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3 / 3)

“出來吧。”回到土窯,七爺解開口袋嘴,日本女人哆嗦成一團,她臉淌著兩行淚水。

屋內還有一雙驚訝的眼睛,瞧瞧那年輕、沒穿多少衣服的東洋女人,又瞧瞧渾身是血,眼透凶光的七爺,彭桂琴端盆水過來,對胡子大櫃淺聲說:“擦把臉吧!”

“一邊拐著去!(坐一邊)”七爺一手擋開。他走向日本女人,身板直直的、目光直直的,撕扯睡衣的手孔武有力——哧!哧!裸現雪白的肌膚,活像一棵鮮嫩的白菜。

七爺剝完山口惠子的衣服就剝自己的,傷痕累累像棵表皮皸裂的老樹轟然倒向那片白光時,彭桂琴急忙背過臉去,別人重複她經曆的場麵她看不下去想逃走。但房門被七爺插牢後又掛上枚手榴彈,一觸即炸。她捂嚴耳朵,女人這種時候的叫聲令人聽來不舒服。許多時候,經驗是靠不住的,彭桂琴聽見女人痛快地呻吟,沒廝打沒慘叫呀!七爺呢倒是老一套:嘻嘻,爺采球子!(摸乳)嘻,丁丁(小美女)爺頂愛采球子!

土屋怕七爺鼾聲似的控製自己的情緒,塗暗了麵孔,靜聽窗外風中裹挾的聲音,炮台站香胡子來回走動,腳步的聲音顯得很單調、機械。月光好奇地爬進來,晃出一尊雕像:冰肌雪膚雖無在陽光下鮮亮,總能給人較完整地立體感。

“她啥都叫男人撕碎了,衣服、身子……”彭桂琴慨歎道。她感到與這位素不相識的女人距離隻一層窗戶紙那麼薄,想幫她做點什麼……衣服,送給她一套衣服。

七爺白天出窯踢坷垃,一把將軍不下馬的大鎖頭,鎖住彭桂琴和山口惠子。兩個女人做了件讓七爺意想不到的事情:彭桂琴放走了山口惠子。

山口惠子被胡子大櫃強暴,激怒了角山榮,懲罰奪他所愛的人,他決定動用強大武力,消滅七星綹子。

此時,大母都拉土窯內與窯外肅殺氣氛正相反,騎在高頭大馬上的角山榮,這樣景象進入他的眼簾:土窯內明燭高挑,狼油火把高懸,鼓樂班子正在演唱,悠悠樂曲,《太平鼓詞》傳出:

石榴花鍾無鹽武藝神通,

荷花花大破天門穆桂英,

玉簪花王懷女山後屯兵,

金盞花楊金花奪過帥印,

龍爪花楊鬧紅武藝精通,

蘿卜花田翠屏殺法更勇,

芙蓉花楊八郎夫人雲秀英……

“花?花的什麼幹活?”角山榮大惑,他立即命令進攻。

迫擊炮、機關槍齊發……土窯內沒有任何抵抗,攻進去後,院內隻幾具炸爛的盲藝人。憲兵發現後院鑿開個大洞,掏空半個坨子,馬隊從那兒逃走的。

“八嘎!”無處泄怒的角山榮一刀劈下告密者的半條胳膊。

從此兄弟間誤解、怨恨更深,這是十幾年間兄弟不來往的結症。七爺想明白隻是近一兩年的事,此次回家,炮台上的兩夜長談,他覺得錯看了長兄,但隻是現在錯看,過去並沒錯。

“攻入村去,那麼多糧食帶不走怎麼辦?分給鄉親們,日本人還得要收繳回去,能帶走就帶走,帶不走放火燒掉或揚河裏,總之不能留給日本鬼子!”七爺想一個未來故事的結局,匪氣十足。

臧佰傳沒吃晚飯,一個人呆在自家的東北角炮台,不住嘴地抽煙。夜色墨似的潑黑了周遭一切。兩件讓他心不安的事接連發生,村子人陸續有人失蹤,蹊蹺的是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家人也不知去向;第二件事,上吊自殺的人天天有,他內心不安因後者,糧食出荷逼死人,村長領著人按戶收糧食。

進山貓冬(7)

“東家,六匹馬全帶回來了。”管家楊繼茂上炮台來,說。

臧佰傳挑高一些燈芯,炮台內亮堂許多,他說:“加精料喂喂,先不上套使喚,攢攢膘。”

東家愛牲口,心疼它們。管家楊繼茂說:“瞅那樣一點兒都沒苛落(熬)著,沒掉膘。”

“老七還記得我喜愛牲口,給好好喂著。”臧佰傳說。

“這次七爺沒來,他帶綹子進白狼山了,指派水香頂浪子領人為我們護秋。”管家楊繼茂說。

七弟沒來在臧佰傳意料之中,他是大當家的,綹子時時離不開他,進山裏好,有藏身的地方,不易被捉殺,當一天胡子,怕一輩子兵這句老話,道出兵匪水火不容,像七弟這樣跟日軍、警察作對的胡子,隨時都有遭圍剿的危險。

“看樣子七爺他們要在山裏貓冬,待大雪封了山,軍警上不去,他們可以安穩一冬。”管家說。

備足糧草在山上過冬再好不過,早些年老凍狗子——狩獵冬季不下山的人,他們躲進山洞或樹洞,黑瞎子蹲倉似的呆一冬,當然不完全呆著不動,要攆大皮(攆大皮:捕貂。)。七弟冬天在山上,為躲避追殺,他說:“下雪前,他們備不住(可能)要來弄糧食。繼茂,他們說沒說?”

“沒有。”

胡子到哪兒都能弄到糧食,架火燒村有三勾人兩勾出荷完了沒糧吃,臧佰傳親眼看到很多人家糧囤露了底,到明年新糧下來,漫長大半年時間沒吃的,紮脖嗎?今晚他沒吃飯,一個人躲在炮台,心裏難受就是這件事。

“大半夜死啦!”管家說。

大半夜給臧家扛過活兒,近年上了歲數耕田耙壟幹不動了,貧窮未影響生育,八個孩子,兩口子隻一條囫圇褲子,誰外出誰穿。男人光腚夜裏出去地裏幹活兒,得一外號:大半夜。他死得讓人心裏發紮,跟人打賭吃一盤豆腐,夠二十人吃一頓的豆腐,他一個人吃下,撐得翻了白眼,他成為架火燒吃豆腐撐死第一人。

“虎(傻)嘛!”

“常年到輩子吃不著豆腐,尋思管夠吃……”

村人議論,惋惜豆腐撐死的人。生命有時被食物主宰,最軟乎的食物——豆腐撐死了人。

大半夜出荷糧,臧佰傳跟督促組去的,他家要交一千三百斤。走進有牆沒門的院子,貧窮的氣味熏得人喘不上氣來。

“村長,東家啊!”大半夜帶八個孩子跪地迎接收繳糧的人,“孩子們連衣服穿都沒有,窮掉底兒啦,我家實在出不起糧食啊!”

臧佰傳瞥眼光赤蔫的八個孩子,大女孩十三四歲,羞愧地低著頭,並緊大腿,雙手捂著前胸……同情油然而生,同情歸同情,出荷糧免不了,村長沒這權力。

“裝窮啊!”隨來的警察竟說出句不近人情的話。

“你們都看見了我家的情況,是裝嗎?”大半夜申辯、哀求,結果還是強行交了糧食。

臧佰傳幾天都未抹去,大半夜一家人跟著拉他家糧食哭到村公所的影像,八個的孩子,送葬一般地跟著糧車。他歎然道:“太慘啦,真是太慘啦!”

“不知道有多少人過不去冬啊!”管家楊繼茂說。

架火燒近萬人臧家救濟不起,力所能及地救助,他吩咐道:“今年佃戶減二成租子,過去在咱家扛過活,半拉子也算在內,給他們送些糧食去。悄悄送,躲開眾人眼目。”

管家楊繼茂明白東家為什麼這樣做善事,日本人的特務、矚托(矚托:情報人員。)、警察、漢奸多得是,他們知道村長送糧給窮人,幹涉、反對,治罪也說不定。他說:“七爺綹子的水香說,七爺在找一個女人,打聽是不是在咱們村上。”

“姓什麼?”

“姓彭。”

彭姓原架火燒沒有,集家並村外來戶中是否有姓彭的?臧佰傳忽然想起一個人,說:

“倒是有個女人姓彭。”

“誰家的?”

“咱家老五的女人,她姓彭。”臧佰傳說。

“五爺?”

“我在村民花名冊見到,她叫彭桂蘭。”

姓彭也許重姓,也許就是她。人們所了解的她從亮子裏的窯子來,花名(花名,即藝名。)叫太陽花。臧老五把她帶進村,最清楚的當然是他。這就不能問啦,老五是佐佐木九右衛門的人,暴露二櫃震耳子不行,那等於暴露了七爺的綹子。臧佰傳對管家說:

“繼茂,別去問老五。”

“知道,東家。”

“老七尋女人的事兒我們記著,慢慢給他打聽。”臧佰傳說,眼下絲毫不可泄露七爺的消息,在老五麵前一字不能提,在獅子麵前不提肉的好,他問,“相林他們回來沒?”

“還沒有。”

吳相林跟冷惠敏兩套行李搬到一起,大院裏人都承認了他倆的關係。臧佰傳主張為他們舉行個儀式,擺幾桌酒,他倆都不同意,也隻好作罷。其實有沒有那個形式都無關緊要。臧家騰出兩間廂房,請紮彩鋪的人糊裱,程笑梅親手剪了喜鵲登枝,現在栩栩如生在新房裏。

“相林回來,你叫他到這兒來一趟。”臧佰傳說,“他今天挨了打。”

“誰打他?”管家問。

“佐佐木九右衛門。”臧佰傳簡單說了人挨打的過程。說,“拿他抓邪火氣……日本人不直接衝我來。”

“小鬼子善於這一手。”管家見東家要坐下去,說,“您晚飯還沒吃。”

“不吃了,不想吃。”臧佰傳說,“燎(燒)壺水送過來。”

管家楊繼茂下炮台,朝吳相林住的廂房走去,屋子沒點燈,說明他們還沒回來。

三小姐養的貓從貓洞(貓洞:舊時東北民間多木板門,在門下角開一個洞,為方便貓進出,稱貓洞。)鑽出來,夜晚它到糧倉去捉老鼠。貓認識管家,走到他的腿前,揚起頭咪喵兩聲。

“花!”管家跟它打招呼。

貓未停留離開了,跑向糧倉。它將管家的思緒帶到糧倉,去年的陳糧還在裏邊,東家沒明確說如何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