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驢友事件
一
好事不肯光顧貧窮的山寨,壞事卻一件件接踵而至。老支書剛燒頭七,對門坡上的羅家接到飛信,說在山西挖煤的獨兒子羅紅星被壓在煤洞子裏了。羅紅星的父母已年過六十,妻子帶著一個小孩在家,也不知山西在何方。妻子趕去問帶信的,人是死是活?對方說,進去是活的,現在還沒弄出來。妻子一聽就暈倒在地上了。明知挖煤很苦很險,但收入高,賣命錢明明不好拿,但他需要錢來翻修老屋,他需要錢來養育他的孩子。妻子急著要去山西,孩子又小,就來求村委會,唐先富遇到了這事,認為這是私事,有些猶豫,就往支書身上推。幺妹子心裏也怕,一沒去過山西,二沒處理過這類事,但她無處可推,想了想,還是挺身而出。
幺妹子對唐先富說,村長,你就在家守攤子,我去,村上死了人,村委會應當出麵。死亡賠償是很複雜的事,打架、打官司怕是免不了的。幺妹子找了春花,要春花過來給媽媽打伴,然後又去到羅紅星家裏,了解了有關情況,立刻出發往山西去。
幺妹子一行三人經武漢到鄭州轉太原。一下車,但見路寬樓高一派興旺景象,可是,離開大道一轉入鄉下,眼中所見一片荒涼,溝裏流著黑水,遍地是大大小小的煤洞。因為全中國都在大幹快上,煤是動力,煤是能量,因此,從全國各地趕來搶煤的汽車就像螞蟻出巢一樣把公路堵得水泄不通。這裏的財富藏在地下,挖煤就是挖金子,就是和閻王爺搶錢。聽說一字不識的農民在責任田隨便找個地方打個洞,就會成為百萬富翁。這裏什麼都不缺,就是缺肯下洞子去挖煤的人,給的工錢就比別處高,安全監管難度大,死人是常有的事。好在這些年國家加大了對安全事故的處理力度,強化了生命的價值,等幺妹子一行到達出事地點,當地政府已經有人在協助處理善後事宜了。聽了情況,看了現場,哭了幾場,談了幾次。一起死的有好幾個,另幾個不肯簽字,要求追究煤老板的責任。羅紅星的叔認為,人已經死了,再折騰也無用,就在同意火化協議書上簽了字。煤老板本人始終沒有出麵,他怕家屬找他拚命。代表地方政府的人隻希望把事故處理好了再開工。他們很感謝幺妹子一行,說還是革命老區的人民覺悟高,顧大局、識大體、不扯皮。幺妹子心裏就苦,想,這是在說我們白虎寨人老實,心不黑、不詐人,死了親人都不鬧幾家夥。應該鬧他個天翻地覆,鬧他個狗日的黑心煤老板靈魂出竅才是。
在山西那邊,羅家的叔和弟本來是做好了打架的準備的,對方政府一出麵,就沒怎麼鬧,回到白虎寨之後卻鬧起來了,起因是分錢。把羅紅星的骨灰埋在土裏之後,羅家人坐下來開始分錢。這一次他們沒有讓村委會參加,山西那邊是六十萬一條命,前五年也有人死在那邊洞子裏了,隻得到五萬塊,去年是四十萬,這一次是六十萬,命價跟物價瘋漲差不多,現在相當於五年前十多條人命了。白虎寨誰家裏一下子有了六十萬塊現錢?沒有,蕎麥也沒有。許多人就有些羨慕,但一想到人家一個獨兒子搭上了命,嘴裏就“啪球啪球”一陣吐。全寨子的人都張著耳朵聽,看羅家怎麼來分那六十萬塊錢。
羅紅星死了,爹爹就是一家之主,他自作主張,也不和媳婦商量,就分了:孫子、老兩口、媳婦四人平均分,每人十五萬。公公要媳婦表態,媳婦就問,我兒子的錢放在誰手裏?公公說,我是他爺爺,我來保管。媳婦當時沒做聲。羅紅星的叔和內弟不答應,我們丟下自己的莊稼和家務,冒險幫你去弄回來六十萬,你一個子兒都不給?就提出得算工錢,從去到回包括安葬,前後二十天,每天六百元,最少每人也得給一萬。
胡喳喳聽了忍不住了,她要出麵管管這閑事。她對羅紅星的老婆說,你傻呀,你一個人就該得一半,你公婆憑什麼拿走一半?這媳婦也是個實誠人,平日裏對公婆也還孝順,丈夫死了,兒子還小,公公就是家裏的主人,她回家以後沒吵沒鬧,隻把這意思去對公婆說了,還說,這錢也不是我要爭,這是紅星他用命換來的,這錢要留給孩子以後上學哩。公公高聲說,就是,孫子還小,他今後上學要的是錢,其實他內心裏防著一手,這媳婦年輕,怕的守不住,一旦改嫁,這錢不就被媳婦拿跑了。他就對媳婦說,我就是起個保管作用,我們的錢還不是都要給孫子留著的。媳婦心裏想,我兒子現在還小,還不到用錢的時候,明裏說是留給孫子的,等我的兒子真要用錢時,我找哪個要去?!不行,這錢不能放在公公手裏,她連夜跑回娘家一說,娘家來了一幫人,喊喊叫叫要動手,把公公嚇得半死。
白虎寨的茶餘飯後、田頭地邊,都在幫羅家分那六十萬塊錢,各有各的分法,針鋒相對,好幾處麻將桌上已經麵紅耳赤動手開打了,剛剛修訂的《白虎寨村規民約》還沒派上用場,都忘了。羅家的矛盾越鬧越大。幺妹子是支書,不能往後縮,得出麵。出麵也避不開那六十萬,還得分,怎麼分才對?村裏沒有掛牌律師,幺妹子就去落滿灰塵的農家書屋裏翻了半天,找出了《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和《繼承法》。她一頁一頁專注地看。幺妹子覺得有了法規的依據,就去了羅紅星家,把這兩本法律書也帶著,一條一條地念給他們聽。第一順序繼承人隻有四個人,也就是說,羅紅星的叔和內弟不是第一順序繼承人。如果把這六十萬作為羅紅星的財產,也就是夫妻共有財產,那妻子就可以先拿走一半,剩下的一半才歸第一順序的四個人平分。那妻子和兒子加起來就應當得到近四十多萬,老兩口隻能得十幾萬。這一分法公公自然不幹,說這是我們的家務事,國法管不著。媳婦知道法律是站在自己一邊的,就不說話,這事就僵住了。幺妹子就去找向思明請教,向思明說,家庭矛盾以協調解決為宜,實在協調不了,才鼓勵他們向法院上訴。幺妹子說,我們白虎寨,祖上傳下來的風氣,官司隻對外不對內的,一打官司家就敗了。村裏有人給公公出點子,說羅紅星的60萬不是他的生前財產,屬於死亡賠償金,死亡賠償金如果是發給死者的,則成為遺產,要按《繼承法》來分,如果是發給死亡者家屬的,發給誰就是誰的。幺妹子說山西那邊也沒說清是發給誰的。幺妹子這時候才深深覺得讀書比打工更重要,書讀少了,做起調解工作來說不出更多的道理。
幺妹子就專程去了鎮上,找到了民政調解員,向他請教。民政調解員說,死亡賠償金是對死者家庭整體損失的賠償,它不具有遺產的性質,也非夫妻共同財產,所以,妻子先分一半是不合法的,但因死者與妻子兒子的生活和經濟依賴程度更密切,妻子和兒子可以適當多分一點,父母適當少分一點。幺妹子隻想到了維護婦女兒童的合法權益,沒想到如何才叫合法權益,讀了法律的部分條文,沒有了解全部相關條文,心中就有些虛,不知下一步如何辦,心中就對調解員產生了依賴感。調解員又問,他們是決心打官司還是傾向調解解決?幺妹子說,那當然先調解解決。民政調解員說,過些時我來你們白虎寨。幺妹子急風暴雨剛柔相濟又請又拖,當天就把民政調解員弄到了白虎寨。
調解員在羅家仔細聽了各方意見,做了半天的調解工作。他首先找到了全家人的共同點,那就是把錢給孫子留著將來讀書用。民政調解員在這方麵真是專家,他說出了很多的道理,既有法律的道理又有人情的道理,真正做到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把剛剛辦完喪事不久的一家人說得臉上都露出了笑容。其實,這辦法也不複雜,就是抓住了每一個人的心。六十萬元錢作了如下分割:留給羅紅星兒子三十萬元,存入銀行,以備日後讀書和醫療之用,存折由爺爺保管,密碼由媽媽保管。餘下的三十萬元錢,考慮到所住房屋過於老舊,要拆了重修,大約得花十五萬元,所修新房成兩個獨立結構,房屋產權分開。把房子修在一起,這既是為了節約宅基地,也是考慮到爺爺奶奶幫忙照顧孫子,也考慮到媳婦能夠方便照顧公婆。再剩下的錢,扣除喪葬各種開支,包括給叔叔和內弟去山西的補助,餘下的錢三人平分。羅紅星一家接受了這個結果,要給調解員弄飯吃。幺妹子說,去我家吃吧,她把調解員拉到了家裏,好酒好肉招待了一頓,還對調解員說,我請你當我們村的法律顧問,以後村裏如果有了什麼麻煩事,我還要來找你搬救兵的。調解員說,隻要支書一個電話,我隨叫隨到。
二
羅家的事剛處理下地,又有幾件事同時光顧。
長陽那邊來了幾個客商,他們要來白虎寨考察魔芋生產情況。幺妹子聽說是向鄉長請來的客人,就親自去山下接他們,客人們下了車,走到敲梆崖下一看,生死不肯再走了,說,你們的魔芋種得再多長得再好,我也不要了,我弄不下山來,豆腐會盤成肉價錢。幺妹子就在敲梆崖下的路邊坐了整整一個小時,望著懸崖發呆。一會兒,手機響了,鄉裏通知幺妹子去開會。開完會,有幾個人跟著她爬上了敲梆崖。來的是一對父子,老人身體還硬朗,兒子也人到中年,看樣子起碼是一個處長。這個老人就是當年的趙書記。
當年的趙書記,就是“文革”中在白虎寨養過傷的老趙,退休多年了,老了沒事,就愛回想往事,就寫回憶錄,就想起了“文革”那一段歲月,忽然就想起了自己在白虎寨曾經有一個莊嚴承諾,一想起這個承諾就讓他寢食不安。恰好這時候,他的兒子趙處長要帶領一批幹部搞“三萬活動”。這老趙不容分說就取出了全部積蓄五十萬元,跟著兒子下到了州裏,又從州裏馬不停蹄直接上了白虎寨。
聽說老縣委書記來了,年輕人倒無所謂,一班老人可高興了。王二叔喊了幾個年輕人抬了滑竿下敲梆崖去接,全村老人差不多都站在石牌坊下迎著,這陣勢還真有點感人。老趙還不算很老,還不到八十歲,隔了四十幾年,他居然還認得幾個老人,叫得出都無隊長、粟五叔、但二叔、王二叔的名字,說金幺爹的三弦拉得好聽,說都無隊長的牛角吹得響,說平叔的白虎神敬得勤,還說白虎寨出銀杏、出美女、出好媳婦,一說到好媳婦,就問當年從城裏嫁到山裏來的鐵姑娘……這使大家格外高興。
在白虎寨養傷的那段日子裏,趙書記認識了全村的人,連小孩子都能叫出名字,幾隻狗都跟他搞熟了,他還學會了很多農活,了解了很多情況。官複原職之後,他有針對性地抓了幾件大事,大刀闊斧搞改革,全縣工作很快就走在了全省前麵。後來,他就被直接調到省裏當廳長去了。幾個老人就向老趙打探當年一起躲在白虎寨的幾個領導的消息,老趙說,那幾個人都退休了,梅副書記在州裏,聽說身體一直不好,李縣長跟他兒子到北京去了,錢副縣長後來受賄,坐了牢房。大家都依然喊他趙書記,老趙書記說,你們還是喊我老趙,我早就不是書記了,書記是一個職務,我不負那個責了,也就不是書記了,我現在退了休,跟你們一個樣,是普通老百姓了。幺妹子就笑,說,嗨,我也見過有的老幹部,退下來了,官架子卻放不下來,看不慣、吃不香、睡不著,還罵人哩。老趙望著這個幺妹子,說,你讓我想起一個人來了。有人就故意問,誰?一個很漂亮的姑娘,會織西蘭卡普,啊,我想起來了,隊長的娘子。有人就說,那就是她媽,全寨子裏數她漂亮,她織的西蘭卡普最好看。然後就說到了當年的隊長覃建國。聽說覃建國才去世不久,老趙書記就責備自己來遲了,為什麼不早點來呢,那樣,就能看到當年的好朋友了。第二天,老趙、小趙就提了酒,到覃建國墳頭祭奠了一番,還去家裏看了會織錦的幺妹子媽。有女人在家的人戶家家要請老趙書記去吃飯,老趙就說,不急不急,日子還長,我一家一家地吃,你們把山珍海味都給我留起,大家就一陣笑。有人說,也沒得什麼好吃食,不就是臘肉合渣、苞穀洋芋。老趙書記的兒子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裏,對他爸感歎道,這才是我黨應有的幹群關係啊!老趙書記想了想,說:“兒子,你要記住,這種關係可不是一次兩次活動就能夠建立起來的。”
趙處長在村子裏走村入戶,問大家村裏最緊迫的事是什麼?群眾幾乎眾口一詞,要打通敲梆崖!趙處長在村子裏住了半個月,和向思明副鄉長還有支書幺妹子一起開了幾個會,把問題梳理了一遍,製定了一個三步走的方案,根據絕大多數人的意願,把修敲梆崖的公路放在了第一位。趙處長說,光靠我們工作隊的力量恐怕有難度,我回去之後給廳裏彙報,縣裏也要想辦法。聽了處長的表態,大家覺得有了希望。
臨走,老趙當眾宣布了一條令人吃驚的消息,他不走了!他就住在白虎寨,除非汽車開上了白虎寨,否則,他就不下山,死了就埋在這裏。小趙處長左右為難,作為兒子,不能把老爸扔在這麼高的山上,怕他吃不消,萬一有個三病兩災,醫生怎麼趕得及?老趙鐵了心,說,你回去,我不管你用什麼辦法,但必須把這個項目弄上馬。他當場拿出五十萬,往幺妹子麵前一放,說,這算我捐的。老頭子是吃了秤砣鐵了心,他要用最後的力量為白虎寨爭取一點利益。
幺妹子是何等機靈人物,這老趙書記不就是一個活菩薩嗎!這不是自願留下來當人質嗎?那必須用最高規格接待,她召開了村委會,把老趙書記安排到了蕎麥的新房子裏住,要蕎麥當專職服務員,給老趙端茶遞水,好吃好喝,陪他看電視,陪他在村子裏轉、散心、說話,早晚加衣減衣,寸步不得離身,保證不餓倒、不病倒、不摔倒,有什麼情況要及時彙報。
聽說老趙書記要幫白虎寨修公路,全村立刻就沸騰起來,奔走相告。首先是金幺爹,他和老趙書記是老朋友,他差不多成天都待在蕎麥家裏,蕎麥煩死了,她還記得金幺爹說自己的那些難聽的話,但為了讓老趙書記高興,她也隻好忍受著,把好煙好茶讓金幺爹跟著享用。金幺爹陪老趙書記天南海北地聊,陪老趙彈三弦、唱古歌、下象棋,和老趙講周易八卦,給老趙算命測字,又陪著老趙去鑽紅軍洞,去找土王墳,和守墓人聊天,幾個老夥計成天笑哈哈。向思明隻要一上山來,除了去看望守墓人,也總是跑到蕎麥家來,給老趙書記送來報紙,還捎來好酒、好吃食和城裏的各種消息。顧博士上山來了,他一向不愛見官,凡是官事官話他避之唯恐不及,但他樂意跟這個下野的高官閑聊,聽他發表高論和趣談。彭長壽和歐陽書記來過了,縣委苗書記也來過了,都被老趙書記一頓好訓,說,你們樓堂館所越修越好,你們汽車越買越多,國家撥款年年增加,你們為什麼就不能把敲梆崖的公路給修了呢?我當年的承諾不是我個人的許諾,我是代表縣委會在向人民承諾!苗書記就說,我們一定努力爭取上項目,千方百計兌現老領導的承諾。
男女老少有事沒事都會跑到敲梆崖上張望,好像公路立刻就要自己爬上山來似的。過了十天半月,好像過了一年。縣裏的技術員終於上山來了,他什麼也不說,就是測呀畫呀,采了些數據和樣品就回去了,接著又來了兩個技術員,也是照相、畫圖、采樣,什麼也不說就走了。白虎寨裏開始流傳一些說法,說修這條路,爭議很大,運載量有限,一是成本過高,二是炸山放炮,破壞生態。生態是什麼?開始大家不懂,這是一個嶄新的詞兒,還有什麼碳排放量,還有什麼PM2.5,白虎寨的人不管這一套,我們這裏“生態”很好,生態是被你們城裏人搞壞了的,你們修那麼多的房子,排那麼多的髒水,修那麼寬的路,弄那麼多的汽車,把地都糟蹋完了,怎麼到了我們要搞建設的時候,你們就喊保護生態?全村人找到村委會鬧,幺妹子和向思明去了一趟縣城,把群眾的要求向縣長反映,縣長說要向上麵反映。幺妹子還打聽到,設計部門認為最佳方案是修一座懸索橋,但得花一千萬,幺妹子記得以前議論的是要五百萬,怎麼半年就變成了一千萬呢?這個“一千萬”一下子就把所有的人都嚇住了。給一個高山村花一千萬元修座橋,還不如把全村人搬遷下山。“三萬”工作隊的小趙處長又來過幾次,一是看望他爸,一方麵也是到縣裏作協調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