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二叔趕緊給苗書記解釋:“誰給他錢啦衣服哇,他都當是政府發下來的救濟,一是一二是二,他都是要開支票的,不開支票他是不會要的。”
苗書記一麵聽,一麵四周看,忽然問:“為什麼叫都無隊長,你們這裏有姓都的?”
王二叔遲疑著說:“從前,搞大集體,出工收工靠打銅鑼,光湯!光湯!隊長就站在敲梆崖上喊工,後來鑼給打破了,隻好吹牛角,都無!都無!老百姓就說:先喝光湯,後吃都無,哪年哪月能吃上飽飯呢?”
苗書記聽了有些戚然,想了想,就拿出隨身的記事本,翻到扉頁,屈了膝,把本子攤上,指著縣委會幾個字對都無隊長說:“你再寫一張,就給我寫在這個地方,用力寫。”都無隊長也不推讓,就很認真地給寫了支票兩個字,拿了鋤頭又去修他的路去了。
苗書記把那筆記本合好,寶貝似的,裝進包裏。他深有感觸,像對幺妹子也像是對大家說:“支票是必須兌現的!沒有白虎寨的脫貧致富,哪有全縣的脫貧致富?我支持你們,我還要感謝你們,特別是回鄉的青年人,你們是年輕的闖將,外出打工,支援城市建設,當農村需要你們時,你們又從城裏回來,主動挑起了建設家鄉的重擔。現在就是需要有你們這樣的一批勇於思考、勇於探索、勇於創新的年輕人。白虎寨將會在你們手中把‘都無’變成‘都有’。”大家都很認真地聽著苗書記講話,覺得他講的雖然是官話,但中聽。
苗書記忽然問起春花的弟弟。春花說已經送去上學了。說起春花的弟弟,也是一段傷心事。當年,正值高考前幾天,幺妹子和春花,還有粟五叔家的粟米從鎮上回了一趟家,拿了錢、換了衣,要趕去縣城參加高考。清晨,當他們仨走到敲梆崖時,在路邊聽到了貓叫,其實是一個棄嬰在哭,在荒郊野外,突然出現一個活生生的小嬰兒,兩個豆蔻年華的姑娘被嚇得心驚肉跳,一陣子就跑下了敲梆崖,隻有粟米膽子大些,沒有跑。幺妹子和春花兩個人氣喘籲籲回過頭來望著山上。嬰兒的哭聲仿佛還在耳邊,兩個人又回頭上山,粟米居然還守在那個嬰兒旁邊,像在看一隻貓。春花和幺妹子眼看著這個繈褓中的嬰兒臉色發烏,已經哭得氣息奄奄,三個人抱了就朝鎮衛生院跑。這一抱就抱出大麻煩了,衛生院裏很多人跑過來看稀奇,古怪的眼神,難堪的提問,把兩個女中學生弄得麵紅耳赤,說又說不清,走又不能走,鎮裏管計劃生育的幹部也趕過來追問她們。兩個女學生就隻有哭,一直哭到兩家父母聞訊趕來才得救。等他們三人趕到縣城走進考場後還驚魂未定,高考成績可想而知了。後來這個棄兒被都無隊長抱回了家,成了春花的弟弟,取名狗娃。
三
聽說苗書記要留下吃中飯,幺妹子媽很高興,她把二嬸、白蘿卜喊過來幫忙燒臘肉、推合渣、殺雞、刳土豆、摘金豆,有人送來了醃蒜頭、鮓辣椒。覃建國指點幺妹子去老竹園裏采來了鮮嫩的竹蓀,去山林裏摘來了瓜蔞葉,湊足了八大碗。可恨無處不在的蒼蠅、蚊子滿屋亂飛沒有辦法治,每做一盤菜,這些飛蟲都要跑來先嚐,讓人惱火,幺妹子就拿了扇子到處趕,媽說,這是飯蚊子,不礙事的。幺妹子不由得想,爹媽和這些蒼蠅蚊子相處了一輩子,能相安無事,還似乎有了感情?可是現在的年輕人卻和它們是死敵,就仍然到處趕,不讓它們有落腳的機會。
吃飯的時候,向思明親自做了一碗魔芋豆腐,這東西不大中看,灰黑色,但吃在嘴裏很有勁道,特別是用臘肉和大蒜一炒,香得很,好吃得很,苗書記因此吃了不少。吃罷飯,向思明又用開水給苗書記衝了一碗魔芋粉,這粉是白色的,精加工的,先用少量的水化開,再用沸水衝調,放點糖在裏麵,別有一種風味。覃建國早吃過,苗書記吃了就一迭連聲稱讚。幺妹子看著向思明做這一切,不由得佩服向思明對專業的用心,難怪把他們叫專家的。專家的與人不同就是做一件事就專心專意,專心專業,哪有做不好的道理。說到官場,說到人情,向思明一般謹言慎行,隻要一說到他的專業,他就滔滔不絕。他對苗書記說:魔芋的主要成分是葡甘聚糖,功用主治化痰散積,行瘀消腫。最新研究發現,魔芋對白血病的白細胞有抑製作用。現代的魔芋係列食品是一種大眾食品型兼營養保健型食品。最常規的做法是用魔芋粉加工成魔芋絲、結、糕、條、片,進一步做成魔芋粥、魔芋果凍以及做餡。最近又有報道將其提純加工成膜,作為糖果、糕點的包裝,類似於糯米紙,連同糖果等能一起食用。向思明還說,魔芋食品保鮮期極長,食用方便,是天然的綠色食品。他還說,魔芋食品含有被人們稱為“食用纖維”的葡甘聚糖,可以調節人體內營養平衡,降血脂,排除人體內有害金屬,有人體“清道夫”的美譽。在醫療上是高血壓、肥胖症、糖尿病、便秘、腸癌等消化道疾病患者的首選食品之一。
這些話,白虎寨的人差不多都聽他講過幾次了,苗書記聽了大笑,說:“我都懷疑你拿了人家大公司的好處費,在給他們做商業廣告哩。”向思明一本正經地說,我講的都是有科學依據的。苗書記又說,猛一聽,你這是王婆賣瓜,不過你的瓜是真好。苗書記就給幺妹子建議:“你們有這麼好的專家在這裏,不能浪費了,你們要充分利用,在他的指導下,把魔芋產業發展起來,給全縣作個示範。”幺妹子隻是笑,但二叔接著回答,有苗書記的大力支持,我們一定把魔芋產業發展好。
苗書記見春花眼一直紅紅的,就對隨行人員說:“像覃建國和都無隊長這樣的一批人,是我們縣的老一輩村組幹部,他們一輩子都處在重重困難之中,默默無聞地工作在最基層,他們作了很大的犧牲,有的還因此得了病,我們不能不聞不問,我們有責任關照他們。現在條件好多了,縣裏要盡快研究出一個有關補助政策,讓他們老有所養,病有所醫。”但二叔歎了一口氣,說:“都無隊長家自從堂客跑了,那家就不像個家了。”苗書記就對幺妹子說:“等你們白虎寨建成了新農村,你們要想辦法幫春花把媽媽找回來。”苗書記這樣一說,更是絆動了春花的那根痛筋,把媽媽找回來,這是她日夜想著的問題呀,春花再也控製不住自己,雙眼一眨,眼淚就一顆顆滾落下來,接著就號啕大哭。幺妹子勸了幾句,氣氛因此就有些沉重。等了一會,苗書記大聲對春花說:“下一次來,我要到你的新房子裏去吃飯,好不好?”春花就破涕為笑,說一定一定。
苗書記想看新產業,這裏沒有,問有沒有家庭農場,也沒有,問農家樂,但二叔就說隻有農家苦。苗書記就說:“好!我們繼續看農家苦,看最困難的。”幺妹子就看著但二叔,意思是請但二叔決定,但二叔望了望天,說,再稍坐一會兒。大家不知道他在搞什麼鬼,看看周圍,微風在吹,蜻蜓在貼著地麵飛,有小青蛙往屋裏跳。這是要下大雨的征兆,多數人看不懂。
忽然就是一聲雷響,接著,從山的背後就湧出大堆大堆的烏雲,地麵的風立刻變了臉,一陣緊似一陣,山上的樹林像在跳團體操,此起彼落,發出海嘯一般的聲音。煙葉在驚慌地左右搖擺,鳥雀都迅速藏匿了,天黑下來,陰沉陰沉的,仿佛在等待著什麼。幺妹子趕緊去收剛拔起來還曬在地頭的大蒜果,還曬的有一捆油菜,春花也跑過去搬,大家都擁過去幫忙收。這些東西要是一淋雨就會黴爛。但二叔一直盯著天空,觀測著烏雲的走向,看著閃電的亮度,看著看著就看出那雲層很像是冰雹雲,就有些行坐不安。但二叔對苗書記說,白虎寨的陽春沒有抗災能力,是靠天收一半啊,一場暴雨、一陣風、一場冰雹都可以使一年的勞作毀於一旦。
但二叔很焦急,對著大山喊:“為什麼還不打炮呢?這就是冰雹雲啦。”幺妹子知道,但二叔認得雲形,他說的打炮,是指打防雹炮,白虎寨地處湘鄂西曆史上的冰雹雲帶,每年夏季都會打幾場冰雹、下幾次暴雨,形成地質災害,政府就在周邊幾處最高山峰上布置了防雹點。苗書記對防雹炮是怎麼回事還不是很清楚,就用眼去望但二叔,但二叔顯然一門心思在觀測著天上的雲,在心中和天公鬥智鬥勇。過了一會兒,在雷聲中終於出現了炮聲,嗵!嗵!嗵!排炮似的,一炮接一炮,有十幾炮接連在烏雲中炸響。但二叔這才放下心來,說,五峰站也應該打的,他的話音剛落,西邊果然也響起了排炮聲,接著,湖南東山峰方向也響起了炮聲。這陣勢很像當年的戰爭,冶大雄的清兵攻打土王寨時是這樣的陣仗,三麵夾攻;國民黨的部隊攻打紅軍後方醫院時也是這樣的陣仗,炮火連天;現在,大炮從戰場上撤下來了,高射炮成了設置在山頂上的防雹利器,有專人值守,隻要接到指令,就會對著天空的冰雹雲發射出一批一批防雹彈,這些防雹彈在雲層中炸開,天女散花一般爆發出藥粉,藥粉能促使雲層凝結成雨滴。大約過了十來分鍾,嘩嘩啦啦的雨點萬馬奔騰而至,山上和莊稼地裏響聲一片。雨點打在堂前踏壩上,濺起無數水泡,屋簷上的水眨眼成了瀑布,渾黃色的泥水在山地四處奔流。這陣勢,仿佛是田土王帶著他的數千虎狼之兵回來打獵來了,人人為之肅穆。大家急忙往屋子裏躲,屋裏到處漏雨,滴滴答答,幺妹子找了一把傘來給苗書記撐著,但二叔卻像沒事一樣仍然站在雨中,注視著天空。突然,一陣颶風吹過來,在山灣裏左衝右突,找不到出路似的,就揪住屋旁一棵古老的核桃樹不放,像水中的巨鱷咬住了過河的斑馬,老樹在死命地抗爭。掙紮了一陣,隻聽到哢嚓嚓一聲,核桃樹的一支粗壯的胳膊被大風活生生擰斷了!但二叔一個箭步跳進屋,那核桃樹枝就嘩啦啦砸在了但二叔原來站立的地方,把那滿枝沒有來得及成熟的青果砸得到處滾落跳動。大顆大顆的冰雹夾在雨中向山村砸下來,讓人心驚肉跳。
剛才還生機勃勃的煙葉已經粉身碎骨,鋪在地壟上的白色薄膜也千瘡百孔,一片狼藉。苗書記問,這是怎麼回事,打了炮,還下冰雹?但二叔說,不打炮就更麻煩了。彭長壽大聲問:“誰帶了照相機,拍照,這要趕快報災。”但二叔對幺妹子說,你陪著苗書記再看看吧,我要馬上組織人搶扶搶栽,今天,最遲明天,要把煙苗補栽下去,或許還能搶回一些收成。
夏天的雨果然古怪,像敵後武工隊,來得猛,也撤得快,老天爺惡作劇似的抖了一陣威風,眨眼又風和日麗,像沒事兒一般,天空一碧如洗,山野青翠嫩綠。“黃羊界上炮聲隆,報道敵軍宵遁。”苗書記一行從噩夢中醒過來,一個個成了落湯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人不知好歹,在旁邊說,那些當大官的這時候肯定坐在舒適的辦公室裏開會吧。不少人悄悄拿眼去瞄苗書記,苗書記神色凝重,一言不發。
鄉鎮領導見衣服都濕了,都勸苗書記下山,苗書記說,這樣大的太陽,我們打一會兒赤膊吧?都說好哇。女孩子就回避了,男人們就把衣服脫了,掛在樹枝上,苗書記光了膀子曬太陽,細皮嫩肉的,很不好意思。夏天的衣服一會兒就幹了,苗書記堅持還要看困難戶。幺妹子想了想,就想起一個人來,幺妹子說這個人愛告狀,彭長壽就一個勁兒給幺妹子使眼色,苗書記一聽說這人愛告狀,反而來了興趣,說:“不等他來告,我們找他去。”
黃躍進家就是計劃中要搬遷下坪的危房戶之一。他住在一座小山背後,小木屋搖搖欲墜,隱藏在樹林裏,比都無隊長的屋更矮更差,窗戶用一張薄膜釘著,破損的薄膜像無數隻鳥兒的翅膀在撲扇,屋上的瓦所剩無幾,有一半是蓋的茅草,進到屋裏,連坐的椅子也沒有一把,放著幾個樹墩,黑鏽的鍋裏有兩隻破碗,床上有一床救濟被,已經像“豬油渣”,有一個十來歲的孩子赤著腳睜著驚詫的雙眼望著來人。幺妹子對那個小孩問:“幸福,你爹呢?”那個叫幸福的孩子不說話,幺妹子對他說:“快去喊你爹回來,來噠貴客。”苗書記正在想,這孩子為什麼偏偏叫了個“幸福”的名字呢?但二叔對苗書記說:“像黃躍進這樣的人真不好辦呢,老婆死了,孩子馬上要上中學,他又好吃懶做。有一年,要過年了,家裏還沒得一點肉,老支書看那小孩可憐,就給了二十元錢,讓黃躍進買斤肉給孩子過個肉年。黃躍進到了鎮上,見到處在賣年貨,就嘴饞,口涎直滴,忍不住這嚐嚐那嚐嚐,把錢就花了十幾塊,剩下的錢不夠買一斤肉了,怎麼辦?他就買了一斤打糖。在回家的路上,他又忍不住還想吃,就一小點一小點地摳來吃,等他回到白虎寨,把打糖也吃光了。覃建國見他空著手回來,娃兒在那裏哭,氣就不打一處來,順手給了黃躍進一個耳光,把小孩子接到家裏吃了一頓年飯。”正說著,那小孩子回來了,說爹一會兒就回來,大家就等,就屋前屋後看。等了一陣,還不見回,就又讓幸福去催,這樣催了兩遍,仍不見回,幺妹子就跟了幸福去找。走不多遠,就到了一戶人家,黃躍進正在那裏打麻將,不肯離身。幺妹子見了,氣就不打一處來,進門去一手扯了黃躍進的耳朵拉離了牌桌,扯出大門。黃躍進聽說是縣委書記來了,要見他,嚇得扯起胯子一溜煙逃跑了。
幺妹子回來把黃躍進的事說了,就問苗書記:“像黃躍進這樣的懶漢該誰來負責呢?”苗書記笑著說:“從古至今,懶漢總是有的,教育懶漢是家庭的事、是村委會的事,也是政府的事哩,不過,不能因為他們懶我們就不幫助他們提高生活。”
但二叔忍不住對苗書記說,你認不認識胡總書記、溫總理,你給中央說說,山區的事,交通第一,其他的事慢點搞可以,先拿點零頭錢來給我們把敲梆崖的公路給修修吧,路通了,好讓汽車開進山寨來,讓我們的孩子上學方便些。苗書記就說,這事不用找中央,縣委也很關心,我回頭讓交通局派人再來看看。
四
送走了苗書記一行,幺妹子坐在石頭上,望著山崖。有一隻鷹在高高的天上翱翔,據說,天高處氣流涼快一些,鷹知道。她忽然覺得自己孤單而渺小,仿佛是一隻雛鷹,在無邊的天空飛旋,像一隻小小的山猴坐在茫茫群山的某一塊巨石上困倦地曬著太陽。今天一天,有點雲天霧地,她需要理理頭緒。
從岩崖上往下看,敲梆崖並不算高,一條小路在亂石和森林中時隱時現,這條路從上往下看可以看見,如果從崖下往上看是看不見的。中間最為險峻的一段是懸崖,小路僅能一人通過,有幾處架著木梯,那就叫敲梆崖。從前,敲梆崖兩頭都放著梆鼓,所謂梆鼓,也就是把一段響木中間挖空,挖成一個長木魚狀,用鼓槌敲打,聲音洪亮悅耳。如果有人要通過,則要先敲梆,梆聲就是問這段路中間有人沒?如果有人在過就要立即喊幾聲,否則在岩中相遇。就有點像兩隻羊要過獨木橋,是無法通過的。這段路經過幾個時代的修整和拓寬,和土王時期相比,已經算是康莊大道了,原先隻能像猴子一樣手腳並用才能通過,現在多數路段能挑著背著通過,還能把摩托車抬上抬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