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村長進城
一
農曆五月中,白虎寨正式進入了夏季,農事以管理為主。村長唐先富走了,有支書幺妹子在,對白虎寨的生產生活影響不大。
唐先富跑進城打工的經曆既不精彩也不平淡。先是在一家建築工地挖土方,住著工棚,吃的是食堂,飯食很粗糙,洗冷水澡,晚上就擠在一起打撲克,或是鑽進工地旁的錄像廳看電視,這種錄像廳多已被一種叫網吧的代替,但在郊區工地,錄像廳還保留著。這樣的日子新鮮了一陣,錄像廳裏放映的主要是兩類東西,一類是武打片,裏麵的人飛簷走壁,神功了得;另一類就是情愛片,街頭美女,床上功夫。這兩類片子都很對他的胃口,一是勞累之後的放鬆,二是解決想老婆的問題。
唐先富如狼似虎的年齡已過,但身強體壯,進城時沒來得及想這個問題,等到在城裏待上十天半月,這個事就開始緊迫了。好在有了錄像,那錄像中有雪白的大腿、有勾人的媚眼,還有讓你躍躍欲試的床上技法。有的工友中途就梭出去找小姐,他們隻找那些街邊的流鶯,有的叫野雞,五十塊錢一炮,隔三岔五的,也能澆滅一些心火。有一個工友運氣不好,放過炮沒出幾天,下麵老二就開始發癢,然後就紅腫,然後就不能拉尿,還流白水,這個倒黴的家夥不肯進大醫院,就去找電線杆上的遊醫,那遊醫說他得了艾滋病,這小子一聽就暈頭轉向,跑到工地上要跳樓,幸好唐先富幾個人把他抓住拖下樓,問清了緣故,送到大醫院一查,是得了淋病,把幾年的積蓄都花光了也沒治好。大家又好氣又好笑。唐先富也嚇出一身冷汗。
這天,老板發了工資,唐先富去街上走,看到有賣複讀機的。他就想起秋月曾經說過要買一部複讀機的事。什麼叫複讀呢?反複地讀?重複地讀?讀書還要機器?那還要腦袋幹什麼?但這是女兒想要的東西,他就想給女兒買下。一想到獨生女兒,唐先富心中就棉軟了,為了讓女兒能考上大學,得買!唐先富去商店看過幾次,小博士牌的複讀機三百九十元一部,上個月還是三百八,說不定下個月就四百了。
荷包裏空空的,心也就空空的。陰晴不定的天氣,人在街上走,心中就生出許多不平。有人在垃圾桶裏找東西,有人饑腸轆轆地幹活,有衣著光鮮的乞丐,有年紀輕輕的大款,到處有動人的吆喝,召喚著你去冒險。這街上有一種怪怪的味道,說香不香,說臭又不臭,唐先富狠打了幾個噴嚏,鼻子裏還是癢酥酥的,流清鼻涕。這是一條小街,小店鋪,小招牌,賣些小吃、煙酒副食、精鋼雜貨還有洗頭搓澡、打牌喝茶、夫妻用品、壽衣花圈等等。你別看這街小,卻藏龍臥虎,要不警察為什麼經常來光顧。各色的摩托車,吼叫著從身邊飆過去,能把人嚇個半死。不知是誰家的姑娘們,吊帶裙、露臍裝,還有烈焰紅唇,恨不得不穿衣。唐先富就想,蕎麥在城裏會不會就是這副樣子?女兒秋月會不會也曾經穿成這樣子?不會,他相信不會。白虎寨的姑娘一年四季都是全衣全褲,把身體包裹得緊緊的,蚊子都沒地方叮。難怪村裏年輕人生死要進城的,唐先富似乎明白了其中的一些道理。他感到有些口幹舌燥,便想走進鄰家去討一瓢水喝,突然醒悟這不是鄉下,喝水得買,最便宜的水也得一塊錢一瓶,鄉下一瓢水足可以灌十瓶。他舍不得花錢買水,三百九十塊,攢足了三百九十塊要去買複讀機。
一個月,是漫長的期盼,老板終於發薪了。剛發的工資,扣除夥食費、住宿費,還有什麼安全押金,最後能攢在手心裏的真金白銀隻剩五百塊,正好。在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唐先富又來到了街上。他的右手一直藏在荷包裏,緊緊抓住那幾張錢,像抓著一隻麻雀。他拿出一張一百元的大鈔,看了一眼,有些舍不得花掉,紅色的鈔票上,老爺子對著他笑,他也笑了笑,對著老爺子說:“你老人家要是活到現在,會作出些什麼最高指示呢?”想想,自覺好笑。唐先富心腸一硬,把鈔票揚了揚,理直氣壯地對店老板說:“來一包五塊的。”他算過了,複讀機要三百九,如果買一包煙,還剩下一百零五塊。店老板很熟練地收了錢,在手裏抖了抖,就急急忙忙去裏間拿煙,但店老板很快就走了出來,對唐先富說:“你嚇我,你這錢是假的!”說完,將一百元錢扔給了唐先富。唐先富怔了怔,嘴裏咕嚕著,將錢一把抓了過來,拿在手裏翻看了幾遍,就說:“這怎麼是假錢?”老板說:“個板媽的,你還不伏誅哩,還想用假錢來嚇我?”隻聽這幾句話,就知道遇上了老武漢街頭長大的角色。唐先富好夕也當過村長,算是見過些世麵的人物,但他確實不認識假錢,唐先富怎麼也不相信手中的錢是假錢,就反複地問那個店老板,我這錢怎麼會是假的?才發的工資。麵對店老板狡黠的冷笑,唐先富一口咬定,我這不是假錢,盡管他把話說得如何的情真意切,但那個店老板顯然占了上風。
店老板對唐先富說:“夥計,是不是假錢你自己知道!”“我怎麼會知道呢,我要知道是假錢我還來害你?”店老板不想和唐先富爭辯,橫眉豎眼:“你快走吧,還等著挨揍!”唐先富想用鄉下的辦法來洗刷自己:“誰用了假錢不得好死。”店老板不跟他來這一套:“你硬說不是,那我就隻有報警的哩。”唐先富不知道報警的厲害,還嘴硬:“報就報。”他說這話的時候還是很自信的,為人不做虧心事,半夜敲門心不驚。店老板眼珠一轉,有點想息事寧人,就說:“夥計,我看你是個鄉下人,我勸你一句,還是趕快走吧,用假幣是犯法的。”唐先富不想輸這口氣,時常聽說城裏人喜歡欺負鄉下人,我今天倒要見識見識。你憑什麼欺負我們鄉下人?沒有鄉下人你吃什麼?你憑什麼說我用的是假錢?很多人圍上來看熱鬧。嗨!還黏上了,店老板不再跟他說話,猶豫了一陣,就拿起電話報了警。
二
唐先富心想,今天真是倒黴,煙沒買得,還被警察逮了,但也隻好跟著走。派出所不遠,轉過一個街角就到,唐先富心裏想,怪不得眨眼就來了的。這派出所也熱鬧得很,人進人出,聲音嘈雜,辦證的、報案的、上訪的、哭的鬧的什麼都有。那個陳警官把唐先富引進一間屋子,一切就有些嚴肅了,陳警官要唐先富交出身份證,唐先富說沒有,身份證被工地老板收走了,陳警官就要他把身上的所有東西都拿出來,唐先富有些不高興,長這麼大還沒被搜過身,但隻得服從,其實也沒有什麼可拿,先拿出來的是一張照片,是女兒的,陳警官還笑容可掬地看了一陣。再就是舊車票、一個空煙盒,幾張在街上收集的廣告名片,還有四百塊錢。一看到這四百元錢,心就碎了,本來是五百的,現在隻有四百了,另一百不明不白變成了假錢。陳警官看來是一個做事十分認真過細的人,他把那幾張錢一張張撫平,展抻,又一張張仔細看過。最可恨的是還有一張十元的零錢,唐先富吃了一驚,怎麼忘了還有一張十元錢?有了零錢,就從側麵證明唐先富有零錢而不用,偏要用一百元紅鈔買煙,這就構成了使用假錢的故意。陳警官幾次追問細節,希望引起唐先富的注意,但唐先富心不在焉,根本不接茬,隻堅持說:“剛發的工資,怎麼會是假錢?!”
情勢對唐先富不利,但除了那張假錢,也沒有找到其他證據,警官反複問錢從哪兒來,盤問這張錢轉手的經過,唐先富就很有些不高興了,他急著要回工地去,他認為警察把他在當壞人整,我們家祖宗八代沒出過壞人!他吵起來,話裏就帶出了渣子,就像店老板說“個板媽的”,唐先富就有了髒話,罵人家娘。陳警官開始還笑眯眯看著唐先富發火,後來看到越鬧越沒了名堂,就對唐先富吼道:“你老實一點,這裏是派出所,不是在你家裏。”“你憑什麼把我扣在這裏,我還要趕回去上工的,要是遲到了,一個月工資又要扣掉不少。”錢對於唐先富來說,實在是太重要了,他早就想攢點私房錢,在土牆後麵的舊襪子裏藏點錢,但手頭總是沒有餘款,他不希望女兒也過這樣的日子,將來要做城裏人。陳警官說:“這是人家報了案的,事情不搞清楚,你就想走?!”唐先富一急,更粗野的話也出來了:“媽的個×,害老子,不得好死的。”“你罵哪個哇?”“哪個想害我我罵誰。”“我想害你?”“我沒用假錢為什麼把我扣在這裏。”唐先富覺得血直往頭上湧,感覺到腳有些發燒,他就把腳從鞋裏脫出來。陳警官可能是聞不得這股子汗臭氣,就又吼了聲:“你把鞋穿起,臭死個人。”唐先富心裏想,你還嫌棄我做工的,還不讓我的腳出汗?心中更有了抵觸,隨地就吐了一大口痰,又用腳去一陣亂擦,地上就更難看了。陳警官忍無可忍了,所裏今天輪到他衛生值日,這一口痰既難搞又惡心,他就一腳把唐先富的鞋給踢飛了。唐先富也不是好惹的,怎麼,你還敢打我不成,老子就是吃力氣飯的,先下手為強,他飛起一腳就踢在了對方腿上,再一腳就直指陳警官的胯下,這一招叫黑虎掏襠,對方的蛋不破,也得蹲下半天起不來。陳警官本是學過擒拿格鬥的,和多少街頭流氓打過交道,但他今天放鬆了警惕性,小看了唐先富的自衛能力,隻見他很快蹲了下去,一隻手捂在襠裏,臉上滿是很痛苦的表情。唐先富本來可以借機跑掉的,一看警官的樣子,又後悔自己下手太狠,就站在原地沒動。陳警官蹲了一會,緩過了氣,隻見他眼明手快,伸手順勢一扭,就把唐先富的腳抓在了手中,四兩撥千斤,唐先富就重重地倒在地上了,然後,一隻冰冷閃亮的手銬就戴在了唐先富的手腕上。唐先富懵了一陣,大喊起來:“警察打人啦!警察打人啦!”喊吧,喊吧,使勁地喊,屋裏屋外鬧哄哄的,沒人能聽見,聽見了也見慣不驚。過了一會,還是沒人進來,唐先富艱難地爬起來,大聲說:“我要投訴!”“你要投訴什麼?”“警察打人。”“你可不能亂說,警察打了人是要受處罰的。”“你就是打了人。”“你看看到底是誰在打人?”陳警官用手朝下指了指,在他的褲子上,還有著清晰的泥腳印。唐先富自己看了也不好意思。陳警官問唐先富,你說警察打了人,有什麼證據,打在什麼地方?能不能指給我看看?唐先富伸出膀子伸出腿,衣服上什麼印記也沒有。陳警官不緊不慢地說:“你看,問了你幾句話,就像狼一樣,不問青紅皂白,給我襠裏一腳,我的老二就受了重傷,我老婆是不會放過你的,如果去了醫院,五千塊錢的醫藥費是少不了的。”唐先富一聽五千塊錢醫藥費就嚇了一跳。陳警官黑著臉又對唐先富說:“城裏有城裏的規矩,都不守規矩,那不亂了套?怎麼能像在鄉下,罵雞罵狗,隨心所欲出手傷人?”陳警官又說,我今天不告你襲警,知道什麼叫襲警嗎?就是打警察,如果告你襲警少說關你三天。今天的事也要給你點教訓,你說是罰款四百還是關一晚上?唐先富本能地都不接受,但陳警官決不讓步,唐先富選了關一晚上,那四百塊錢萬萬不能再丟。唐先富萬萬沒想到,陳警官會買了盒飯來看望自己,手裏還拎了兩瓶啤酒。男人的交往自有其獨特之處,梁山好漢不打不成交,兩口酒,一支煙,問幾句,拍拍肩,唐先富心中就生出許多的感慨,在這物欲橫流人情淡薄的都市裏,他感受到了久違的親密的慰藉。
近期在武漢街頭多處出現假鈔,派出所懷疑存在一個販假幣的團夥。第二天,陳警官就帶著唐先富去找他說的建築工地。陳警官跟唐先富一起走進工棚時,工友們都驚奇地來看唐先富,有點像“狐假虎威”裏麵的場景,狐狸後麵跟來一隻老虎,不知道唐先富犯了什麼事。大家十分警覺,既不打招呼也不讓座,隻是用眼問,你昨晚到哪裏去了?陳警官問唐先富,這就是你們住的地方?唐先富說是的。陳警官說,你們老板心有點黑呢,又髒又窄,這麼多人怎麼住哇!大家心中一動。陳警官對大家說,聽說你們剛發了工資,都把錢拿出來看看。大家露出疑惑的目光,像在路上遇到了打劫的,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後都搖頭,說,我們沒錢。陳警官問,你們知道有誰用假錢嗎?大家還是沉默。你們認識假錢嗎?大家又搖頭。又有人說早就想見見假錢呢。陳警官變戲法似的,從衣袋裏拿出幾張錢來,對大夥兒招手,過來過來,我教你們認認。
陳警官的到來,給了大家娛樂,大家很高興,和陳警官也就親近起來。陳警官給大家耍了一遍煙,又說,光看水印還不夠,就像你們討媳婦,光看一眼還不夠,要相處一段,一看、二摸、三聽、四測。對這些單身的打工者來說,說到女人,這無異於觸摸到了那根最為敏感的神經,大家立刻爆發出哄堂大笑,有人就喊叫起來,對!對!要一看二摸。慢慢地,大家先後都把自己的可憐的幾張錢拿出來,請警察驗看,陳警官細細地看慢慢地驗,但都沒有發現假鈔。等大家笑鬧了一陣,陳警官很嚴肅地對大家說,往後誰有了假幣,不能到街上去用,要去銀行換,如果發現誰持有大量假幣,應該報警。
工地的老板卻沒有陳警官這樣客氣,等警察一走,他就把唐先富給辭了。唐先富想爭辯幾句,張了張口,終於沒有說出來,唐先富的打工生涯就這樣結束了,既不精彩也不平淡。第二天,當他一無所有走在大街上,鼻子又開始癢起來,唐先富覺得眼前這城市深不可測,是個蠻欺生的地方,沒有房子,沒有固定的工作,更沒有什麼“戶口”,幹最髒最累的活兒,過著最差的日子,不是每個人都能待下去的地方。他開始為女兒今後的前途擔憂,一想到女兒,思鄉的念頭就出來了,山青青,水長長,老婆孩子睡暖床,太陽好月亮好空氣也好,鄉下的日子在一天天變好,不這樣嘈雜,更不會遇到什麼鬼假錢。唐先富心中不爽,走著走著,鬼使神差又走到了熟悉的小街上,他聽到前麵很熱鬧,擠了過去,就看見有警察圍了那家小店,領頭的就是那個陳警官。聽人說那個店老板販假錢,被人舉報,給抓了。
唐先富心事翻滾,很高興,算是出了一口惡氣,做生意怎麼能騙人呢?錢怎麼也有假的呢?他覺得那陳警官還是個好人,多一些陳警官,這街上的騙子就會少一些,萬不該踢他一腳的。過了一會,他開始感到饑餓,肚子裏咕咕叫,如果在家裏,扯個蘿卜吃吃也能止餓。身上藏著那幾百元錢,舍不得用,那是 “小博士複讀機”。他想回鄉下去算了,但車票錢又不夠。找了幾處工作,都不如意,他不得不去學著別人,在垃圾堆裏翻撿,然後把廢品弄到收購站去換錢。唐先富不怨天不尤人,都怨自己生在農村。
一天,唐先富正把頭埋在垃圾桶裏翻,猛聽到一陣尖利的刹車聲從不遠處傳來。他抬起頭,看到了嚇人的一幕,一個小女孩躺在馬路上,一輛小汽車從她身邊一溜煙跑了。當時,唐先富完全沒意識到那輛車已經從一個小姑娘身上輾過,還以為隻是把孩子帶倒了,後來,又有一輛車從旁邊開過,停了一下,又開走了,又有一個騎摩托車的人從旁邊過,看了一眼,也走了。那孩子還沒有站起來,唐先富心中就有些急,快站起來呀!寶貝,誰家的孩子,那路上車多!有一對母子從那孩子身邊走過,看了一陣,猶豫了一陣,也匆匆走了。那孩子仍然沒有站起來。唐先富急了。他扔下手中的東西,匆匆朝那孩子跑過去,等他跑到跟前,他大喊一聲,天啦!滿地是血,這孩子被車輾壞了!像是一個小學生,緊閉雙眼,一動不動!鮮紅的血彙出一條蚯蚓,朝低處流動。我的天!周圍擁上來不少人,他們都在照相,發微博,卻沒人想起報警。怎麼都見死不救呢!你們這些人都怎麼啦!唐先富來不及多想,伸手就去拉她的小手,發現她手裏緊緊抓著一個複讀機,複讀機!女兒的身影從腦海裏閃了一下,這小女孩可能是跑上街來買複讀機的學生。小手還是溫的軟的,唐先富抓住小手時有了一點感應,他本能地大喊起來,活著,快來救人啦!誰家的小孩?快來救人啦!他抱起小孩子,大聲地粗野地罵起人來。醫院在哪?這時候,才有人報警,有人攔車,幫忙把唐先富和小孩子弄上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