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糧民村官(1 / 3)

第十三章 糧民村官

幺妹子要給煙葉打農藥,她把老舊肮髒的噴霧器扔了,買了個新的,媽媽說她是個敗家子,她就笑,笑了還說,我這是響應國家號召,促進消費哩。

幺妹子不會打農藥,幸好那些農藥上都有詳細的使用說明書,藥和水的比例怎樣勾兌,還有安全須知。問題出在農藥種類太多,五花八門,你就不知道用哪種最合適,隻好去問爹。爹爹也是靠經驗行事,比如稻瘟靈,顧名思義會以為專打稻瘟,錯了,它專用於煙草,具有預防和治療立枯病的作用,此藥又名移栽靈,煙苗移栽時打一遍,十天之後再打一遍,能起到防病治病的作用。比如除草劑,你可以在農藥商店找到近十種牌子,精奎禾靈主要用於煙田除草,二甲四氯鈉主要用於玉米地,乙草鞍打一年生雜草最有效,百草枯隻殺草葉不傷根,所以,前期打百草枯,後期則多打草甘膦。草甘膦是被草葉吸收的,是慢性中毒,要兩個月之後才長出新草。在打這種毒性很重的農藥時,除了人的自身防護,你千萬不可打到莊稼的葉片和株心上。爹爹告訴幺妹子一個訣竅,就是在噴霧器的噴嘴上套一個塑料碗,再就是有風的天氣你要順風走。幺妹子是一個聰明絕頂的人,一點就會。

種煙也像養孩子,一年一茬,一株煙從下種到炕賣,成本要花一兩元,均價能賣四塊五,一畝地種一千棵,賣四千五百多元,除去成本,能剩兩三千塊錢。再說,政府和煙草公司合力扶持,經過多年種植經營,不但訓練出了一批種煙的能手,還由煙草公司扶持每戶修了晾煙棚,每個村修了控溫烤房,給一部分村組解決了煙水路配套工程。作為一種感恩回報,也是出於對政府的信任,農民種煙的積極性很高。種煙有技巧,煙長到一定高度,快開花了,就要把它的花苞打掉、把岔枝打掉,從上麵灌滅芽淨,要它集中肥力長葉片。這些活兒雖說不是很累,但在大太陽下幹半天,頭昏眼花,也很難受的。煙草種植對土壤、地勢的要求比較嚴格,它喜歡向陽的山坡,喜歡土壤質地疏鬆、酸堿適度,種過玉米的地、種過黃豆的地則不行。再就是施肥,煙草是以收獲優質煙葉為目的,施肥較其他作物要複雜,必須根據煙草不同類型、品種栽培環境條件等因素施肥。煙葉長得好還隻得到一半,還必須烤得好。總之,現在種地要講科學。

第一茬煙葉在立秋之後就可以收割了,白天要割煙,分揀上晾架,晚上要守烤房,持續一個多月,勞動強度很大。不少外出打工的男人趕了回來,女人們在餐桌上擺滿了大酒大肉,逼著日見消瘦的男人多吃多喝,守在桌邊的狗也跟著大快朵頤。幺妹子家有大穀來幫忙,村子裏有不少家庭隻有婦女在家,或是隻有一個兩個老人在家,又到了光棍漢們大顯神威的時候,每天的工錢現開,一百二十元一天,還要排隊請。好酒好肉款待著,吃了喝了去割煙、背煙、上架、守烤房。幺妹子和村委會的人忙了自家,還得給老弱病殘人家無償打工。支書、村長跟社區的戶籍警察差不多,是全村的當家人,村委會就是政府,支書就是黨。

白虎寨今年的煙價還好,橘黃色中部一級烤煙賣到了十二元一斤,檸檬色的或是葉匹子短的煙就差些。白肋煙的中一級也賣到了七元多一斤。錢荷包能鼓起來,大家當然就很高興。有的男人好吃好玩,在外打工一年所剩還不如女人在家一年喂豬種煙的收入,當然,你回到家裏來,說話做事可就得小心謹慎著女人的臉色了。

地裏的秋收忙過了一半,山寨就有了許多肅殺的氣息,怕冷的樹葉就開始飄零,柿子樹葉開始變紅,接著滿山的楓葉也紅了,銀杏能堅持到最後才黃葉。樹上的鬆鼠王和地上的老鼠王都發出了搶收的號令,栗子樹樹上樹下到處是它們輕靈的身影和歡快的笑聲。山野到處是掰玉米的、摘寮葉的、挖山藥材的、找獼猴桃的、撿野板栗的……山林裏的小秋收全麵展開了。

村委會開了幾天的會,商量秋後工作,如何爭取公路項目、如何幫困難戶賣煙、如何把高山組的斷頭路基挖通等等。王二叔打趣說,我們都成了國家幹部,一天到黑淨開會。幺妹子也打趣,不開會也不行,不開會就是我一個人的責任,開了會就成了大家的責任。大家就哈哈笑,說,還是支書的水平高,一天到黑開會,原來你是怕負責任啊。說笑歸說笑,會還得開下去,一是要考慮明年怎麼樣擴大魔芋的種植麵積,二是如何給幾戶危房戶建房。天氣有些悶熱,大家不斷地喝水、打蒲扇,後來大家幹脆提了椅子到外麵的樹蔭下開會。王二叔把上衣脫了,打著個赤膊,一身古銅色的皮膚布滿皺紋,讓幺妹子一下子就想到了爹爹,爹爹打了赤膊時也是這樣的,一身皺紋,鬆弛的皮膚有不少的皺褶。幺妹子心中不免就生出一些對老人的依戀,想象著父母就像一隻裝滿奶液的布袋,奶液一旦被吸幹,布袋就癟了,人也就老了。王二叔是白虎寨的老黨員,是村裏最有威信的人之一,自從覃建國一病不起,他就在自覺為村裏操心,成了寨子裏的主心骨。王二叔在幺妹子身上看到了覃建國年輕時所具有的那種精神、那種氣質,這是從祖先那裏繼承過來的一種基因,就像老虎對山林的那種依戀,就像草木對土地的那種忠誠。

明年要擴大魔芋種植麵積,按照向思明的意見要搞土地連片開發,土地零散了難於管理,要是搞集中連片種植,就涉及很多農戶,而農戶又各有各的打算。幺妹子提出把涉及的土地由村裏出麵統一承包起來,這樣可以減少矛盾。王二叔當場反對,他說,你又想搞人民公社?吃了幾十年的大鍋飯,把人都搞傷了,你這是走回頭路?幺妹子就說,這是不一樣的,土地集中使用是一種大生產的需要。公社化的時候,農村還要支援城市,農業要支持工業,國家有內憂外患,就搞了急躁和冒進。現在,工業發達了,城市發展了,國家有了力量來支持農業向現代化前進,農村自身也有了一定的力量和經驗,如果我們仍然還是一家一小塊地那樣搞,除了能吃碗飽飯,肯定沒有大的出路。王二叔說,穩定土地承包關係,是黨的農村政策的核心內容,現代化是國家考慮的事,大平原都還沒搞好,一時半會也輪不到白虎寨。幺妹子說,土地承包和土地流轉並不矛盾。唐先富也說,農民的土地承包期長期不變,這是受法律保護的。幺妹子說,土地的所有權還是集體的,對棄耕和拋荒的承包人,我們村委會還是有責任進行監督的。現在部分家庭人口外流,有的在經商,土地被拋荒,這是土地承包經營中出現的新情況新問題,我們就要想出新的管理辦法來。王二叔就把蒲扇一扔,生氣地說,你有文化,我說不贏你!

向思明一直在認真聽,這時他插話說,過去幾十年裏,我們對公有製是無限地崇拜,以為一大二公能包治百病,而對私有製是過於地限製,把公和私的觀念搞得混亂不堪,極大地約束了農村的發展。村委會其他幾個人覺得王二叔和幺妹子雙方說的都有些道理,向鄉長又說得太深奧,就隻好和稀泥巴。

第二個爭論是關於給特困戶修新房。向鄉長說,要先弄一個鄉村建設規劃,哪些地方準備建成基本農田,哪些地方適合搞林木經濟,哪些地方拿來建居民點,要先規劃好,把危房戶住房建設和新農村規劃結合起來考慮。這個意見當然很好,大家也沒什麼別的意見。問題出在建高樓還是建低樓上。幺妹子說,白虎寨從古至今沒有高樓,我們建樓房,搞全鄉第一,電視電話一根電線上樓,廁所廚房一根水管下地,既安全又衛生,一步走向城市化。王二叔就問,明明是農村,怎麼變得成城市?人住高樓,豬也住高樓?雞在哪裏喂?有人就說起在湖南鄭鄧香家吃祝米酒時看到的新農村,人家那種搞法就很好。王二叔認為,人家城裏是因為人多地少,逼著他們向天上發展。我們鄉下地多人少,我們真正想要的不是高樓房、寬馬路,要的是跟城裏人一樣享受社會公共服務。大家一致認為王二叔說到點子上了,我們要的是出門有車坐,孩子能上幼兒園,看病方便,買東西方便,看電影電視方便,老了有人管。如果這些方麵跟城裏差不多了,誰還會爭著往城裏跑?城裏有什麼好?豬不能喂,雞不能養,看不見牛羊,小孩子隨時會丟。有人說,城裏吃不到新鮮菜、喝不到幹淨水、空氣差、吵死個人,遠沒我們鄉下安逸。向思明就問,那為什麼那麼多年輕人還是要跑進城去?有人說,是因為城市裏好玩些。王二叔就說,還是因為種田收入太低。有人就來了氣,說這是政府造成的,把城鄉差別搞得那麼大,要是把農村建設好了,起碼有一半的人會回來……大家爭論不休,誰也說服不了誰。向思明對幺妹子說,爭論是好事,說明大家在想問題,但村委會的工作不能等,我們要一麵爭論一麵先把情況摸起來。

第二天開始,村委會幾個人就分頭去了解土地拋荒情況和一家一戶的流轉意圖,唐先富負責搞全村建設規劃圖,幺妹子負責特困戶建房規劃。

幺妹子仔細一摸,住岩洞的有趙日升一家,住茅屋的有朱昌煥一家,還有懶漢黃躍進一家,還有一家的房子去年失火燒了,加上都無隊長一家共是五家,覃遵禮、謝人傑、孫三龍照說也可以考慮。僅靠這些人自己的力量,近幾年是不可能修得起新屋的。對平叔一家算不算,有爭議,有人提出來,平叔死了,田國民年輕力壯,不應該要國家修房子。幺妹子就說,我看不如多修幾套,以後也好有個機動,大家就同意這個辦法。反正這是做善事,國家拿錢,商量起來幾乎就沒什麼矛盾,確定的方案是在規劃的公路邊調出一片地,並排修十戶新房,這十戶新房按照縣裏新農村的標準來修,統一規劃、統一設計、統一標準。把五改三建一次搞到位,也就是把這批扶貧房當作今後建設新農村的樣板房來建。幺妹子提出要對方案做些修改,從白虎寨的生活習慣出發,還要為今後的旅遊考慮,既要有喂豬、養雞的地方,菜園要離家近些,還要考慮修吊腳樓,青磚白牆、木門木窗、飛簷翹角、欄杆垛脊。大家都很同意,說,臘香那邊的房子修得好,就是有點不城不鄉。

幺妹子就起草了一個報告,向思明又修改了一遍,送到鄉裏蓋章,再直接送到縣裏去了。因為有過苗書記的指示,縣政府辦公室很快就召開了一次協調會,一個電話就把幺妹子喊進了城,有關單位都派人參加,在會上,主任把有關情況一說,很快就落實了責任。幺妹子想說幾句感謝之類的話都來不及,辦公室主任就宣布散會了。幺妹子有些懷疑,心想,我們平時辦個事是多麼的難,一拖再拖,許多事就是這麼拖散了架的,現在要修十套房子的事,就這麼一個會能落實?主任說,你回去作準備吧,帶個信回去,就說苗書記讓向鄉長進城來一下。

幺妹子前腳回到村裏,規劃設計人員就跟腳進村了。這可把幺妹子著實震動了一下子,看來,什麼都在變啊,政府工作在變,幹部作風在變,自己的認識是不是也有些跟不上形勢了呢?接著,縣民政局和縣扶貧辦公室的領導也下鄉來了,他們要一家一戶地核查困難戶主,這就把幺妹子為了難,上報的是十戶,幸好事先沒定到戶,否則就露了餡。最意想不到的是,在看地基時,扶貧辦的領導居然把金幺爹喊了,要他把羅盤端著,看新房子的風水。幺妹子心裏想,縣裏領導也信這個?金幺爹當然很高興,他把方位一測,山向一打,就大談陰陽八卦、牛眠龍穴等等。那個民政局的領導說:“老爹,我們請你來,是要你給看一下,這個地方幹爽不幹爽,冬天的風怎麼吹,夏天的水怎麼流,太陽能照多久,老人們住在這裏暖和不暖和,不是要你跟我搞什麼陰陽八卦。”幺妹子就趕快給金幺爹解圍,扶貧辦領導說:“你這個風水先生啊,不是要你看過去那些陰陽風水,神出鬼沒,你要知識更新,你要分清風水知識中哪些是有科學道理的,哪些是迷信鬼話。現在修房子,要看山形地貌,看生態環境,看怎麼樣的環境有利健康,陽宅不能修在風口上,不能住在陰濕處,屋場要講究幹燥、通風、采光,講冬暖夏涼,還要講氣派、美觀、方便,這才叫與時俱進。”一席話說得金幺爹連連點頭稱是。

顧博士從縣城回來,從敲梆崖下的老路往上爬,沿途欣賞著秋天的山野,他並不覺得這路難走,反而覺得風光無限。他走一段,停下來,四處張望,想發現摩崖石刻、古墓、戰爭遺址。看到一隻好看的鳥兒,他會跟鳥兒說話,看到一隻奇怪的蟲,他會用照相機拍下來。等他爬上關口,快要看到石牌坊的地方,就看見都無隊長一個人站在崖邊發怔。博士猜想,都無隊長的思想一定是停留在三十年前了,在他心中,敲梆崖公路是怎麼個修法?一定還是人海戰術,是紅旗招展,高音喇叭,男女老少齊上陣,用炸藥爆開敲梆崖。而眼前的山崖像是怪獸的尖牙利齒,那深壑就像張開的大嘴,這二者之間的聯係,頗費思量,所以,老人手裏拿著牛角,卻一直沒有吹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