,陰風直掃,神秘兮兮的,就對大家說:“等白虎寨有了錢,我們把六十歲以上的老人帶出去旅遊旅遊吧,勞累了一輩子,讓他們坐坐飛機、坐坐火車,吃吃海鮮,看看外麵的世界。”大穀就說:“先讓他們洗洗桑拿浴。”大家一聽就知道這小子還沉浸在桑拿房裏,忍不住爆發出一陣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