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妹子有些懷念打工的日子。這個村幹部當得很有些吃力,到底值不值?突然,從遠處傳來一陣歌聲,那歌聲傳遞出去又被遠近的山崖碰回來,形成一種獨特的音樂效果。幺妹子不由得就想起了小學的一個音樂老師。那時候,寨子裏來了一個胡老師,口音是湖南人,聽說是個右派分子,右派是什麼,幺妹子當時不知道,隻是覺得人非常和善,很有學問。他教音樂,還會美術,他的老婆非常漂亮,偶然會上山來看他,帶著一個小兒,與幺妹子同齡,名字好像叫小虎,長得很結實。那年冬天,大雪封山,放假了,敲梆崖的路也被大雪堵了,胡老師要下山去看他的兒子,結果摔死了,屍體第二年開春了才找到,從那以後,再也沒有音樂老師了。山裏的孩子,喝山泉水長大,空氣又好,聲帶沒受到損害,一年四季天籟盈耳,學鳥兒唱歌,是天生的音樂家材料。在南方打工時,全廠人都說幺妹子聲音好,以為她會唱歌,凡是集體活動都要她來一首,每當這時,她就會想起胡老師,想起該死的敲梆崖,如果不是這該死的懸崖,胡老師就不會死,如果胡老師不死,幺妹子也許會成為宋祖英那樣的歌唱家。這該死的敲梆崖,你早該被炸掉!幾代人夢寐以求想打通這段險路,但幾代人都望崖興歎!幾代人都曾嚐試打開一條通道,但都以失敗告終,你的石頭像鐵像鋼,你無比堅硬,挖地的鋤頭砸在你身上,你也隻肯冒出幾點微弱的火星。幺妹子不由得又想起,當年的土司王為什麼要在這裏閉關鎖國,築城固守?難道你在這山寨裏藏有無量的珍寶?
大約是一九六五年前後,曾經有一支地質勘測隊來過白虎寨。那時候,覃建國還年輕,他們一幫青年人幫勘測隊從敲梆崖下往寨子裏背機器,那個歡騰勁兒沒法說,勘測隊在山坡上豎起井架,發動機卟卟直叫。那是古老的山寨第一次響起工業文明的聲響,可是那聲音沒響多久,文化大革命就開始了,機器聲戛然而止,勘測隊很快就撤走了。後來,村子裏一直流傳著有關金人金馬的說法,據金幺爹說,勘測隊還隻打了三個洞,就發現了金人金馬,那金人金馬是當年的田土王藏的金子變的,金人的一隻腿已經跨上馬背了,如果金人一旦跨上馬背,白虎寨就會大發,可惜被勘測隊驚動了,金人金馬就跑了雲雲。幺妹子當然不會相信這些傳言,但如果在白虎寨真發現了金礦,對白虎寨來說絕對是一件好事,那國家就會開來大隊伍,在這裏辦礦山、開工廠,那白虎寨的父老鄉親早就脫貧致富了。
幺妹子這樣信馬由韁地想著,又想到了爹爹說的那一幕:文化大革命中鬧得最狠的那一段,縣裏有五個領導人躲藏在白虎寨,有趙書記、梅副書記、李縣長,還有兩個副縣長,他們都是被造反派打傷之後被他們的家人或是部下悄悄送上山來的。趙書記已經不能下床了,李縣長被打斷了腿,上了夾板。白虎寨曾經是紅軍的後方醫院,在保護傷病員方麵有優良傳統,在守關拒敵方麵也有經驗。那一段,白虎寨仿佛又回到了戰爭年代,覃建國那時候剛回鄉,都無隊長也正年輕,覃建國相當於軍隊一個團長,帶人駐守在白虎寨山頭,全寨子人高度緊張,白天黑夜都有人在敲梆崖上放哨、巡邏,男的打仗,女的做飯,隻要造反派一出現在崖下,寨子裏就牛角聲聲,這些走資派立即被藏到土王洞裏去,男女老少齊上陣,拿了鋤頭棍棒,威風凜凜站在關口上,雙方這樣一直僵持到了年關,造反派利用手中的報紙廣播大造輿論,說全縣的走資派都上了白虎寨,於是各地的造反派都趕來增援,他們舉著紅旗,齊聚敲梆崖下,用大喇叭對著崖上廣播,口號聲此起彼伏,還架起了八二炮、機關槍,殺氣騰騰要武力進攻白虎寨。
造反派一連衝了十多次,眼看就要攻上敲梆崖了,這時候,忽然寒風怒號,一時昏天黑地,不到半個時辰,鵝毛大雪就把整個敲梆崖封了個嚴嚴實實。那攀崖的小徑不見了,隻露出奇形怪狀的山石,滿山上鑽天古鬆不見了,隻剩無數柄黑色利劍直指蒼穹,除了壁壘森嚴的懸崖,眼前漫山皆白。造反派見天公發了怒,膽兒先就虛了,加之很多人怕冷,隻好撤退。白虎寨人荒蕪了一年的莊稼,守護了幾個縣官鮮活的生命,如果說敲梆崖有些什麼用的話,土王時期和紅軍時期且不說,也隻有在“文革”時期才充分顯示了關隘的重要。
據顧博士考證,當年的土司們對交通經濟還是相當重視的,土司斥資打通了去施南土司的一百七十裏山道。他們修橋修路,修的燕子橋、九峰橋、百順橋到現在還沒垮。搞大躍進時,想超英趕美,大家就想在敲梆崖上修橋,沒有鋼梁就用大樹做,沒有鋼筋就用篾條替代,沒有水泥就用扛香藤汁、糯米、灶心土做混凝土,還敲鑼打鼓慶祝勝利,後來一場連陰雨,把這些輝煌成果化作烏有了。“文革”後期,村裏的第一個高中生李老四回了鄉,老支書見他成天馬著個臉,憂鬱寡歡,不像個種田的樣子,就對他格外關注,讓他好好接受再教育,安排幹些輕散活兒,讓他記工分。那時候是大集體,生產隊裏以組為單位幹農活,比如薅草,十幾把鋤,一佾要搞到頭不能伸腰,李老四肯定受不了,他就很樂意記工分。記工分就是一手拿個長本,一手拿支鋼筆,站在大家麵前,等距離倒退著,問一個記一筆,這活路輕鬆。活路是輕鬆,氣氛卻很凝重,在他麵前彎腰勞動著的很多都是他的長輩,喊一聲姑媽會有三四個人答應,從學校到學校再到記工員的李老四是個洋派,忘了長幼尊卑,像老師點名,張口就直呼其名,被直呼其名者隻把鋤頭挖得山響,就是不應,李老四也不見風轉舵,居然更大聲地直呼其名,幾個長輩忍無可忍,扔了鋤頭,留下一句話:你十幾年的書都讀到牛屁股裏去了!然後揚長而去。老村長又安排李老四搞“機械化”,幾十個人從鄉鎮往敲梆崖上抬柴油發動機,在村裏安打米機、磨麵機、粉碎機。高中生李老四幹出了興趣,他能把拖拉機拆散了再安上。有了拖拉機就得有路,他又發動一幫子青年人在寨子上修路,李老四帶頭修的這一段路至今還是白虎寨上最寬的一段路,隻可惜這路兩頭沒出路,叫斷頭路。那時候,覃建國參了軍,幺妹子還無法出生,否則她一定會是李老四的粉絲,可惜的是,當覃建國複員回村時,李老四已經上大學去了。
是敲梆崖扼住了白虎寨致富的咽喉,是這道山隘阻隔了年輕人的幸福。有一陣子,有謠言說美國要打原子彈了,大家就高興,說,那你快些打唦,給老子照著敲梆崖打!後來,有人說原子彈有輻射,聽說鹽能防輻射,接著,日本發生了大地震,沿海地區搶鹽,滿村人就搶鹽,小賣部的鹽被搶光了,大家蜂擁到鎮上去買鹽,打電話給在城裏打工的兒子女兒要他們趕快買鹽,硬是把些賣鹽的老板高興死了。白虎寨天天希望美國打原子彈,美國就是光說不練。幺妹子不由得想,如果手裏真有一顆原子彈,把這敲梆崖給炸平了就好!炸平了到底好不好呢?敲梆崖留著還有沒有用處呢?幺妹子突然想到了這樣一個荒唐的問題,但這真是一個又荒唐又有趣的問題。幺妹子想,這敲梆崖該給寨子裏的人留下了多少記憶啊,真沒了敲梆崖,就沒了念想,隻留下些圓不溜秋的山包,沒一點男人氣,這生活不就蒼白無趣了嗎?
幺妹子想,如果修這條路,還是不要把這敲梆崖毀了,這是曆史、這是記憶、這是故事、這是歌謠,梆聲一直要敲下去才好。
金大穀不知什麼時候在身邊,雙雙並行,在大梅沙的海邊,數百上千的人躺在太陽下的沙灘上,一絲不掛,俯著仰著,這是女人在比美,很多男人在遠處呆望,饞涎欲滴,這是一個無邊的舞台,自己和大穀也仰臥其中,像一群曬日光浴的海豹。大穀有些忸怩,他第一次看見這種場麵,啊,啊,裝得若無其事,卻輕輕地哼叫起來,身輕如燕,難以自已。怎麼一下子又回到了敲梆崖,一下子跌進峽穀,一會兒又像鳥兒飛上飛下,互相追逐。啊,被金大穀緊緊地抱住了,出不了氣了,快要憋死了,哎喲,幺妹子拚命地反抗,但是手腳卻施展不開,叫喊著卻沒有聲音,踢打著,卻像在踢打棉花。兩人糾纏著,接吻真有趣,沉靜著卻戰栗,拘謹著卻放肆,一浪一浪地洶湧著,幾個浪潮過去了,大雨傾盆,突然又驕陽中天。
幺妹子覺得有手在頭上亂摸,是大穀,不對,幺妹子一驚,醒了。她扭頭一看,是一隻小山猴蹲在身後,正伸手在她頭上找虱子哩。幺妹子揚起手來做出要打它的樣子,小猴敏捷地一跳就跳到另一處石頭上去了。幺妹子麵紅耳赤,心還在狂跳,倒不是怕小猴,山裏的小猴不傷人,幺妹子是在回憶剛才的經曆。那種感覺十分美妙,卻又羞於說與人聽。她知道自己是想大穀了。幺妹子動不動就向金大穀發脾氣、生氣。幺妹子有時也想,知道大穀沒什麼大錯,有時候就是覺得他該讓著自己、寵著自己。尤其是每月的那幾天,一想起他,就反感,那臭嘴、那臭腳、那臭頭發,越想越反感,總想找個茬衝他發火。大穀性格粗糙一點,但他人太老實,不懂女人的心,輕輕一嚇唬,就跑出去了。幺妹子幾次把大穀的號碼按了幾個字,卻又把手機放下了。
太疲勞了,幺妹子一個仰八叉,躺倒在草地上,舒適地睡去。太陽趕快將光線移開,換作一片陰影,風兒送來幾許清涼,鷹在高空巡視。
五
向思明為了在全縣推廣他的魔芋栽培技術,已經很久沒來白虎寨了。春花來向幺妹子打聽,問:“顧博士怎麼很長一段時間沒露麵了?”幺妹子說:“你要問的人恐怕不是博士吧?”春花的臉一下子就鮮紅了,她就把幺妹子抱了,格格地笑個不停。等安靜下來,春花又說:“姐你不知道,我明知這是不可能的事,人家是國家幹部,我一個農村人,家裏又窮,人家怎麼可能看上我呢?但是,這心裏裝了這麼個人,想忘忘不了,想趕趕不走,我這是不是有了病?”幺妹子就說:“你這就是得了病,還病得不輕。”春花不知道幺妹子是在捉弄她,就順著問:“那是得的什麼怪病?”幺妹子就說:“你是不是害了相思病?”春花很真誠地說:“我隻跟你說,你別笑話我,我真的想忘掉他,但沒辦法,睡不著覺、吃不下飯,我們為什麼單單就把他給搶上山來了呢?為什麼不是個老的,為什麼不是個醜的?為什麼偏偏搶上來這麼個好人兒呢?這是不是緣分呢?”春花這樣一說,在幺妹子心中也漾起陣陣漣漪,她就對春花說:“你如果能將科學家留住,白虎寨給你記一大功!”向思明確實是一個很優秀的男人,首先是品性好,富有愛心、誠實、上進、有學問,對女人心很細,人也高大結實,在城裏肯定有不少追求者,也許就是因為誠實、上進、有學問,就不肯玩弄感情,以至於到現在對婚姻似乎不急不慌,也從沒見他主動和姑娘們打情罵俏。幺妹子在心中偷偷把他和大穀作了比較,向思明可以打九分,而大穀隻能打六分。幺妹子也很想主動追求向思明,即使失敗也沒什麼,即使隻有這個過程也是值得的,但幺妹子覺得自己和向思明中間有一道坎,那就是都不想把自己的一生拴在家裏,拴在廚房,如果這樣的兩個人相結合,從外麵看是很完美、很風光的,而內裏卻是有痛苦、有遺憾的。幺妹子在南方打工時,看過一本書,書上說:現代婚姻,是一種經濟學概念,如果離開了等價交換、互惠互利原則,基本上就是盲目的、不平衡的婚姻。每一個走進婚姻殿堂的人必須回答以下三個問題:什麼樣的生活符合你本人的信念係統?另一半是否支持理解你的這些信念?你是否有足夠的耐心陪伴另一個人成長,並且無怨無悔地付出?她當時看這書時,沒有深思,回到白虎寨之後,就不得不深入思考。適於和我幺妹子結合的人肯定不是向思明,而金大穀卻有足夠的耐心陪伴自己成長,並且願意無怨無悔地付出。而春花是值得信任的,春花是值得同情的,春花是值得幫助的,她是一個適合向思明的女人。這樣一想,幺妹子就好像終於看到了情感隧道的出口。第二天,幺妹子打了兩個電話,一個是打給大穀的,一個是打給向思明的。她對大穀說,幺爹身體很好,家裏一切好,讓他在外麵注意身體,注意安全,如果工作不順心就趕快回來。她給向思明彙報工作,公事公辦的口吻,隻是順帶說起了春花,說春花最近身體不大舒服,失眠、心口痛、四肢無力,像是重感冒,要向鄉長帶點藥回來。幺妹子沒有將這些告訴春花,她想,向鄉長如果對春花有意,他就會趕過來的,如果沒有什麼反應,那就要提醒春花,不要一廂情願、自作多情,山裏人要有山裏人的尊嚴和骨氣。
第二天,向思明匆匆從縣城趕回了白虎寨,先是說了他和苗書記商量要在全縣推廣魔芋種植的計劃,並說已經和五個鄉鎮的黨委書記進行了溝通,顯得信心十足,仿佛理想明天就能實現似的。幺妹子把村裏最近的情況對向鄉長說了一遍。向思明不問春花,幺妹子也不撥這根弦。當天夜裏,向思明就冒著雨趕到了春花的家裏,給她帶去了很多藥,還給都無隊長買了禮物。春花傾其所有給向思明做了一頓十分可口的晚餐,讓一個久在鄉下奔波的遊子享受了一下家的溫馨,他們還喝了酒。天下著雨,已經很晚了,向思明提出要回小雨家去住,春花眼熱熱地說:“上半夜沒有月亮,天黑下雨路又滑,樹林裏還有蛇和老虎,你不能走。”向思明就露出左右為難的神色。春花就說:“如果你不嫌棄,就在我這個窮家將就一晚上,體驗一下貧困生活吧。”向思明就住下了,兩個年輕人在火塘邊談了很久很久,燒了很多幹柴。
荒唐故事差不多都是這樣發生的,在一個特別的地方,有一個特別的機會,該發生的就發生了,不該發生的也發生了。都睡不著覺,向思明來到了春花的床邊,借著縫隙的月色,兩張青春洋溢的臉挨在了一起,他們用極其緩慢的速度小心摸索著試探著前進,每前進一小步都敏感地逢迎著對方的反應。他按捺著澎湃的熱血,用力擁抱了她,她也以熱吻回報。
“你不要離開白虎寨!”春花說。
“你這個傻姑娘啊。”向思明說。
“你不能離開白虎寨!”春花又說。
“你這個傻姑娘。”向思明又說。
春花沒有再說,緊緊抱著向思明滾燙而結實的身子不放。她認真而仔細地傾聽了他的表述,他始終隻說“你這個傻姑娘”,而沒有說“我不離開你”,也就是說,向思明可以接受春花這個人,不一定能接受白虎寨這個地方,而春花的要求和希望十分明確,春花這個人和白虎寨是一體的,二者不能分開,你現在要了我,就是要了白虎寨。
夏夜的蚊子很多很瘋狂,它們向沒有防備的人發起集團攻擊。兩個人大汗淋漓。向思明還在耳邊輕輕說:“你真傻,真的。”他不用武力,也不強迫,很輕柔,很熱情,即使在熱血已經衝昏頭腦的時候,仍然很有教養、很斯文、很有節奏。這使春花大受鼓舞,大受感動。當向思明這樣重複了幾遍之後,她開始放開自己,一動不動,讓向思明的嘴唇在雪白的肌膚上肆意滑行。不知道春花在想些什麼,也不知道她是因為幸福還是因為後怕,總之,她哭了,嚶嚶地哭了,哭得淚流滿麵,顆顆淚珠在月光下閃射出晶瑩而耀眼的光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