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是理直氣壯去捉人,自己反而被人捉了,這中間的過程複雜而繁瑣,就不說了,醜。兩個縣是近鄰,一個電話,反正先把人放了。回到村裏,鄉政府把幺妹子喊了去,狠狠地批評了一頓,說,要不是苗書記有指示,縣公安及時溝通,你們就犯了非法拘禁罪,得蹲大牢。幺妹子事後也嚇出一身冷汗。粟五叔還是想不通,舊社會講“子不教父之過”,現在是新社會,子不教是國之過,你們把我兒子教成了一個不認爹娘的傳銷分子,我還要找你們算賬呢。他還是把兒子綁了,關在房子裏,每天給他喂飯喂水,怕一鬆家夥他又跑了。這樣過了一個多月,聽說湖南那邊順藤摸瓜把傳銷頭目給抓了,把團夥驅散了,粟米才安靜下來,表示不跑了。幺妹子說:“粟米,白虎寨缺人才,你讀了一肚子的書,爛在肚子裏可惜了,你來給大家抄電表、修電視機、修電腦吧,以後還要修汽車、修農機、開修理廠,一樣賺錢,等我們的煙葉、魔芋土特產、高山蔬菜發展多了,你有經驗,就搞營銷,比搞傳銷好。”
四
博士給幺妹子打來電話,說要帶一幫女友,下午就到,點名請大媽給安排一桌農家飯,按高標準搞,錢不是問題。幺妹子聽了電話半天做聲不得,博士曾經說過要帶女友來白虎寨玩,怎麼帶了“一幫女友”?現在年輕人膽兒真夠大。她隻得和媽媽商量如何準備這一桌飯菜。恰恰這時,七組組長連著打來幾個電話,焦躁不安,說他們組的電斷了,電燈不亮了,電視沒有了,晚上看不成電視了。幺妹子馬上給唐先富打電話,讓他去看一看。接著,春花就過來了,她是來幫忙做飯的。她問,又是哪裏的領導來了?幺妹子就說,是博士的一幫女友,從城裏來。春花想了想,說:“是驢友吧,怎麼會帶一幫女友來?”幺妹子恍然大悟:“是的,是驢友,不是女友。”
驢友是什麼友?驢子的朋友?像驢的朋友?騎著驢的朋友?幺妹子媽搞不清白,就問。春花說,這可能是網絡語言,“驢友”是“旅遊”的諧音,指一起旅遊的朋友、自助遊的朋友什麼的。幺妹子的媽對這越發不懂,幺妹子就說,他們邀在一起玩,一切自己解決。媽說,他們不用上班?一天到黑光玩。幺妹子就笑了,說:“媽,他們有錢,不用上班,有的人喜歡玩,請假,有的人沒錢,但有興趣,總而言之,他們要享受生活,享受人生。”
來的是博士的一幫朋友,都是做學問的,經常交換博客、曬照片。博士在博客上說,武陵山深處還存在一個古老而年輕的民族,保存著古樸民風,沒有現代文明病,簡直就是桃花源,還有很多土王留下的遺址遺跡、幽穀懸崖、古鬆山花、溶洞岩穴、猴子狗熊。這不就是驢友們最理想的去處嗎,博士一召喚,呼啦一下,大家就來了。他們把車子扔在敲梆崖下,一人背了一個鼓鼓囊囊的大包,一鼓作氣就往山上爬,上到半山,一看敲梆崖,哎呀!山嶽磊磊,石徑崎嶇,好風光,哢嚓哢嚓就照相。磨蹭著到了幺妹子家,他們還真像驢,閑不住,喝了幾口茶,就到處看,到處照相,指手畫腳,說,這地方好,風光好、空氣好,將來要來投資搞旅遊。
這些驢友吃起飯來比驢還驢,一點客氣都不講,一個個像是從餓牢裏剛放出來,搶著爭著,歡叫著,狼吞虎咽,風卷殘雲,恨不得把碗和碟都吃了。臘豬蹄一上來,他們一人一筷子就搶光了,葛粉粑一上來,他們又搶了,炕洋芋一上來,他們又搶了,土雞香菇端上桌,一人舀一瓢還不夠,嚐一口土豆絲酸炒洋禾,個個叫好。幺妹子媽心裏就想,這些伢的媽肯定是些大幹部,不會給伢們弄飯吃。他們還咕嚕咕嚕喝著自帶的罐裝啤酒,隻差袒胸露腹了。看著這群餓極了的年輕人吃飯咽菜,春花就笑得要打滾,媽媽就說,吃吧吃吧,隻管吃,還有還有,一麵趕快叫春花加菜。博士是他們的頭兒,他一麵吃,還一麵給大家念書,他說書上有記載,從前土王招待客人,有新茶、葛粉、竹筍、野豬臘肉、青魚鮓、老虎肉,還有臘野豬肉、鹿脯、河裏的洋魚。這種魚無刺,不需要加調料,味道自然甘美……今天,大媽就給我們準備了新茶、葛粉、竹筍、野豬臘肉,隻是這老虎肉是永遠也吃不到了。驢友們就說,下次弄個狗吃吃吧。幺妹子就說,狗是看家的,不能吃。博士就對幺妹子說,我的這幫朋友在城裏待久了,酒席也沒少吃,大媽做的菜他們可是第一次嚐到。他轉而問,夥計們,我說大媽做的土家菜很好吃,沒騙你們吧?大家爭著說,好吃好吃,在城裏每天吃的菜不管是黃瓜、葫蘆、白菜還是茄子,十個菜一個味,大媽你這兒的菜一個菜一個味。大媽受到讚揚,也十分高興,就說:“我種的菜從來不施化肥,不打農藥,隻用農家肥。”
吃了飯,驢友們對幺妹子家的一切都充滿興致,草鞋馬、桐油燈盞、炕架、草蒲團、鍋落圈、鼎罐、三腳鐵襯架,擂磨、笆簍……驢友們都圍著拍照。當他們發現了媽媽的織錦之後,一片驚呼,在這深山古寨,竟有人編織出如此美妙的紋飾:枕頭花、燈籠花、芍藥花、石榴花、鳳凰、青蛙、蝙蝠、歪嘴桃、雙鳳牡丹、百壽圖、蝴蝶、喜鵲鬧梅、鯉魚跳龍門。一個驢友當場願出十萬元來收購媽媽的織錦作品,媽媽不賣,幺妹子也舍不得,生意最後沒談成。
晚上,有了寒意,燒了篝火,博士請來金幺爹給驢友們講古,一百塊錢講三個鍾頭,金幺爹嘴上說不要錢,還是趕快把錢收了。他說:“土王看到我們這個寨子好,就經常來住。聽說他在白虎寨有藏金洞,他請十二個石匠幫忙藏金,藏好了之後,土王問:埋了金子沒有人知道吧?石匠們說除了我們再沒人知道,土王揮刀就把石匠們全殺了,順勢就把刀插在了石縫裏。這把刀後人搖得動但抽不出來。”一個驢友問幺爹,你看到過這把刀沒有?幺爹說:“我爺爺說親眼見過。”博士說,會不會就是那把東洋倭刀啊?幺妹子媽插話說,聽老人講都見過的,那把刀後來就不見了。幺爹繼續說:“土王建有金鑾殿,左走九百步右走九百步東走九百步西走九百步,四九共三千六百步才能上殿,土王平時在下麵辦事,隻有晚上才爬回洞裏去住。”有人說,土王藏的有金子,活怕人家來偷,就住在交通不方便的地方。博士卻說:“告訴你,凡事都有好有壞,公路好吧,你看那公路一通的地方,人來人往,多方便,但不出幾年,樹砍光了,山挖壞了,河水幹了。”金幺爹說:“當年鬧紅軍,這裏是賀龍將軍的戰地醫院,我的嘎公當年就鬧紅軍,守在敲梆崖上,打退了敵人三天三夜的進攻,保證了傷病員的安全轉移。要不是有敲梆崖天險,敵人一個衝鋒不就上來了,那一百多傷病員不都被一鍋端了。”
聽說支書家來了一幫驢友,村裏的年輕人丟下電視過來了。他們不明白驢友是幹什麼的,有人還以為是販驢子的,跑來一看,都跟博士差不多,是一幫四眼,聽他們講話,看他們做事,充滿著好奇和向往。因為不熟,大家沒能多交流,加上遠足辛苦,驢友一個個仰躺在木椅子上休息。幺妹子就想到了睡覺的問題,這麼多人,往哪幾家去安排。博士好像早有準備,他對幺妹子說,支書你不用操心,睡覺我們自己解決。驢友們一聽,一個個跳了起來,就去拿背囊,拿出帳篷。一會兒,變戲法似的,就在樹底下、小溪邊,或遠或近,一人支起了一個帳篷,然後就玩魔術似的從那個背囊中不斷拿出各種用品。這些帳篷有紅色的、有白色的、有黃色的、有軍綠的,在夜色中閃射著夢幻般的光影。大家在不遠不近處看著,真讓白虎寨的年輕人大開了眼界。幺妹子媽則對那個女驢友不大放心,擔心她一個人睡在那一幫男人中間不方便,會不會受人欺負,晚上要上廁所怎麼辦?就去對她說,姑娘,你一個人睡在那棚棚裏會受涼,要不,你就到屋裏來跟我睡。那女驢友就格格笑起來,說,大媽,沒事,睡在外麵多好啊,空氣清新,月明星稀,還能抓螢火蟲兒。一會兒,他們就呼呼睡去了。而白虎寨的年輕人們卻意猶未盡,一路議論著、一路想象著,各自回家。
等第二天大家起床一看,這批驢友全走了,他們走得很早,金小雨自告奮勇當了向導。他們的第一個目的地就是土王洞,這個洞從對麵山上可以看到洞口,但從山上卻看不見。山口有一斷碑,上麵有字,依稀是當年土王的手筆。山邊還有石階石牆,讓人想象出曆史煙雲裏的哨樓衛所。這個洞隻能從山頂而下,須攀著岩石抓緊樹枝才能下到洞口,腳下是流雲和懸崖,懸崖下麵是龍溪河,澗深三百丈,一望皆驚魂,土王當年估計還是架有木梯或是砌有石磴,或許這裏古木參天,否則經常上下,還有大批隨從,那不十分危險嗎。驢友們到底是旅遊行家,視險阻如坦途,他們有很多裝備,穿的登山鞋,戴的遮陽帽、蛤蟆鏡,腰裏有安全繩,手裏有鎬鋤、軍刀,包裏更是豐富,穿的、吃的、喝的不說,急救藥、手電筒、望遠鏡、照相機、筆記本,應有盡有。他們來到洞裏,不慌不忙,坐下來歇息了。從這洞口看出去,山嶺層遞很遠很遠,像國畫一樣,濃淡深淺漸次展現,盛夏和初秋已交接完畢,整個山野顯得很豐厚很自信,山高水低,層林盡染,風中已經有了濃濃的秋意。
博士跟著金小雨走進洞口,眼睛一陣發盲,閉了一陣,才適應了洞中的昏暗。從外麵看這個洞是不大,但是進到裏麵一看,空間卻很大,這是一個天然的溶洞,也有人工開鑿過的痕跡。洞口的門框有磚牆的殘留。小雨指點說:“這是田土王的藏書洞、小姐的繡樓、水井,洞裏藏有許多書,東山還有小昆侖讀書台。”
驢友問:“聽說你們最後一個田土王是被人吊死的?”
小雨眉飛色舞:“嗨,就是吊死在這個洞裏的。”
博士說,不是被人吊死,是自殺。據曆史記載,容美土司最後一任土司田旻如其實是一個很不錯的土司,他雖是田舜年的小老婆生的,卻是一個文武全才。青少年時期為回避兄弟間爭襲傷害,被父親送到荊州求學,後來,進了國子監讀書,又因為勇略兼濟,被選為皇家侍衛,不久受到康熙皇帝召見,被任命為直隸通州同知。上上下下都看好這個精明幹練、勇武彪悍的土家漢子,有人預言,在流官的位置上,他有很大的上升空間,很可能登上土家人為官的最高級別。土司當過京官,相當於今天的民族幹部去北京掛職鍛煉。然而就在他政績卓卓躊躇滿誌的時候,家鄉出了內亂,選拔不出一把手,康熙皇帝見此,就派他回來當了土司。
博士還說,據我考證,在田旻如任職的幾十年裏,他用在京都和通州先進的管理理念,興利除弊,交好四鄰,發展農耕,司內一度出現再度振興的局麵,成為聲威顯赫的武陵王。然而他卻生不逢時。其時,清王朝已經鞏固了邊疆,回過頭來開始收拾土司,從皇帝的角度來說,取消土司製度是大一統的必要,而如果從田旻如角度來說,他的回司任職就是不識大局自己送死了。田旻如還有一個致命的錯誤,他自恃年輕,與皇上有那麼一點交情,又曾當過京官,以為背景硬,就有些輕狂傲倨,沒把流官吏目放在眼裏,也沒把湖廣道府的關係處理好,他們都去皇帝老兒麵前告他的狀。他以為自己本屬“流官”序列,對突然發生的形勢和官場殘酷鬥爭估計不足,作出了錯誤的應對抉擇。當冶大雄帶了重兵來圍剿他時,深澗崇隘仍然沒能保住他的小命,隻好帶著滿腔的遺恨自縊於土王洞中。武陵王田旻如投繯的繩結不僅給容美土司,也給西南土司製度畫上了一個句號。
小雨在驢友們麵前,除了當向導,什麼也不用幹,就是當看匠,當聽長。他聽不懂、看不懂,卻覺得很有趣,有的人在洞壁上尋找,有的人在地上翻撿。洞裏很久沒來人了,蝙蝠屎積得很厚。不少地方還能看出當年建築的痕跡,有粗木架搖搖欲墜,有的洞壁有煙火熏烤過的印記。小雨到處看,似乎也找不出一處可以掛吊繩的地方。博士則認為土王不是吊死在洞裏的,在村子裏,有土王的行宮,他可能是吊死在行宮裏的。有人發現洞旁還有洞,驢友們眨眼就都消失在那個洞裏了。博士對金小雨說,我們一時半會出不來,你就不用等了。
五
驢友們幹什麼驢事,暫且不管,且說幺妹子這邊,忙了坡裏忙屋裏,忙了村裏忙家裏。媽媽和春花做好了一桌飯菜等博士們回來吃,左等不回,右等不回,就以為他們在山上住了。第二天又等,還是不回,就慌了。把金小雨喊來一問,才知驢友們進洞了,讓他回來了。他們就給博士打手機,不通。幺妹子趕快給向鄉長掛電話,向鄉長給博士打電話,也不通。會不會出事?幺妹子趕快喊了一幫年輕人過來,商量著進洞去找人。有人說,進土王洞很危險,那年,金幺爹的幾隻獵狗進裏麵去了就沒出來。幺妹子讓金大穀趕快去把爹請來,金幺爹聽說是要進土王洞救人,來不及搞他的陰陽八卦預測學,二話沒說,叫大家趕快準備繩子、砍刀、電筒,他抓了隻公雞,領著一班人就進了土王洞。向鄉長那邊也急了,急忙向縣政府作了彙報。縣裏一時拿捏不準,就報給省裏。省裏指示要全力組織營救,不能死人。一層層下達了任務,不到半天時間,十多輛汽車就開到了敲梆崖下。幾個幹部模樣的人領著一批公安民警氣吼吼爬上了白虎寨。緊急通知修路工程停止放炮,不得往懸崖下掀石頭,怕這些驢友順著龍溪河跑到敲梆崖下去了。
上山來的領導對幺妹子可沒有個好臉色,對著她吼,就你這個白虎寨多事,搶人啦、打架呀、告狀,綁架、丟錢,一件一件,搞得我們喘不過氣來!還有人幫腔,你們白虎寨多的是麻友(打麻將)、酒友(酒醉佬)、煙友(吸煙)、日白佬(講故事)、跳喪開路,現在又搞出個什麼驢友,是不是還有騾友馬友豬友哇?幺妹子哭笑不得,不敢多解釋,親自領了人往土王洞找去。在深山峽穀裏找人,可不是在公園裏躲貓貓,不說是林深坡陡寸步難行,也不說蟲蛇猛獸,隻這路,你稍有不慎就會在同伴眼皮底下突然消失了,為什麼?摔下懸崖了或是掉落黑洞了,人沒找得,還得別人又來找你,所以,首先要保證安全,不能人沒找到又丟人。大家呼喊著慢慢前進,花了半天,才下到土王洞。幾個民警戰士朝洞的深處摸索前進,走了一段,出現了幾個支洞,腳板印也亂了。正在大家一籌莫展之時,電話來了,說驢友們找到了。一聽說找到了,幺妹子一高興,腳下踩虛,就重重地摔在了石頭上,把腳給扭傷了,坐在地上起不來。民警戰士都是些生龍活虎的小夥子,大家爭著搶著要背幺妹子,幺妹子很尷尬,卻也樂意讓他們背著,前呼後擁,很快被送回了家。
博士和他的驢友們被找到時,可以用狼狽不堪四個字來形容,也可以用丟盔棄甲四個字來形容。背的背囊十個有七個扔了,隻有相機還耷拉在脖子上,衣服撕破了,身上掛彩了,鼻子眼睛上都是泥,腿上有山螞蟥,有的一走一瘸,崴了腳,有的拄著棍子,隻有博士的斑點狗興高采烈。當他們出現在山下另一個村子時,那邊的村民還以為從山裏跑出來一群野人嘎嘎!
白虎寨因為驢友事件在全縣大出風頭,是好是壞,眾說紛紜。幺妹子卻悶倦得很,我們白虎寨覺得好就行,關他們屁事!喜歡說就讓他們說去吧,白虎寨不會因此少一隻鳥兒。白虎寨因禍得福,驢友們探險,無意中發現了另一個土王洞。博士說,這是一個地下世界,洞中有洞,洞中有山,洞中有水,裏麵還有土王藏匿的寶貝,明年還要組織驢友們來玩。
幺妹子躺在床上大喊:“要得!要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