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霧裏看花
一
幺妹子陪向思明和博士去趕女兒會。女兒會是年輕人的節日,這些年演變成了大型商品交易會,屆時有雜耍、儺戲、皮影戲、滿堂音,熱鬧得很。聽說這個節日起源於石灰窯一帶,古時候,有錢人家的女子隻能守在家中做針線家務,不能拋頭露麵。有一戶東家養了七個女兒,個個如花似玉,漸漸到了出閣的年齡,可是石灰窯山大人稀,不易找婆家,急得媽媽雙腳跳。這家男主人出過遠門,有些見識,他說,不慌。七月十二街上逢場,讓女兒們打扮了上街趕集。年輕男女終於有了相交相會的機會,女兒們先後都找到了心上人。從這以後,每逢七月十二趕場,就興起了女兒會。
向思明早就聽說過土家女兒會的習俗,有專家把恩施的土家女兒會稱作“東方情人節”,從石灰窯到州城,年年辦女兒會。這一天,春花給他找了土家兒郎的衣服穿上,包了白頭巾,和顧博士跟著幺妹子、蕎麥、秋月、堂妹、覃道飛、覃正義一群姑娘小夥盛裝而行。小雨的肩上站著那隻長大了的紅腹野雞,野雞的頭上已經長出了一簇肉冠,頭頂和耳邊有金黃色的冠毛,頸脖上紅黃相間的羽毛向下披分,十分精彩,特別是那長長的尾羽,很瀟灑地揚在後麵,有力的雙腿立在小雨肩頭,加上有博士的斑點狗跟在後麵,相得益彰。幺妹子和她的夥伴們打扮得超凡脫俗,他們在街上走過,惹得男兒追、女兒妒,不少人指指點點,問這群人是哪裏來的。認得的人就說是從那個屙屎不生蛆的窮地方白虎寨下來的,不認得的以為是從城裏趕來湊熱鬧的。幺妹子們也不分辯,隻顧在人流的河中飄然蹚過。
鑼鼓喧天的地方在玩獅子燈。博士懂民俗,他注意到這裏玩的獅子是獅子的皮卻是老虎的臉,額上畫著個王字,嘴頜上有用毛裝飾的虎須,背和腰上都畫有虎皮斑紋。表演時模仿匐匐、偃息、行走、騰躍、撒歡、捕食動作。可能是漢地獅子燈和土家白虎文化的融合。他就指點給大家看,大家卻隻去看熱鬧,不大會看門道。
會上有峒茶展銷,有五峰的采花茶、鶴峰的翠泉茶、恩施的玉露茶、宣恩的伍家台茶也都趕過來展銷,這是鄂西幾大名茶,遠近茶商不少人趕來采辦。會上還有趣味運動會、籃球賽,有文藝演出。打肉連響、玩耍耍、玩板凳龍,廣場上還有群眾舞蹈,男女老少在跳擺手舞,不知是有人組織的還是自發的。擺地攤的也不少,居然還有四川客和新疆客在擺地攤。貨郎在人群中招搖過市。還有各地來采風攝影的文藝人,這裏確實是一個讓人激動的場合。
向思明想學土家擺手舞,幺妹子就拉了他插進跳舞的人群,一招一式地學,隨著人群翩躚進退,春花就在旁邊愛意濃濃地看,心想,在我家裏你怎麼不學呢,我可以教你的呀。博士知道,這土家擺手活動是土家族特有的民俗,土家語叫“社巴日”,從其活動的內容來看,可能早在漁獵時代即已開始並沿襲至今。古書上記載:每歲正月,土民齊集,披五花被,錦帕裹頭,擊鼓鳴銃,舞蹈歌唱。舞時男女相攜,翩躚進退,往往通宵達旦,不知疲也。曆史上,有一個永順姓彭的詩人就寫過一首有名的竹枝詞:
福石城中錦作窩,
土王宮畔水生波。
紅燈萬點人千迭,
一片纏綿擺手歌。
這詩就生動地描述了當時群眾舞蹈的盛況。博士進山來考古,時間不長,收獲頗豐,他在湘鄂渝黔邊土家人聚居區,還考察過多處擺手堂遺址,可見曆史上這裏擺手之盛行。擺手舞是一種農事舞,它表述的生活和跳喪不一樣,跳喪舞多仿於動物,擺手則參照農事,照太陽、砍火佘、挽麻團、割穀、除草等等,需要四肢和腰身的協調運動。在跳的過程中,有新的人插進去,有跳累的人退出來,輪換著跳,歌舞相合。
一陣美妙的五句子傳了過來:
清江漲水綠陰陰,
心想過河怕水深,
丟個石頭試深淺,
唱支山歌試妹心,
看妹接音不接音。
向思明還是第一次參與這樣的活動,對什麼都感興趣,什麼都想試一試,就有些目不暇接的感覺,他看到一個山女打扮奇特,多色多重的衣領在脖子上開出一朵重瓣的花,襯出一張太陽紅的臉蛋,她在唱歌:
韭菜開花細絨絨,
有心戀哥不怕窮,
隻要兩個情意好,
土家人窮誌不窮,
冷水泡茶慢慢濃。
向思明對“冷水泡茶慢慢濃”這一句感慨猶深,這山民歌中真是掩藏著珍珠寶貝呀!生活中有無數事實證明,太熱烈的情感易漲易退,唯有這慢慢培植慢慢濃烈起來的情感才是真情感,才經受得住顛簸。
幺妹子把春花引過來往向思明麵前一推,說:“向鄉長,我們春花姑娘想跟你對歌。”向思明其實是個聽了歌聲喉嚨就癢的角色,他的歌在單位是有名的,但在這種場合也有些怯。幺妹子就說:“快些唱!不唱擺手歌你會失悔一輩子的。”春花就說:“拐噠!幾年沒唱了,我這心裏好慌,今朝隻怕唱不好。”小雨就說:“求官不成秀才在,你怕什麼?”幺妹子悄悄對夥伴說:“讓向鄉長把根留住,白虎寨就有了一個不走的科學家。”春花異常激動,但遲遲不開口,秋月就激她:“平日裏膽子天大,見了真場合你就軟蛋一個。”春花突然央求幺妹子:“還得你先上,不然壓不住台。”幺妹子清了清嗓子,就說:“那我先唱個五句子,向鄉長你準備答歌,鄉長一答,春花你就馬上接歌。”
陽雀歇在金竹林,
一山竹子一條根,
白虎寨上陽雀子,
催種催收鬧陽春,
找個哥哥打和聲。
幺妹子一開口,聲音很嘹亮,向思明就接了歌:
鳳凰開口要唱歌,
不是蛟龍不敢和,
都講你家有美酒,
不是金杯不敢酌,
好酒越喝越快活。
很多人駐足而聽。春花也就接了向思明的歌:
太陽出來四山紅,
不怕苦來不怕窮,
改革開放金光道,
不信流水不向東。
春花一急,把五句子唱成了四句子。向思明也就接過來唱四句子。唱歌的人隻要一開腔,熟悉的歌詞就都湧了出來:“桃花紅來李花黃,土家盼到好時光,挖斷千年窮根子,脫貧致富奔小康。”春花的聰明孔也打開了:“白虎寨裏搭歌台,哥是科技好人才,十朵茶花開九朵,還有一朵等哥來。”唱著唱著,春花就走上了彩船,向思明也跟著上了彩船,兩個人越唱越近,兩條船慢慢就並在一起了。女兒會上一陣陣歡呼雀躍 。
二
秋月問:“幺妹子姐,有大穀哥的音信沒有?”大穀自從“北雁南飛”之後,杳無音信,幺妹子主動給他打過電話,也未見回來,是真生氣了?是舍不得電話費?還是被別的女人迷住了?也許是決心幹出個樣子再回來?幺妹子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就說:“你問問小雨不就知道了嘛。”
秋月說:“男人去了花花世界,都忘家的,這叫樂不思蜀。”幺妹子就說:“一個人如果沒有家,也就談不上忘與不忘。”金小雨則說:“俗話說的有,好男兒四海為家,太戀家的男人是沒有出息的。這世界稀缺的是寶石,普通石頭遍地都是。”
幾個人正在鬥嘴,唐先富耀武揚威地從敲梆崖走了過來。唐先富經常當“南下幹部”。原先坐汽車到武漢要走兩天,現在除了北風埡路不好走,其他都是水泥路,一出宜都就是新修的高速公路,車子走在上麵,不搖不晃,沙沙響,眯一覺就到了,所以來去也方便。
唐先富發現武漢大變樣了,他坐了車去看過江隧道,隧道從長江的水下麵穿過,心中不免有些擔心,怕那隧道會被壓破。他還去看了白沙洲大橋、鸚鵡洲大橋,去看那森林般的高樓,武漢真大呀,像一張大餅,越攤越大,到處堵車,到處是工地,塵土飛揚,原先打過工的地方已經是一個鳥語花香的居民區,上次買煙被騙的那條街被拆除了,成了寬闊的馬路。唐先富這樣一轉一看,才覺得生閑氣有些不值,世界大得很,路子寬得很。他住在小旅店裏,拉客的女人不少,但他手頭錢太少,哪怕心裏很想去試試,但終究還是怕,一怕被人算計,二怕公安來抓,三怕染上個什麼病,他這樣想著想著,越發地睡不著覺。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沒本事。也是天不滅曹,每天都睡得好好的,為什麼那天會半夜想起那檔子事,為什麼就爬起來去找酒喝,平時都是去路邊小攤,那天偏偏進了一個叫什麼“清江人”的酒吧。一會兒,聽到隔壁有個外國人在說話。那時候,唐先富分不清什麼是“英格裏西”、什麼是“米西米西”,都是嘰裏哇啦,像鳥在吵嘴,但有個中國人的話他是懂的,是恩施話,那個中國人在向外國人介紹寮葉子,寮葉子就是山裏人砍來搭寮棚蓋屋用的那種山竹的葉子,寮竹葉長在山裏,葉片很寬大,長得肥大的怕有三個手掌大。寮竹葉過去用來當瓦片蓋屋,做篾帽子,還一個用處是端午節摘來包粽子吃。
那個恩施人正在和那個說“米西米西”的外國人談生意。那個外國人不但聽得懂中國話,居然還能生硬地說幾句。他們講好每一匹葉子二分錢,這就把唐先富給鎮住了,這種東西也能賣成錢!不論斤賣居然論匹賣,就像賣豬鬃不論把而論根!唐先富不由得恨起自己來了,大小還是個村長,躲在深山老林裏,什麼也不知道,這白虎寨漫山遍野不都是長的寮葉子嗎?該有多少匹呀!十億百億千億,唐先富就用了一個心,小酒也不喝了,等那個外國人走了,他就去那個說恩施話的人麵前坐了,很慷慨地叫了一壺好酒,老鄉見老鄉,兩眼淚汪汪,那是個搞外貿出口的人,辭職下海有些年頭了。
唐先富聽說他也姓唐,立刻就叫他大哥,大哥陪“米西米西”的外國人喝酒喝高了,無力站起身來走路,就那麼坐著,不想跟唐先富說話,卻還能喝酒。酒還沒喝幾盅,就滑到桌子下麵去了。唐先富心想,你這人怎麼這不經喝哇,還沒開始哩。他就去拉大哥,大哥就哇哇地“下了豬娃”,這一吐,就搞得“清江人”到處是臭氣,有的客人就氣哼哼走了。唐先富一看不是個事,就扶著大哥出了酒吧。問住在哪裏,大哥亂指方向,他已經分不清東南西北了。唐先富就陪大哥在街上坐了一陣,還是不行,歪歪倒,唐先富隻好把大哥背到自己房間,給他洗了一把臉,給他灌水喝,讓他睡下。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唐先富走又不敢走,怕他醉死了,就隻好這樣守著,直到第二天夜裏,大哥才醒來。他一醒過來,首先就是找他的錢包,翻看那份合同書還在不在,他的包裏其實還有錢、信用卡、手機,唐先富是偷偷看過了的。當大哥真正清醒之後,就十分感謝唐先富,說你這人實在、可交,現如今你這樣的人難遇。唐先富就說:“大哥,男人在外,誰沒有個難處,更何況我們是老鄉,還同姓哩,本該喊你叔哩,五百年前是一家。”閑話少說,生意很快就談妥了,唐先富負責給大哥提供鮮寮葉,大哥負責出口,講好給唐先富每匹一分錢,在縣城一手交錢一手交貨。當場就講好了質量規格,簽了合同。真是有神仙在暗中相助,讓唐先富撿到了一宗大生意。唐先富第二天就買了一個新手機,給那個唐大哥撥了一個電話,通了。他數了數手頭的錢,不多了,是回家的時候了,他就打了票趕緊往白虎寨跑。
這次回來,人倒沒什麼變化,但心裏頭多了一宗生意,手裏頭又多了一部手機,衣是人的臉、錢是人的膽,唐先富就神采奕奕、耀武揚威起來。眼尖的人馬上大叫起來:“喲,唐先富,你發泡呢,是不是搶了銀行?出去三天,高級手機都拿起噠耶。”唐先富假模假樣給誰掛了一通電話,大聲地喊了幾聲,關了機。走過來,對幺妹子說:“妹子,我回來了。”秋月見爹爹回來了,而且主動跟幺妹子打招呼,很是高興,隻是不明白爹爹這次怎麼會表現得大方和主動,見爹爹的一些誇張做法,又覺得好笑。幺妹子臉上笑成了一朵花,連忙說:“哎呀,先富叔,你回來了,秋月天天盼著爹爹哩。出去一趟,山外有些什麼好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