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思明認為這事的突破口恐怕還是在方案上。他苦苦思索了十天,還是與博士的一夜長談促使他冒出了一個靈感的火花,應該把小區交通和大區旅遊結合起來考慮,應當把眼前開發和長期開發結合起來考慮。對,改變思路,如果白虎寨能建成旅遊景點,這條路就不能簡單地計算目前的運載量了,敲梆崖說不定化腐朽為神奇,白虎寨也就不隻是一個村的問題了,而是全縣的開發重點了。向思明忽然想起了和幺妹子她們在山頂上說的話,他找來了地圖,在上麵橫看豎看,終於讓他看出了大門道,他從宜昌三峽和湖南張家界之間畫一道直線,或是從陝西的安康和湖南的常德畫一條直線,差不多都要從白虎寨附近經過,也就是說,當這幾條高速公路什麼時候修建之後,白虎寨將會成為這兩條旅遊交通熱線上的一個點。這就是白虎寨潛在的價值。顧博士早就是這麼想的,也是這麼說的,隻是當時向思明沒把他說的話認真思索。向思明又找到顧博士,兩人進行了認真交談,又一起進城去向苗書記彙報,去交通局談、去旅遊局談、去扶貧辦談、去縣經濟計劃委談。這個思路人人都說好,但都拿不出錢來。
向思明喊了幺妹子和春花一起跑到敲梆崖的對麵山上進行目測。眼前是一道深澗,對麵是懸崖,白虎寨就在那懸崖之上,仿佛神仙世界。向思明幾個人在山上的行動被另一個人發覺了,這個人就是退休幹部周解放,周解放是新中國同齡人,當過兵,他老婆是白虎寨人,退休後不肯住在城裏,說老家的山好、水好、空氣好、蔬菜好、人也好,兩人就回村定居了。他對向思明說,你們是不是在想這公路怎麼修?向思明說,是啊,我在想有沒有既不破壞懸崖風景又能省錢的辦法。周解放說,我給你說一個方法。他用紙畫了一幅示意圖,說,用半開放式隧道,線路從懸崖上呈之字形走向,一個大回頭線繞下來,就把敲梆崖躲開了。向思明一聽就跳了起來,急忙問,你過去是幹什麼的?周解放說,我的部隊就是修路的,工程兵。向思明對眼前這個老兵肅然起敬。第二天,向思明和周解放把這個想法和村委會作了商量,又去給老趙書記彙報,老趙聽了,一拍手,說,你小子聰明,他立刻打電話要小趙上山來。小趙喊來了設計人員,設計部門技術員一聽,拍手叫絕,又省錢又省力,用如今時髦的話講這是個“雙贏”的方案。有小趙處長在省裏找錢,縣裏又何樂而不為?方案最終被設計部門接受了,並很快通過了各級審查。你別看一些單位有時候辦個事拖拖拉拉,有的時候卻雷厲風行,一路綠燈。緊接著就進行了公開招標,不久,工程隊就進山了。小趙處長分幾次弄來了五百萬,他弄的錢沒走縣財政,卻直接打給了工程隊。縣裏有關部門因此不大高興,但也沒阻撓。
幺妹子立即召開了全村動員大會,還請老趙書記出席。幺妹子向大家宣布,線路的走向定下來了,施工的方案也定下來了。要各家給在外打工的勞動力打電話,能回來的都回來,這裏需要大量的工人,村裏也有許多事,大家要齊心合力。沒幾天,就有一批人回到了村子裏,陸續又有人回來了。接著就是測線砍樹、征地拆遷。風聞白虎寨要修大工程,縣城和鎮上的幾個拆遷公司蜂擁而至,看了地形和拆遷物,就找到工程隊,找到村長、支書,要求分擔艱巨任務。幺妹子問,怎麼個分擔法?一個“董事長”取下墨鏡,有人立即遞上煙卷,打火,他說,你給我五十萬,我保證半個月內解決一切拆遷問題,然後又把幺妹子拉到旁邊,悄聲說,你如果給我六十萬,我給你返還八萬。幺妹子知道這些人不好對付,就說,這樣吧,當我們遇到了釘子戶的時候再請你們出麵。外麵修路拆遷幾乎沒有不扯皮鬧事的,但在白虎寨沒有,隻要工程所及,要拆房子拆房子,要地給地,要砍樹就砍樹。大家說,這是老趙書記和小趙處長給我們討來的錢,我們再去分幾個,那還是人?!倒是村委會看到有幾戶被占地過多,就給他們調補了幾畝地,有兩戶房子被拆,正好給特困戶修的房子多幾套,就答應分給他們。
工程隊修橋打洞是專家裏手,麵對敲梆崖卻一時無法下手。因為他們擅長使用機械,在懸崖上沒有掌子麵的情況下他們無法發揮威力。幺妹子知道了這一情況,立即召開村委會,唐先富說,爬岩走壁是我們白虎寨人的長項,這事由我們先來。唐先富喊了一群人,帶了繩索鋼釺就來到了敲梆崖上。老趙書記、金幺爹,還有工程隊的人和愛湊熱鬧的胡喳喳等人都來到懸崖邊觀陣。隻見有人從崖壁頂上放下長繩索,慢慢墜下去;有人在對麵山上指點,沿之字形線路做上標記;這是給自己修路,給子子孫孫修路,一個個腰裏拴了長繩像猴子在懸崖上蕩來蕩去。有人找了立足點,開始打炮眼。工程隊的人心有餘悸,不斷地對幺妹子說,要注意安全,要注意安全。不一會兒,一片叮叮當當的敲擊聲就在峽穀深澗裏傳響,其中還伴隨著一片響亮的笑聲和說話聲,有人還喊起了山歌。
伴隨著轟隆隆的炮聲,沉睡多年的白虎寨徹底被吵醒了。老趙書記、金幺爹差不多每天都會去老支書墓邊,看著工人往山上運機器,看著工程的進度,女人們更多的是擔心著男人們的安全。施工方案是半邊窗式隧道,路要修在懸崖裏麵,外麵不讓破壞。大型機械運不上來,沒有風鎬,隻能靠原始辦法開始。直到懸崖上那些窗口變成了岩洞,牽扯了電線,電動風鎬發揮了威力,白虎寨的人才撤下來。
工程隊的主力是一支機械化部隊,他們拿著洋槍洋炮,像玩兒似的,洞口很快向岩裏挺進。向岩裏掘進一定距離之後,崖壁上就隻能看到洞口了。這些洞口就成了隧道的一個個窗口,一個個窗口在裏麵橫向連通,這就把通風、運渣、照明都解決了。那些神秘的洞口慢慢就在崖壁上寫出一個大大的之字。金幺爹指指畫畫,說:“之者,前往也。往哪裏去,往小康去。”
老趙書記看著這些洞口,陷入了沉思。當年,要不是有敲梆崖天險,這條命還不知能不能保住。他就想起了覃建國,想起了覃建國帶著一班青年人日夜守衛這關隘的情景。這樣一想,就覺得自己還是來遲了、來晚了,如果在位的時候能想起這件事,尚可亡羊補牢,敲梆崖的公路或可早點修通,白虎寨就能少吃許多苦。不是革命老區人民沒有這個修路的積極性,而是沒有及時給予支持,讓他們作了許多無畏犧牲,讓曾經壯誌滿懷的覃建國、都無隊長們抱恨終生。
聽到山崖的肚子裏傳來一片突突突突的鑽機聲,老趙在心裏呼喚,加油!加油!再加油!
三
白虎寨恢複了往日的生氣,很多男人回村了,家裏傳出陣陣歡笑,大批工人上山來,要吃要喝,幺妹子忙著給施工隊組織蔬菜。開始,各家各戶聽說是施工隊要蔬菜,都不要錢,說,扯吧扯吧,要多少扯多少。他們還保持著古樸的民風,以為就是扯一根蒜、摘幾把豆。當每天都有人來要菜的時候,他們就招架不住了。小家小戶菜園子裏的幾棵菜已經不多了,但采買還在各家各戶的菜園邊轉,而且出的價在一天天漲。是這些生活采辦人員催生了白虎寨人的商品意識,聰明能幹的姑娘媳婦立刻發現了這個賺錢的商機,她們去鎮上買來了速生蔬菜種子,把空地翻了,種上菜,一茬一茬地賣。工人們說白虎寨的菜真好吃,甜甜的、脆脆的、原汁原味,讓人想起了老媽媽種的菜。幺妹子就發動婦女搞家庭副業——養豬、喂雞、種菜、撿蘑菇、摘野菜,既支援了工程,又增加了收入。
一天晚上,粟五叔找上門來了,說他的兒子又跑了。幺妹子問,粟米不是已經參加工作了嗎?粟五叔悲戚地說:“莫說起,這個背時兒,被他的同學騙去搞傳銷去了。我怎麼生了這麼個不爭氣的兒喲!”五六十歲的人了,為兒子的事哭得十分傷心。粟米很會讀書,上高中時,這粟米也是追求幺妹子的小情哥之一,一手字寫得好,情書也寫得傳情,最拿手的是引用民間情歌,“妹是太陽我是風”一類的,金大穀在這方麵和他不在一個檔次。後來,粟米複讀,終於考上了北方一所知名大學,周圍村寨的家長們都羨慕得不得了,說,白虎寨有田土王保佑,很出人呢。上大學時,家裏還整了大酒,全村人都跟著高興。粟米上大學之後還給幺妹子來過幾次信,給她鼓勵,要她複讀,後來就漸漸斷了音信。粟五叔老兩口種煙喂豬、省吃儉用,好不容易熬到了兒子大學畢業,也找到了一份不錯的工作。誰知道這孩子一心隻讀聖賢書,對社會上五花八門的新鮮玩意兒識別不清,又急於發財,就陷入了傳銷團夥不能自拔。粟五叔去湖南把兒子喊了回來,粟米所在的單位也一次一次地催他回單位上班。回來沒幾天,粟米又跑了,他不但自己跑了,還鼓動表弟表妹跟他一起跑了。這樣反反複複已經有了多次,粟五叔給兒子下跪也沒用,粟米像是吃了迷魂藥,就是不肯回單位,還說他已經當上了講師,眼看著就要發大財了。粟五叔哭罷,對幺妹子媽說,嫂子,我這臉都沒地方放哩!都說養兒防老,我養了兒還要老來操心,供一個大學生容易嗎,什麼不能搞哇,去搞什麼傳銷,我這老臉往哪兒擱啊。說著,又老淚縱橫了。
當時也沒多想,可能是粟五叔的眼淚打動了,也可能是村支書的責任使然,幺妹子就答應跟粟五叔去把粟米找回來。當幺妹子一行雇了車日夜兼程趕到長沙一處偏遠的郊區時,大學生粟米正在眉飛色舞給一批新來的學員講課。征得粟五叔的同意,或是說這主意就是粟五叔自己想出來的,粟五叔給粟米打了電話,說,兒子,你媽想你,讓我來看看你,你過來一趟。等粟米來了,一進門,就發現不對頭,屋子裏有爹,還有幺妹子等人。幺妹子在這時刻忽然覺得自己不該來,覺得有點難堪。粟五叔攤了牌,說,兒子,你今天得跟我回去。粟米說,爹,兒子沒幹壞事。粟五叔說,好事壞事也得回去。粟米說,我回去跟你一輩子當農民,種煙、吃土豆?爹就來了火,你狗日的忘本,農民怎麼啦,你娘老子都是農民,沒有農民,你能長大?粟米說,爹,我是個男人,我長大了,我需要錢。說著就想奪門而逃。說時遲那時快,粟五叔一步上前就抓住了兒的手,幾個人一擁而上,就把粟米按住了,五叔給粟米嘴裏塞進了一團毛巾,防止他喊叫,要是一喊,有人報了警,就完了。粟米沒有喊,好漢不吃眼前虧,他順從地上了車。五叔對粟米低聲吼叫,你給老子安靜點,你要是亂喊亂叫,老子就掐死你!幺妹子也說,粟米,你不要亂來,好好跟我們回去。粟米到底是大學生,電影電視也看了不少,特別是現在的影視屏幕給了他不少這方麵的知識,在傳銷的日子裏,在等待著發財的漫長的黑夜裏,追捕打鬥、綁票暗殺、情愛私通、破案設伏等等都是最好的咖啡和飲品。所以,他一點也不驚愕,一點也不緊張,他知道絕沒有生命危險,他甚至認為爹他們到底是幾個農民,搞得有點小兒科,要是真想跑,易如反掌,心中就在盤算著如何跟爹們玩幾手,他這樣想著,難免就眼珠子亂轉,可惜嘴被堵塞了,他就想,就憑我這三寸不爛之舌也要把你們幾個說得茅塞頓開,自己把車子調轉頭,跟我入夥,去搞傳銷。正這樣想著,前麵到了一個收費站。兩邊的人立即把身子壓過來,擋住他。過了收費站,粟米就吵嚷著要屙尿,他爹吼他,就你狗日的屎尿多!就拉在褲襠裏。粟米不幹,在車子裏亂蹬亂彈,司機說,讓他下去拉吧,搞得我這車也不好開哩。粟米下了車,他爹跟在後麵,他假裝在解褲子,抽個空子就開跑。幸好幾個人早有準備,幾麵一圍又把他給逮住了。這一次,大家有了經驗,上車就用繩子把他給捆了,主要是捆住手腳,也不再給他吃飯喝水,免得他又要拉。車子在黑燈瞎火的平原上緊追慢趕,想盡快地回到山裏去,就像是夜行動物,出來覓食,天要亮了,得趕快回到山裏去,隻要看見了山,就像是魚兒見了水,心中就會踏實下來。平原的路真是好,平,筆直,不用轉彎,讓人羨慕,大家慢慢就有了些睡意,司機就發惡地抽煙,想驅散睡意,幺妹子嗆得直咳嗽。幺妹子看看粟米,覺得粟米還是一個不錯的小夥子,在姑娘們的心目中,他有文憑、有工作,是個高攀不起的角色。你怎麼就去搞什麼傳銷呢,傳銷就真有那麼大的吸引力嗎,真能發財嗎,值得你把工作都拋了去幹嗎,如果真的好,那大家都去搞傳銷不就都脫貧致富了嗎。如果不是壞事,國家又為什麼三令五申不讓搞呢。幺妹子心裏就這樣想著,不免對身邊的這個大學生——昔日的追求者產生了些憐憫心。看著身邊被綁著的這個男人,聞著這個男人身上發出的青春氣息,幺妹子更加感覺這次不該來,他會怎麼看呢,來看笑話?黑更半夜的,車上押著一個人,萬一被人看見了該怎麼辦?剛一這樣想,前麵冷不防真出現了檢查站,一個警察敬了一個禮,示意把車子停到路邊。
當向思明接到縣公安局的電話時,也嚇了一大跳。白虎寨一個女村長在湖南參與非法綁架人質,現在正關在某縣看守所,要鄉政府立即去人協調處理。縣委苗書記聽說又是那個幺妹子闖下了大禍,就對公安局長說,她一個女孩子家跑到人家湖南地盤去抓什麼人質,這中間肯定有些什麼緣由的,你趕快去好好過問一下。
且說警察攔了車,要司機出示證件,一切都還正常,還對司機說,前麵是山路,深更半夜的,把車開慢點。司機連忙點頭哈腰表示感謝。正要放行時,那個警察鬼使神差,也可能是看到了美女,就把頭伸進來一瞄,發現幾個人神色不對,一細看,一個人嘴裏還塞著東西。有情況!隻聽他一聲喊,刷的一下,槍栓就拉響了,幾條槍就把車圍了。不準動!車門打開!手抱著頭,下車!車上的人哪裏見過這種陣仗,一個個像龜兒子,腿腳抽筋,乖乖地下了車。警察們從車上拖下來一個被捆綁了手腳的小夥子,周圍氣氛極為緊張。粟五叔冷靜下來之後,很生氣,就指著粟米對警察喊,他是我兒子,關你們什麼事?警察問粟米,你是他兒子?粟米這狗日的想戲弄一下他爹,就說:“我不認識他們,這是搶劫!”好家夥,事情就完全複雜了,人家正在設卡攔截搶劫通緝犯,呼啦啦開來了一大堆警車,裏三層外三層把幺妹子們給圍了。那槍一個個張著小嘴對著他們想吐花生米,粟五叔怕哪個家夥手一緊擼了火,就稀鬆下來。粟五叔開始求情,他求情的辦法很簡單,他把幺妹子推到了前麵,說:“這是我們的村支書,在黨,你們不信可以問她,我們這也是有領導的行動。”他認為這也是黨領導幹的事,你們都是一個黨的,好說話些。他不曉得,村幹部在中國太多了,多得像螞蟻,還夠不上檔次跟警察來研究眼前的問題。幺妹子不得不站出來,很自信地作了自我介紹,說了地方,說了粟米如何陷入傳銷,他爹如何三番五次弄他回來,他又跑,政府又製止不住,村裏來人喊他回去,他不幹,他把他姐的幾個嫁妝錢都騙去傳銷了,實在是沒有辦法的辦法,這也是在幫政府的忙,打擊非法傳銷。警察說這事我們不能隻聽你們一麵之詞,而且受害人並不認識你們,有話回去跟他們說吧,我們隻管抓人。於是,粟五叔一行,包括司機,還有粟米,都被送進了派出所。粟五叔一路就罵粟米,說你狗日的,不認你爹,看我不好好收拾你。粟米沒事一般,不兒女情長,頗有大將風度。在這一點上,幺妹子倒認為粟米將來還是個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