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敲梆崖上
一
彭長壽爬上敲梆崖的時候,已經揮汗如雨,腰酸腿痛,跌坐在石頭上喘氣。暑天的太陽很毒,從頭頂直射下來,曬得人身上熱辣辣的。彭長壽用草帽扇著風,一麵認真打量著這道熟悉的險關。眼前倒是滿目青翠,各種鳥兒在樂園裏歡叫,一隻竹雞在穀底唱情歌,叫聲特別響亮。白虎寨的山水確實好看,山嵐鬆風,雲黛飛瀑,移步換景,處處風光,但這是日子過得舒坦了的人們的感覺,長年在山裏生活的人卻沒有這份閑情逸致,如果誰能把這敲梆崖移走的話,全村人都會拱手相送。因為關山阻擋,好日子就像城裏的美女,很難嫁到山裏來。到底修不修敲梆崖這段路,縣裏是有爭議的。簡單來說,就是搞外遷式移民呢還是劈山修路。在這個五年計劃之內村村要修通公路,這是國家規定的,也是縣裏承諾了的。對於白虎寨來說,如果要把人戶全部外遷,那老祖宗開墾出的這個寨子就要被拋棄,外遷可以住到平坦的地方去,可以更快地過上好日子;如果不外遷呢,那首先就得把公路修通。專家預算過,在這山崖上修路,基本上是橋梁和隧道,一公裏最低也要五百萬。有人認為,拿這五百萬,把全村人分期分批外遷出去,可以一勞永逸地解決貧困問題 。這些話是辦公室的議論,是規劃部門的估計,彭長壽沒敢跟幺妹子講,也沒敢跟覃建國講。縣委苗書記說這是大事,不要急於做結論,也不能聲張。苗書記比彭鄉長想得更多,表麵上來看,這是一個脫貧的方法之爭,爭論的背後是對山區農村如何城市化的不同看法,也涉及到新農村建設的布局。
彭長壽直接找到覃建國家,幺妹子不在,說是給五保戶孫三龍家送農藥去了,彭鄉長又往孫三龍家趕,在半路上碰上了幺妹子,就對她說:“快點,要作好準備,苗書記又要上山來。”聽說縣委書記又要上山來,幺妹子當然高興。彭長壽認為苗書記再次來白虎寨視察,意義就很重大,要麼就是為敲梆崖的工程來的,要麼就是來看向鄉長的魔芋試驗,村裏要引起高度重視,彙報提綱不能少於三千字。彭長壽還特意交代幺妹子,彙報時一定要多說白虎寨的優勢,土地多、山場多、資源豐富、開發前景廣闊,一千多號貧下中農,不,現在統統叫村民,村民群眾堅決擁護黨中央,熱愛貧困家鄉,決心在縣委和區委的領導和關心下脫貧致富,把家園建設成為社會主義新農村。彭長壽還要幺妹子趕緊落實參觀路線和項目,把要參觀的農戶事先看一下,做好預案,特別是那幾個愛告狀的人,要摸排一下,繞過去,或者是找個偏遠地方請他們喝酒打牌去,萬一碰上了,要他們不亂說亂講,不要顯得我們白虎寨的村民沒有政治覺悟。彭長壽這樣安排是有他的道理的,為了白虎寨,他確實做了不少工作。他是主張修路而反對外遷的,如果把人全部外遷,痛快是很痛快,可是帶來的麻煩就不少,不服水土還在其次,外麵金窩銀窩不如自家的狗窩,有人就會跑回來,特別是那些老年人,故土難離,祖墳啊、果樹啊、老屋啊、水井啊,牽牽掛掛。金雞河修了水電站,都十多年了,幾十戶移民的麻煩到現在還沒搞清,這都是留給基層幹部的麻煩事。隻要讓苗書記感受到了白虎寨人民對建設家園的決心,敲梆崖的公路就有希望。因為苗書記事先有過交代,不得把外遷的想法泄出去,怕引起村民的騷動和恐慌。當然,還有兩個很得力的修路理由,一個是白虎寨屬革命老區,紅色根據地,有紅軍洞和紅軍墳為證,這裏灑滿烈士的鮮血,埋有先烈屍骨,你不能對此棄之不顧。另一個理由,這裏有土司遺址,民族文物十分豐富,有顧博士來考古為證,是很難得的旅遊資源,而旅遊是武陵山區開發中最重要的經濟文化增長點,也是本縣的增長點。這兩條是殺手鐧,不到萬不得已,先不拿出來,一旦拿出來就要克敵製勝。
幺妹子從來沒有寫過什麼彙報提綱,不知道如何下筆,彭鄉長對幺妹子說:“向領導彙報是一個幹部的基本功,現在領導都很忙,沒時間去現場了解詳細情況,電視鏡頭又對著,他注意的主要是形象,你說的東西他半聽半沒聽。視察就好比相親,靠的是看一眼,所以,給領導看的東西就極為重要。”
彭鄉長和幺妹子的準備工作才剛開頭,苗書記就到了,他輕車簡從,說來就來了。
二
幺妹子召集村委會的人坐在一起,要給苗書記彙報工作。苗書記卻不坐,說,我們先去看看你爹。這樣一來,預案全部作廢!覃建國很高興,像買中了頭彩似的,一改病容,連聲說,哎呀,縣委還沒忘記我這把老骨頭啊!我這個黨員現在不能給黨出什麼力了哇!隨行的幹部還給覃建國塞了一個紅包,錢雖然不多,卻讓覃建國激動得熱淚盈眶。喝了茶,談了些家常,接著,縣委書記提出要看看紅軍醫院遺址,這又出乎預料,紅軍醫院遺址是一個大山洞,已經被荊棘和荒草所淹沒,有蛇,事先沒安排人砍路,無法進去,苗書記看望了守墓人,也給了一個紅包,守墓人感到很突兀,不願和書記多講話,苗書記歎息一聲,說再到別處看看。
幺妹子在前麵領路,苗書記不按幺妹子的路走,隨便一指,說,我們先從那邊看起,幺妹子就杵在那裏了,像是初進門的小媳婦,麵對一個故意刁難她的婆婆,不知如何是好,就望著彭鄉長。彭長壽到底是老幹部,他果斷地說:“一切都按苗書記說的辦。”
苗書記很關心向思明,問他適應不適應這裏的氣候,向思明說,很好。能吃辣椒嗎?吃一點。能吃苞穀飯嗎?也能吃一點。苗書記說,告訴你,吃苞穀飯,要配上豬肉、合渣,來事得很。“來事得很”是本地方言,很好的意思,苗書記能說方言,就親切,這樣一說一問,氣氛就活了。一行人跟了苗書記走,彭鄉長暗示幺妹子再走在前麵去帶路。
春花輕鬆地走在隊伍裏,還掏出小鏡子來照,其實她是在看向思明,向思明氣喘籲籲跟在苗書記後麵,低頭隻顧爬山,春花就故意落下來,等到向思明上前來,跟在他身邊,生怕他摔倒了,看他熱得汗流浹背,衣服都貼在身上了,就去路邊摘了一張很大的山荷葉,做成一個尖頂的帽子給向思明戴上遮太陽,跟著苗書記來的幾個隨員覺得好玩,也都仿效著做了荷葉帽戴上,有人就笑著拿出相機從各個角度拍照。其中就有春花和向思明的合照。
春花從灌木林中摘來一串鮮紅的小果子,送給苗書記,要苗書記嚐嚐,苗書記吃得津津有味,就問:“這是什麼果子?”春花說:“叫端陽泡兒。”苗書記轉問向思明:“你是科學家,這東西學名叫什麼?”向思明跑去樹邊看了看,又摘了一串回來,說:“這應該是一種樹莓,因為它在端陽節前後成熟,所以老百姓叫端陽泡兒,營養很豐富的。”苗書記就說:“你們這裏資源很豐富,我看這類東西可以培植成特色產業,運到城裏去賣。”向思明說:“東北人喊這叫馬林果,中草藥裏稱其為覆盆子,樹莓的人工栽培始於歐洲,十六世紀逐漸形成了產業。目前,我國栽培的樹莓品種基本上都是引自於外國。”苗書記問:“那我請教你,我們這裏的主糧苞穀紅苕是本地的還是外來的?”向思明說:“我知道中國的紅苕是從菲律賓引進的,苞穀、紅苕都是乾隆時期才從沿海引種到武陵山區,距今也隻不過二百多年曆史。”苗書記和周圍的人對向思明的博學都感到欽佩,春花看著向思明,眼神簡直都發呆了。
苗書記指著一塊長滿荒草的土地問:“這是一塊熟地,為什麼荒著?”
但二叔介紹說:“這是駱五爺的地,他兒子和媳婦在城裏打工,孫子在城裏借讀,把老人接去看家,這地就荒了。”苗書記問,像這樣的荒地你們村多嗎?但二叔想說很多,一想有些地已經租給幺妹子等人種了魔芋,就不敢亂說,隻說,是有一些。苗書記就說:“山區土地很寶貴,不能荒,要讓會種田的人來耕種,這是一個值得我們進行探索的新問題。搞土地流轉,讓會種田的人來經營,支持和培養種田大戶,搞家庭式農場,這個問題,你們可以大膽地試,摸索出一些經驗來。”
村委會在場的人都認真記住了苗書記說的話。
暑天的青山,蒼翠欲滴,山花還在意猶未盡地開放。苗書記發現路邊有一種草長得有一人多高,頂上開了一個白色的花球,就問是什麼東西,春花就笑起來,說:“我們這裏漫山遍野都長的有,叫宿旦。”但二叔說:“聽說國家收去喂戰馬的。”向思明就解釋:“宿旦是一種中藥,這一帶就是著名的‘五鶴宿旦’的主產地,中藥名錄上都有的。”
苗書記很感慨地說:“你們這裏可以用八個字來概括,山清水秀,經濟落後。”大家就一陣笑,有一個隨行幹部就說苗書記總結得好:“既有表揚,又有批評,挖掘了潛力,指出了希望。”向思明向說這話的人瞟了一眼,對幺妹子作了一個奇怪的眼神,就說:“理論家把苗書記說的這種現象叫做‘富饒的貧困’。”苗書記一拍巴掌,說:“哎,你這個提法可以,資源是富饒的,還沒有開發出來,所以,目前還很貧窮。”
苗書記在魔芋地邊待了很久。魔芋進入了快速生長期,塊莖膨脹,需肥量也大,茂盛的魔芋葉片黑壓壓一望無際,狗鑽進去都看不到尾巴了,大家停下腳步來欣賞。這群人當中還沒有人看見過這麼大規模的魔芋種植,一個個跑進地裏去看,年輕人還牽了魔芋葉照相。苗書記很有興趣地問了許多關於魔芋的話題,向思明都一一解答,還特別指出,種魔芋的投入成本比種煙葉要少,特別是管理成本要低很多。苗書記當即指示縣特產局,把各鄉的幹部拉過來參觀,苗書記指示縣發改委和縣扶貧辦的負責人,要來白虎寨搞調研,要為在全縣推廣魔芋生產做準備,要尋找全縣煙葉和茶葉之外新的產業支柱。
看過魔芋,一行人從荊棘叢中的小路朝都無隊長家走去,春花就有些慌了。都無隊長的屋遠看像深山裏沒了香火的一座破廟,春花望了苗書記一眼又望了向思明一眼,隻好在前麵引路。她慌亂地搓著手,低了頭,仿佛這貧窮是自己的錯。到了家,她就很不好意思地一再說,我準備要修新屋的,這舊房子也就懶得收拾了,一麵就吹吹拍拍地拖椅子給苗書記和客人們坐。苗書記看了春花的屋,這哪裏還能住人啊,臉上就掛不住了,忍了很久,還是忍不住發了火:“我上次來,你們當麵答應過我,要把幾戶困難戶搬遷的,怎麼還是這個樣子?你們鄉鎮怎麼沒有督促?”他沒有直接批評村裏,幺妹子趕快承擔責任:“這是我們的問題,我們村委會開了會,征求過村民代表的意見,大家說,一開春,農活忙,人手少,雨水重,還要毀青苗,不如把修屋搬遷的事安排在收煙之後。”苗書記還是很不高興,就說,你們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現在國家有了力量,我們不能看著少數人挨凍受餓。幺妹子就說:“我們保證在今冬明春之前讓他們住上新房子。”彭長壽就裝作沒聽見,隻顧抽他的煙。
苗書記發現破舊的牆上還掛著幾幅織錦,就走過去認真欣賞。這幾幅織錦是春花的媽媽留下的物件,有些風吹雨打的歲月痕跡。春花的媽跟幺妹子媽一樣,她們那一輩女人個個都會織錦挑花,縫補漿洗,喂豬做飯,裏裏外外一把手,都無隊長沒受傷時,本來是一個美滿的家,自從都無隊長修路受了傷,在醫院裏躺了半年,家裏就像房子倒了中柱,生活更像下坡的水,媽媽一個女人,苦苦支撐了兩年,覺得實在沒有了希望,就丟下病夫和一大一小兩個孩子,說是出去打工,從此了無音信。媽媽出走之後,都無隊長舍不得拿下這幾幅織錦,天天看,一直掛到春花長成大姑娘,就這樣一直掛到現在。一行人看著春花家的織錦,誰也不做聲。苗書記感歎不已,說:“了不起,了不起,這是工藝品嘛,你看這構圖,你看這針腳,這在旅遊市場上是供不應求的搶手貨哇。”接著他又問,“現在的婦女們還會織錦嗎?”幺妹子說:“老人中間,隻有我的媽還在堅持織錦,現在年輕人都不學了。”苗書記就說:“這是民族藝術,可不能失傳了啊。”彭長壽趕緊補了一句,將來白虎寨建成了旅遊景點,我們就成立一個織錦工藝廠,發揚民族文化。
春花看到苗書記對那幾幅織錦讚不絕口,臨出門,就從牆上扯下一幅織錦要送給苗書記。 苗書記猶豫了一下。看樣子,他是真喜歡織錦,春花就直朝他懷裏塞,還一麵說:“你這是瞧不起我們白虎寨人,我媽自己織的,不值錢,送給你一幅,做個紀念,這又不是搞賄賂。”這後一句實在不該補,搞得大家都不好做聲。苗書記就更是拒絕了。
苗書記一行循著敲打聲來到了都無隊長的工地。所謂工地,就是白虎寨幾十年來數起數落的修路現場,就是在懸崖邊挖的半截子路,有點像是一個小小的采石場。大家心驚膽戰地走到懸崖邊,見有一個寮竹棚,棚子不大,有一個石頭坐凳,大約是都無隊長累了休息時用的。棚子門口掛著一支牛角,顯然是都無隊長經常吹的那支角。幾個年輕人朝棚子裏一看,就大驚小怪:裏麵堆滿了禿頭的工具,約有幾百件。有磨禿了的挖鋤,有半尺長的鋼釺,有砸開了花的鐵錘,大的、小的,鏽跡斑斑,在無言地訴說著當年的風風雨雨。春花說,這是幾十年來,寨子裏試圖修敲梆崖的公路用壞了的一部分工具,其中有不少是老村長和都無隊長他們用過的。有幹部大發感慨:這些東西都可以放到博物館去了。
麵前的都無隊長已經是一個蒼老而邋遢的病人,全沒了當年與天地奮鬥的雄性與英姿。他穿著肮髒的褲子,赤裸著上身,彎了腰在頑強地砸石頭,來了這麼多人他也不管不顧。都無隊長一生念念不忘要修通敲梆崖的路,全寨人曾經修了一春一冬的公路,誰想到一場暴雨,全垮了,大家望著撕裂的山崖大哭不止。此後,修路的事幾起幾落。在一次施工中,飛落的石頭砸破了都無隊長的頭,他的思維從此就定格在那一瞬間,挖路!挖路!挖通這狗日的敲梆崖!都無隊長傷好之後,別的事都忘記了,把家忘了、把莊稼忘了,唯獨修路不忘。從此,他就一個人跑到垮塌的工地上來修路,除了回家吃飯睡覺,一年四季,風雨無阻,誰勸也不聽。
幺妹子對都無隊長說:“叔,不修了,今天不修了。縣委苗書記來看你來了,苗書記來看看這條路的,隻要他給北京說說,國家就會撥下款子來,你就可以回家休息了。”幺妹子在哄都無隊長。都無隊長本來是旁若無人,自顧修他的路,一聽幺妹子說“國家就會撥下款子來”,他立刻就停下活兒,杵了鋤,回過頭來望著苗書記傻笑。
苗書記看到的是一張蒼老而恐怖的麵容,老人的半邊臉從頭皮至耳朵糾結著傷疤,仿佛是被老虎抓咬過的,上麵還沾著汗水和泥巴。苗書記大受感動,急忙掏出幾百元錢來塞給都無隊長。都無隊長倒是很爽快地收了,隻見他哆嗦著從屁股後麵拿出一疊紙,費力地寫上“支票”兩個字,很真誠地遞給苗書記。苗書記猶豫了一下,隻得接了。春花看到苗書記不解的神色,就對他說:“當年,我爹領頭修這段公路,縣裏給撥了一筆錢,我爹去縣裏取,人家遞給他一張支票,他本生第一次見到支票,認為那不是錢,堅決不肯要,雙方就發生了爭執,他認為別人是在耍他,一氣之下就動了手。等他鼻青臉腫回到白虎寨,那張支票也不知丟到哪裏去了。老村長派人再跑到縣裏去問,人家一口咬定錢已經領走了。於公於私,這該是多麼大的事啊,錢丟了,還背了罪名,路也修不成了,為這事,他受了很大打擊。修公路時頭部又受了重傷,當時沒錢醫治,就落下了病,癡癡呆呆。”苗書記聽了這話,就把那張“支票”翻來覆去看了幾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