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糧民村官(2 / 3)

博士就喊都無隊長過來,他從包裏掏出幾聽啤酒,還有幾包鹵菜、幹果,兩個人在敲梆崖山頂開始喝酒。風兒吹著,太陽照著,挺有味,顧博士說:“大叔,這公路修不修無所謂,工業化就是要消滅農業,現代化就是要消滅農民,原封不動地保護好白虎寨,保護好敲梆崖,讓後人來享受這風光之美這山野之樂,這才是我們的責任。”都無隊長喝著酒,朝博士嘿嘿地笑著,對他的高談闊論無動於衷。博士知道都無隊長腦子受了傷,說話就無所顧忌,隻當說酒話。他對都無隊長的那支牛角企慕已久,他又拿過來細細地觀賞了半天。如果不是都無隊長,換了別的什麼人,他早就開口談價了,憑他那三寸不爛之舌,這支牛角是能夠陳列在他的收藏室的。

原先是金小雨給博士當向導,現在是覃道飛,有時是錢三娃子。秋收過後,進入農閑,覃道飛就失業了,他也是一個玩將,很高興來跟博士當向導,他覺得顧博士有一肚子的學問,若學得幾招,能把生活玩上一個新的層麵。

早晨,覃道飛穿一件卡通衣,用電驢子載了顧博士在村子斷頭公路上飛。路邊有擔水的老人,有從菜園出來的婦女,有上學去的孩子,覃道飛的電驢子目中無人,他想學城裏人飆車!他把那電驢子開得吼吼亂叫,在窄路上橫衝直撞,濺起一片片的泥雨,把上學的娃子嚇得哇哇叫,搞得顧博士心驚肉跳,一再要覃道飛開慢點。

金幺爹站在村道邊看覃道飛飆車。幾個青年人從身邊匆匆跑過,沒有人喊他,金幺爹就有些不快:“一群沒家教的東西,跑什麼跑?像豺狗子趕山的,回來幾個瘋丫頭,就搞得村子裏雞飛狗跳牆。”

忽然,有人在遠處喊,說老支書快不行了。陰陽先生的耳朵對周圍的信息有著驚人的敏感。金幺爹聽出這是大穀的喊叫,他一愣,急忙用手指掐算著日子和時辰,算了兩遍,然後,搖了搖頭,說:“夜老鴰一叫,我就曉得老村長怕是不行了。”

大穀、顧博士、覃道飛一群人幫著幺妹子把覃建國弄下了敲梆崖,又抬到鎮上,找了車,直奔縣城。在縣醫院病房裏,覃建國已經進入彌留狀態,他的眼已經沒有光澤,嘴張著,想說什麼,吐詞含混不清。幺妹子問了幾次,還是沒有聽清楚,隻有大穀能分辨出覃建國含混的聲音,大穀聽了聽,他說要回家,要回家。

幺妹子看著輸液管裏的藥水一滴一滴急切地降落,仿佛是爹爹的生命就這樣在流失一樣。爹爹的鼻裏氣息越來越弱,進氣少出氣多。幺妹子對醫生說:“你們不要考慮錢,我不會拖欠一分的,給用最好的藥吧。”醫生說,病成這個樣子,為什麼不早些送來?

爹爹的生命走到了盡頭,醫生也回天乏術,各種辦法都試過了,縣城能用的好藥也用過了,這個曾經在白虎寨叱吒風雲的人物在長期疾病折磨下已經不堪一擊。

幺妹子把頭靠在爹的胸口上,一滴滴眼淚流在爹的身上。眼看著一個鮮活的生命漸漸遠去,而這個生命就是生你養你的父親,你能無動於衷嗎?這時候,幺妹子心中產生出一種強烈的歉疚,為什麼不早些把爹爹送到大醫院去救治呢,武漢、長沙、北京。現在,當了多年村官的爹爹投出了所有的武器彈藥,他倒在村官的崗位上了,他倒在貧困的戰場上了。幺妹子恨不得用自己的生命去換回他,但不能,世上很多東西都是可以交換的,唯有生命不能交換。

下一步該怎麼辦?幺妹子想送到州醫院去搶救,不能就這樣放棄。顧博士說,得雇救護車,大穀猶豫著,認為要滿足老人的心意,盡快拖回白虎寨。白虎寨的人認為,生生死死,順乎自然。人是有魂魄的,人一死,靈魂就出了竅,就跑到山林裏去了。所以,人是不能死在外鄉的,死在外鄉,魂魄就難歸故裏。老村長是白虎的後代,他要回歸白虎寨。兩種意見各有所持,猶豫再三,決定再聽聽醫生的意見。接診醫生是個老醫生了,他見慣不驚,隻說了五個字:“準備後事吧。”聽醫生這樣一說,幺妹子哇的一下就大放悲聲,大穀也不勸了,就讓她哭。

大穀急急忙忙開始收拾東西。顧博士是第一次麵對麵看著一個人的生命流失,急得大喊大叫,衝醫生發火。春花和秋月,還有蕎麥隨後也趕進城來了,一見麵,三個姑娘就大伯大伯地喊了一陣,覃建國已經不能說話。幺妹子六神無主,隻是哭。幾個姑娘陪著哭了一陣。等顧博士找了車來,覃建國已經快咽氣了,大穀就慌忙去交費結賬,然後把覃建國弄上了車。大穀坐在車後座,把覃建國抱住,幺妹子不幹,她非要自己來抱著爹。車在山路上爬行,慢慢地走,幺妹子感覺爹的身體在慢慢變冷,在慢慢變僵硬,但幺妹子不敢說,她怕司機不高興,就這樣堅持抱著覃建國,還不停地給他說著話,說爹呀,你還痛嗎?啊,換個姿勢,好的,幺妹子給你揉揉。我們回家,快到了,快到了,現在開始上山,啊,你看到敲梆崖嗎?你不是一直都在想修通這一處公路嗎?快了,白虎寨要列入新農村建設計劃了,隻要一列入計劃,國家就會給我們撥款,都無隊長也就可以回家了。修了公路,幺妹子陪你坐車去縣城、去省城。啊。幺妹子就這樣和爹爹說著話,一直說到敲梆崖下車,王二叔已經帶了覃保國、剛而立等人等著了,大家抬了老村長,慢慢上了敲梆崖,一過寨門,幺妹子明顯地感覺到爹爹僵硬的身子柔軟了許多。

大家都心急火燎的,一路上誰也沒有注意到覃建國手裏拿著什麼。回了屋,當大穀幫他洗澡時,才發現他手中抓著一件東西,好像是一個紙卷筒,大穀試圖從他手中取下來,試了幾次都不行,就喊幺妹子過來。幺妹子像哄小孩一樣,說:“爹呀,你鬆手吧,是什麼東西,讓女兒看看,讓我來給你保管吧。”覃建國仍然不鬆手。幺妹子就說:“爹呀,你有什麼心願,女兒一定幫您還,你就給我吧。”覃建國正在奈何橋邊踟躅,聽幺妹子這樣一說,手就真的鬆開了。

幺妹子一時不明白爹爹抓在手中不肯放的會是什麼寶貴東西,存折?欠條?遺書?等她取下一看,是一個紙卷筒。幺妹子把這個紙卷筒小心翼翼地打開,是一個長條形的記賬本。這是一種很舊式的紙本,從前,商店裏沒有筆記本賣,在農村就常見到這種手工訂的本子,是用來記工分的。有一拃寬,約一尺長,一頁紙上一個名字,可以從初一記到三十。這種本子可以卷成一個圓筒,中間裹一支筆,平時就裝在衣袋裏,隨時可以取出來用。都幾十年了,覃建國居然還保留著這樣一個本子。

幺妹子打開這個本子,大家也都圍過來看老支書的寶貝。本子上密密麻麻記著一些賬目,有的是修敲梆崖公路政府給的支持,各家各戶的捐款,有的是生產隊曆年領取救濟的記錄,很多人名,都是村裏的熟人啊,有的已經死了,有的老了,名字後麵蓋著鮮紅的箕鬥印,偶爾也蓋有私章。現在是使用電腦的時代,這種賬本真是極為罕見了,現在是使用密碼的時代,打箕鬥印就更少見了。多少年了啊,那些箕鬥印打在白紙上,仍然鮮紅鮮紅,十分地刺目。因為沒有時間仔細看,再者,也不知爹爹還記了一些什麼在本子上,幺妹子就把本子合了放進了衣袋,拿了新衣新褲新鞋新襪子出來,讓大穀等人幫忙給爹爹裝殮。

聽說老支書死了,全村各家各戶差不多都有人趕了過來,女人們圍著幺妹子母女哭成一團,男人不免也陪著掉幾行淚,特別是和覃建國年齡相當的人,大家一起吃過苦、受過餓,大家也一起奮鬥過、折騰過,憧憬過好日子,一次次地被鼓起勇氣,就像遠古的祖先跟隨著白虎想越過深澗一樣,一次次地試圖把白虎寨改變一番麵貌,最後又都像打了敗仗的將軍,顯得有些狼狽,又有些不甘心。現在日子有了些起色,希望的太陽已經冉冉升起,卻眼睜睜看著自己的領頭人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陣亡了,一個個不免悲從中來,背過臉去,擦掉眼中的淚水,出幾口長氣,然後一起商量如何來辦這場喪事。

大家正在商量,都無隊長一頭闖了進來,後麵跟著狗娃和那隻形影不離的獅子狗。柳床是放在堂屋一進門左邊的,覃建國的屍身僵硬地擺在上麵,蓋了西蘭卡普,像在熟睡之中。都無隊長直撲過去,趴在覃建國身上,哥啊哥啊地大喊,拍拍打打地哭起來。

大家見都無隊長哭得傷心,就去勸慰。春花把老淚縱橫的爹拉到椅子上坐了,給他茶喝,向思明遞煙給他抽,他才慢慢平靜下來,狗娃和獅毛狗像受驚的兩隻小動物緊緊依偎在春花的身邊。

覃建國生前經常給人家當知事客、當都管,現在輪到自己睡在柳床上了,還真是找不到一個最合適的知事客。幺妹子想了想,就對大穀說:“那就趕緊去請你爹吧。”大穀轉頭就要去,幺妹子媽對幺妹子說:“農村裏的一些講究你怕是忘了,這請知事客的事得孝子出麵,你拿一條煙,要去當麵請。”正說著,金幺爹卻來了。

幺妹子媽又是一陣哭,金幺爹過去講了禮,幺妹子媽就說:“他金叔,怕是要辛苦您兩天,想請您幫忙操辦一下。”金幺爹不置可否,吸了一口煙,隻問:“鎮上現在成立了紅白喜事服務隊,隻要給錢,做飯開席、抬柩出殯全包了,怎麼不去請他們?”幺妹子說:“我爹辛苦了一輩子,這喪事不想讓外人插手。”金幺爹半天沒再做聲,過了一會兒,才問:“豬殺了沒殺?”幺妹子說:“正在殺。”金幺爹說:“一頭豬恐怕不夠吃。”問完這些才說:“你看,這老支書怎麼說不行就不行了呢!姑娘也回來了,正要享福哩,怎麼就支持不住了呢?唉,幺妹子,你爹可是白虎寨的有功之臣啦,我們無論如何也要風風光光地把他送一程。”幺妹子和媽隻是點頭,說:“一切請金叔做主。”金幺爹就很果斷地對幺妹子媽說:“得做一場法事。”幺妹子心裏想,我爹是共產黨員,我又是支書,能做嗎?金幺爹猜到了她的心事,大包大攬地說:“平叔不也開了路?現在國家幹部死了都開路呢,你爹辛苦了一輩子,熱鬧一下是應該的。”金幺爹見幺妹子還在犯難,就說:“這樣吧,這事得聽聽你媽的意見。”

幺妹子隨著金幺爹去到媽跟前。幺妹子媽說:“這幾天一忙,我也就忘記告訴你了,你爹生前曾經跟我說過,他說他大小也是個幹部,凡事也帶了一輩子的頭,從沒給自己做過生、整過酒,這身體要是能熬到嫁姑娘喝喜酒的那一天呢就最好,萬一熬不到那一天,死的時候,要把些老夥計都喊到一起喝杯酒的。”幺妹子聽媽這樣一說,心裏就更不是個滋味,就想哭。她就問媽:“那開個追悼會?”金幺爹一聽就說:“你要搞追悼會,那就另請高明,我不插手。”

這時候,向思明和博士兩個人對辦喪事的態度也截然相反,向思明主張開追悼會,博士主張做道場。兩個人當著大家的麵爭論,向思明說幺妹子剛當村支書,要帶頭移風易俗,提倡新風尚。博士則認為做道場是傳承民俗文化,說裏麵有著的豐富多彩的曆史文化信息,那叫非物質文化遺產,不是封建迷信。幺妹子就跟向思明商量:“哪打電話請示一下彭鄉長?”王二叔說:“官再大也當不好知事客。”大穀就順著幺妹子說:“哎,我們請彭鄉長來主持吧?他肯定會搞這一套。”但二叔就說:“人家一個鄉長會來給你一個農民搞追悼會?”有人就說:“那毛主席當年還給張思德開追悼會哩。”倒是春花提醒了大家,這不有顧博士嗎,博士什麼都知道,什麼都會搞。大家一齊看著顧博士,把顧博士搞得很難為情。他說,我從來沒參加過追悼會,悼詞我倒是可以幫著寫的。向思明當場給彭長壽打了電話,彭長壽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壓低聲音說:“一個村幹部,要區黨委出麵主持追悼會,從來沒搞過,恐怕級別不夠哇。”向思明聽了,心裏就有了氣,一個受群眾愛戴的老共產黨員去世了,你不來主持追悼會也就算了,還講什麼狗屁級別!但這話又不好當眾說,就隻說彭鄉長有事來不成。一氣之下,就對顧博士喊,依你的搞!

金幺爹尖著耳朵聽著,一聽“依你的搞”,就知道要做道場。他立即就安排人去灣潭請道士班子。趕班子的人一出發,他立即吩咐拿紙來。金幺爹坐在那裏喊:“小雨,我來說,你站在桌子邊寫。”小雨就挽了袖子,叉了腰,提起筆,擺好了架式寫字。寫好總執事,再寫分執事,分執事又分為柴房、飯房、伺煙、伺酒、伺茶、走雜,如今還多了一個音響,如果是冬天,還得設一個管火,每一項下麵寫上三兩個人名。其實,村裏紅白喜事多,哪個適合做什麼,大家都已經很熟悉,各套班子也都做合了手的。等小雨把名單寫好貼在顯眼處,幫忙的人都搶上去找自己的名字,找歸找,無非是要確認一下自己的位置。然後,金幺爹起身,站在人多的地方,要講幾句話,他講的第一件事,是告訴大家有關稱呼的事,他說:“主持紅喜事的人叫知事客,主持白喜事的人叫都管,先前唐先富主事,通通叫知事客,他不懂。古人雲‘名不正則言不順’,大家一定不要喊錯。我是都管,不是知事客。”他還要說下去,大家就起哄,說:“知道了,知道了,知事都管,都管知事,幺爹,你快說要緊的。” 都管金幺爹就語帶火氣地說:“第一,大家要各執其事,不能偷奸耍滑。第二,要看在老支書的份兒上,看在主家的份兒上,齊心合力把事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