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先富事先準備好的一些話沒用上,就說:“誰見了我,第一句話就是問我賺了多少錢,唯獨你不這樣問,到底是支書,是有水平的人,問出話來就跟別人不一樣。”幺妹子就說:“話都是一樣的,聽的人不同,感覺就不一樣。我猜你是已經懂得了,世上有比金錢還重要的東西。”唐先富越發的感慨:“我算服你了,別看是個丫頭,你人小氣量大,看人高一眼,接了你爹覃建國的代。”幺妹子就說:“我知道你很快就要回來的,你是村長,白虎寨是我們的家鄉,我們不建設它,誰來建設它?先富叔你這次回來就不要走了,好多事都等著你拿主意哩。”春花的嘴當然不會閑住,她說:“先富叔,你當個運輸專業戶吧,先摸市場,你把山貨土產收起來往外銷,把化肥、種子、農藥、日用百貨往山裏拉,兼跑市場信息,既方便大家,又能賺錢。”唐先富說:“還用你春花現在說,要不是敲梆崖擋著,我汽車都想買哩。不過,在外頭一看,我們白虎寨太窮、太閉塞、太落後了。”
幺妹子聽了村長的話,心有所動,覺得村長這次出去肯定遇上了什麼好事,心情不一般。就說:“村長,你說了三個‘太’,我還給你加一個‘太’,太有希望了。你看那棵鬆樹,是誰把它種在懸崖之上?是風?是鳥?不知道。如果命運可以選擇,它一定會選擇平川大壩的。它有千種牢騷、萬般理由不生長,但是,它不向命運低頭,戰勝了命運,伸出根須去找水,探著枝葉迎太陽,終於在懸崖絕壁之上成全了自己,長成了一棵大鬆樹!”
唐先富像在聽人讀詩、聽人講哲理,聽罷就說:“妹子,你能演電影了,電影裏的人就是這樣講話的。”
春花就說:“我們幺妹子姐在工廠裏還參加過演講比賽哩。”
三
博士對白虎寨有了親近感,不隻是因為尋根的結果,而是大家把他當自家人待。他愛屋及烏,特別喜歡秋月,覺得這小丫頭小鳥依人。幾個月前,博士曾問秋月,你想不想跟我到城裏去?秋月笑著說,你娶我我就跟你到城裏去。博士沒料到秋月會這樣大膽,愛撫地看了她一陣,才說,我要是年輕十歲,我一定娶你。秋月說,年齡是問題嗎?博士就知道自己惹了麻煩,就繞開話題,說:百分之八十的農村人今後都要到城裏去生活,你為什麼不早點到城裏去呢?秋月的臉上現出燦爛的笑容,說,我到城裏除了給人打工還能做什麼呢?博士說,我可以幫你找一份輕鬆的工作,還可以幫你聯係自學考試,等拿到了大學文憑,你還可能參加招錄公務員的考試。秋月何嚐不想跟著博士進城去。在她的心目中,博士是一個大知識分子,有學問、有思想,除了有點隨心所欲,其他方麵都是很優秀的,而這隨心所欲不正是一種令姑娘心儀的瀟灑和浪漫嗎?但秋月心底有些自卑,她還沒有發現自己有什麼能吸引博士的地方,自己隻是一個農民的女兒,沒有城市戶口、沒有大學文憑、沒有一技之長,你博士為什麼要帶我進城呢?是看中了我什麼?所有青春期的姑娘都是充滿幻想的,她們的感情世界被莫名的饑渴所占據,想冒險、想刺激、想出走、想豔遇、想遇見白馬王子,真遇見了又遲疑、又害怕。博士想把秋月帶走,並無壞心,是覺得秋月是山泉中的一顆珍珠,清純而美麗,你看她不事雕飾卻美豔無比,你看她雙眼含情卻溫柔不俗。他想有這樣一個妹妹,他要把她當作妹妹來培養,讓她上大學,讓她接受很好的教育,讓她成為一個有用的人才。博士的心是真誠的,從他的眼中,秋月能感受到這份真誠。
女人是藏不住心事的,能談心事的首先就是幺妹子。秋月把事情的經過對幺妹子一說,幺妹子有些吃驚,從來沒有想到過博士會對秋月提出這樣的想法,博士在幺妹子心中是一個很崇高的形象,是知識的化身,要說有什麼缺點,那就是有點書呆子氣。幺妹子就問秋月,你想跟他去嗎?秋月就有些忸怩,說,我是想上大學,但我沒想過和他怎麼樣。幺妹子就說,那他到底是想怎麼樣?是向你暗示說他喜歡你,要把你帶走,還是僅僅隻是想幫助你,這都沒搞明白,我怎麼幫你拿主意?我的意見,如果他是喜歡你,這你自己要拿定主意;如果他隻是想幫助你,這更要你自己拿定主意。秋月拿不定主意,她又吞吞吐吐把這事對媽媽說了。胡喳喳一聽,像觸電似的跳了起來。什麼?他要把你帶進城?!怕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曾經有過青春陰霾的胡喳喳,急呼呼地追問,他有沒有對你下黑手?秋月一驚,你說什麼呀?胡喳喳就說,男人沒幾個是好的,見了女人就想上。她說這話時朝唐先富恨恨地剜了一眼,唐先富就暗笑。胡喳喳雙手不停地搓動,說,我看這個人全不像個幹部樣,倒像個自由神。你知道人家的底細嗎?幹什麼正經工作?說不定是要把你騙進城去給人家做小老婆!胡喳喳越想越害怕,養個姑娘就像端一滿碗油,晃不得,動不得,操不盡的心,而如今的姑娘們全不領老娘的情,一個兩個好像巴不得被人玩弄似的。她就對秋月說,我什麼都依著你,你說要出去打工,我讓你去打工,你說回來,我巴不得你回來,但現在這件事得聽娘的,從今日開始,不準你再和那個博士接觸,博士有什麼了不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也不知他一天到黑在剝(博)些什麼,我看是光想著剝人家姑娘的衣。胡喳喳像保鏢一樣盯緊了秋月,秋月睡覺,她都不敢睡。隻要一有博士的動靜,胡喳喳就會大聲地咳嗽,以示警告。
胡喳喳不想讓秋月進城,金幺爹卻趕兒子進城。“北雁南飛”的金大穀,在城裏辛勤打工,一到晚上,金大穀就想幺妹子,無數遍地回味那天的美事。金大穀進了城又失悔,他認為幺妹子不會告發他,說告他那是嚇他的,那隻是發發脾氣,發脾氣的女人是很可愛的,如果和一個從不發脾氣的女人待在一起,就好比喝白開水,雖然解渴,時間久了會索然無味。所以,他就希望幺妹子發脾氣。幺妹子當了村支書,是白虎寨最大的官,她肯定會有些脾氣,沒有官架子沒有官脾氣那還叫什麼官?想是這麼想,他也不好立馬就回去。一個大男人空手而歸,會被人笑話的。
金大穀一連找了好幾處“工作”,最後才在一家養雞場穩定下來。場裏能按時吃食堂、能看電視,還能洗熱水澡,分給大穀的那些事,就是把雞飼料倒進飼料槽裏,再把地掃幹淨並用水衝洗。這樣的事在白虎寨叫家務事,是勞動之餘幹的,那簡直是好玩,所以,他幹得很賣力,也很盡心,這樣一做就很出眾,做了幾個月,他的賣力和盡職就引起了女老板的注意。有一天,女老板喊住大穀,讓他進到她的房子裏,從衣櫃裏拿出一套舊衣,要大穀換了,讓他跟在後麵一起進城去。
大穀換了一套衣,在鏡子裏一瞧,看到的是另外一個男人,他還回過身朝後看了看,沒見到別人,大穀才敢相信這帥哥就是自己。就堅信了一句古話,“神要金裝,人要衣裝”。大穀心情愉快地跟在女老板後麵,一股子香氣熏得他直打噴嚏,原以為是要他去幫忙搬運東西,誰知是要去逛商場。女老板在這兒看看,在那兒瞄瞄,拿來一件衣試去試來折騰半天,大穀的任務就是緊跟在女老板身後,看包、拿衣,像個保鏢,又像個跟班,也像個陪逛的男人。大穀開始還滿心歡喜地跟著看西洋鏡,慢慢地他就有些堅持不住了。大穀認為問一句就行的話,女老板會問三句,大穀認為試一次就可以的衣,女老板要試五次,大穀認為不值一看的地方,女老板要一處一處地看下去。女老板去廁所蹲了半小時,金大穀就在女廁所門口守了半小時,受盡了女人的白眼。媽呀,山裏的金大穀哪裏受過這等洋罪,大穀不敢說、不能跑,這地方沒有鳥兒鳴叫,也沒有青山綠水,更沒有山泉水喝,原先以為跟美女逛街是人世間再好不過的享受,誰知道是如此的無聊和乏味。一個下午,他們隻逛完了一個商場,直到路燈亮過,女老板才意猶未盡地回家。就是這樣,寂寞的女老板花了半個月把城裏的大商場巡視了一遍,才罷手。臨了,女老板給大穀買了一套不錯的衣服作為獎賞。
女老板把大穀從雞舍裏調了出來,還說要給他加工資。每天還要大穀把身子洗幹淨,說他身上有一股子泥土味、雞屎味、煙火味、汗水味。這樣,大穀就天天認真洗澡,用伊卡璐洗頭發,女老板又說他的手指甲、腳趾甲沒弄幹淨,讓人把他帶到一個桑拿房,像殺年豬一樣,讓人給徹底地刨洗了一遍。這個時候的金大穀,麵對工友的竊笑還是一頭霧水,認為這個女老板真傻,何苦對一個打工的人如此厚待?給足工錢不就行了嘛,你不對我好,我也會對工錢負責的呀。直到有一天,當金大穀被女老板叫進她的房子,女老板笑吟吟遞給大穀一杯紅酒,要他一口喝下去,大穀不會玩這些遊戲,把那杯紅色的水咕咚一口就喝了下去。女老板命令大穀跟著她走進內室,大穀也就很順從地走了進去,女老板要他幫她脫衣服,他也就去脫,後麵的事,大穀都記得不是很清楚了,他隻記得好像中了邪,頭腦發脹、胸口發熱、心咚咚跳、腿顫顫抖。他日思夜想的好事就這樣稀裏糊塗送來了。
過了幾天,有一個老年工友悄悄對他說:“以前也有一個你這樣的男子,被女老板的老板發覺了,讓人給打廢了哩。”金大穀一聽,呆若木雞,嚇出一身冷汗,這才清醒過來,覺得這樣下去凶多吉少,他想了一天一夜,三十六計,走為上。
四
等金大穀爬上敲梆崖,已經是一副很狼狽的樣子,好像是中了暑,頭重腳輕,他就在寨門口樹蔭下睡了一覺,等天黑了才進村。他盡量避開村人的視線,從煙地裏七彎八拐地往家走。白天的暑氣還沒全消,煙葉已經有了香味,苞穀還在嗞嗞地長,已經有一人高了,頂花開過,腰間嫩白的胡須伸了出來。誰家的黃瓜都筷子長了,大穀摘了一條,幾口就吃了,香脆可口,幾隻螢火蟲兒在四季豆叢中亂飛,土狗兒在地裏叫,大穀感到了久違的親切。
回到了家裏,跟爹和小雨打過招呼,他先去床上看看,證實向鄉長的行李還是放在他的床上,他倒床便睡,睡了兩天,他去洗了澡、換了衣,在鏡子裏看了看,就迫不及待地出了門。大穀來到幺妹子的房門邊,房門已經從裏麵閂了,他被幺妹子拒之門外。大穀敲了一陣門,幺妹子就從裏麵喊:“你不是北雁南飛了嗎!怎麼又飛回來了!”大穀不會撒謊,在門外說:“那個狗娘養的女老板,我給她白養了幾個月的雞,她一分錢也沒給。”幺妹子就說:“那個老板娘一定很迷人吧?”大穀聽出話裏不是滋味,就說:“大肥豬一個。一身雞屎味,臭烘烘的,呸,呸,呸。”
幺妹子的媽被大穀的表演逗樂了,幺妹子在門後也樂了,大穀一聽來了希望,就變低了聲音對幺妹子說:“我真的是被騙了,回來都沒錢買車票,你不信?我賭咒,我給你下跪。”幺妹子說:“誰要你跪,你給那個老板娘去下跪吧!”大穀說 :“就是不能給她下跪,什麼東西?壞資本家,有兩個臭錢,就欺負人!我寧願給你下跪,就是不給她下跪,你看,我給你跪下了。”幺妹子偷偷打開門,想看看大穀是不是真的跪著。大穀並沒跪,他一步就搶進門來,一下子就抱住了幺妹子。幺妹子本來有一肚子的怨氣,但被大穀緊緊一抱,這怨氣就不爭氣地消了許多。
幺妹子還是推開了他:“你不是很能耐嗎,你不是要北雁南飛嗎,你打工打成了一個野人嘎嘎跑回來?丟人現眼!”她發現大穀頭上有傷,又關切地問:“這傷是怎麼回事?”這一問,大穀就有些餘怒未消,說:“在路上不小心碰的。”
事情發生在縣城裏,金大穀去街上給小雨買園藝剪回來,走到一個巷子,這巷子兩邊一字兒擺開著小店,吃的、喝的、玩的,五花八門,應有盡有。大穀就想給爹買瓶酒,還要給幺妹子買個禮物,他就在小巷子裏慢慢地看慢慢地走。這時候,一個打工妹模樣的少女走過來問路:“大哥,長途汽車站往哪兒走?”大穀搖了搖頭,說不知道。旁邊一個青年說:“你跟我走,這邊有一條近路。”那個打工妹就跟著走了。大穀覺得那個青年不大正經,就有些不放心,便跟了過去。剛拐過胡同,就看見那青年正把打工妹頂在牆上,一麵說:“來吧,乖妹子,你真惹人上火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