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2 / 3)

“白所長。”牛小眼打招呼。

“喔,大眼,有事兒?”白所長玩笑道。

牛小眼如實地傳達了佐佐木九右衛門的指示,白所長說:“我逐個檢查過,一隻老鼠也跑不出來。汽車馬上到,我叫人抬出來,提前準備著。”

汽車開到警察分駐所前,穿著白大褂、戴口罩和膠手套的日軍往車上裝老鼠籠子,一個曹長將一遝錢交到白所長手上,說獎勵全所警官每人五元錢。

“屋裏坐會兒,大眼!”打發走拉老鼠汽車,白所長讓道。

“坐一會兒。”牛小眼隨他進屋。

所長辦公室倒有幾分匪巢氣氛,最搶眼是椅子上覆蓋一張白狼皮,我們隻能歸結是主人的愛好。白狼群在三江境內消失多年,零散還有白狼的後代出現,獲得一張白狼皮彌足珍貴。

“喝杯茶。”白所長倒杯茶遞給他,說,“最近村子不斷有人失蹤,你怎麼看?”

牛小眼呷口茶,他慢慢品味不是茶,是警察所長的話。很顯然,他是在探問佐佐木九右衛門的態度,盤查進出部落村的人責任在警察身上,多次出現村民出去未歸事件,雖然副村長未責罵警察所長,他難逃其責。

“太君背地沒提劉啞巴?”白所長問。

“提過。”牛小眼把警察所長關心的事情說得最短,是一種策略,要讓他惶惑、心不落體,特務要這種效果,然後就專心喝茶。

“太君說什麼?”白所長追問。

牛小眼故意說茶不說實質問題,說:“碧螺春,好茶!”

“大眼,你是不是聽到什麼?”

“什麼?”牛小眼裝糊塗道。

白所長看出牛小眼有意搓巴自己,怒火壓著不敢衝特務發,牛小眼的角色特殊,職務不高——村公所普通職員,卻直接歸憲兵隊管,他可以監視除佐佐木九右衛門以外的所有人,包括自己這個警察所長,他在日本人麵前捅鼓你,就夠你喝一壺的。

進山貓冬(4)

“過後想想不該放劉啞巴出去,是我不堅持。”白所長十分後悔,當時警察攔住劉啞巴,是村長臧佰傳要放他出去,結果劉啞巴一去不歸,類似的人之前還有劉奔兒婁祖孫倆,同樣一去未回,“汲取了教訓,輕易不放人出去。”

“其實你大可不必遭蛇咬了怕繩子,該放正常放,部落村近萬口人,你出我進的,說準誰像有問題?”牛小眼會做人,會說話,安慰道,“這都願不得你們警察,說連話都不會說的劉啞巴出問題誰信?”

“太君也這樣認為?”白所長在乎日本人的態度,問。

“差不大概。”牛小眼說。

心窄的白所長終於長出一口氣,牛小眼說的不管真話假話,聽著總讓人心寬敞些,至少特務這麼看,自己也心踏實許多。此人小覷不得,靠近他需要東西,對什麼東西感興趣,警察所長思考過,當然是情報,特務需不斷向上級交有價值的情報。白所長說:“我聽說臧儀傳回到了西大荒。”

“臧老七?”

“他是一個綹子的大櫃,報號七星。”白所長這樣做,肯定交下牛小眼,料到他不出今晚,定將此消息報告給日本人,他完全看透牛小眼。警察所長怎樣獲得此情報,天知道。

胡子馬隊順利到達白狼山,莽蒼的白狼山,藏著數不清綹胡子,同樣也有幾支抗日武裝,七爺的綹子仍屬於純胡子,他們選擇一個山溝,聽名字很少有人光顧,黑瞎子溝令人生畏,凶猛野獸出沒的山穀,為胡子隱身增加了安全保護。

“我今天下山!”綹子安頓完畢,二櫃震耳子說。

“去吧,不要著急回來,摸清架火燒村情況。”七爺對二櫃說,綹子決定大雪封山前砸(攻打)架火燒村,搶糧食和槍支。警察配備的武器精良,胡子看上了。本打算自己親自下山瞭水,腰痛的老病犯了,需要靜養些日子,他著急實施行動計劃,“老秋啦,說不準哪天就大變天。”

三江最早有農曆九月下大雪的,大雪封山,明年才能進出白狼山。再說出荷的糧食也不會在村子裏放太久,晾幹後就要拉走,一切必須往前趕。

“大哥安心養病,我下山。”二櫃震耳子說,“水香還在那兒,有事我倆商量。”

一個男人孤寂中最易想女人,七爺回憶的女人很少很少,彭家大小姐是其中一個。

——幾年前,月盟坨子劫火車後,七爺帶著大米和兩挺快上快(機關槍)凱旋歸來,在大母都拉老巢殺豬宰羊置酒慶祝。

胡子猜拳行令,酒席正進行中,水香頂浪子湊近七爺的耳朵說,“站香(站崗)的弟兄逮住個馬後喘(跟在隊伍後麵)。”

“送到秧子房。”七爺同水香一起離開飯桌。

胡子押進來一個被蒙住眼睛、五花大綁的人,摘掉蒙眼布,被抓的人留著光光的頭茬,穿著男人衣服,竟是彭桂琴。

“是你?”七爺驚訝道。

“大哥,我去照眼弟兄們。”老於世故的水香從大櫃和被抓來人的眼神表情看出什麼,覺得自己礙事礙眼,支走屋內另一名胡子說,“你也去班火三子(喝酒)吧。”

秧子房是審訊的場所,多少人在此遭受皮肉之苦,犯了規矩的胡子同樣在秧子房受刑。就這樣一個令人恐怖的地方,他們相見改變了這裏的氣氛,溫馨了許多。

“去年你走後,我才知道是你殺了旁水蔓救了我和全家人……你冒險救下我,連句話都不和我說就走了,都因我叫旁水蔓給逼走,和他……還懷了他的……你還記得我家那匹鐵青馬吧?是它幫我拖掉旁水蔓的孩子,我四處找你。”她訴說道。

進山貓冬(5)

“你呀!”七爺心裏酸溜溜、苦澀澀的。他說,“這是綹子……”

“這回我死也不離開你!”

“綹子有規矩,不留女人。”

“三天五天行嗎?”彭桂琴公羊頂架似的撲到七爺懷裏,懇求道,“等有了你的血脈,我就走,遠走高飛。”

七爺被她的真情打動,從家出走,女扮男裝,饑一頓飽一頓,孟薑女尋夫無非如此。特別是她把自己綁在鐵青馬鞍子上,拖她跑,真到拖掉肚裏的胎兒……他說:“你跟我到院子裏,我對弟兄們說明白。”

世間許多事情莫名其妙,一個女人竟如一把鋒利的劍,割開了七爺過去和今天。他對全綹子說從今天起取消一條綹規……宣布彭桂琴是壓寨夫人。

眾胡子樂得禁不住要給大櫃磕頭,取消了不準貼了幹(搞女人)的禁令,腰裏有了錢,就可到亮子裏鎮妓院解解饞,沾沾女人的邊兒。

一輛膠輪大車駛出架火燒村,人們從一色的棗紅馬認定是臧家的車,管家坐在車上,秘密去見七爺,身帶東家家書一封。

大母都拉幾乎成了荒村,寥寥幾戶人家,胡子修築了院落,四角炮台張著陰森森、黑洞洞的射擊口……顯然,平常人家誰肯鄰著荒原頑匪七星綹子老巢過日子?

“站住,報報迎頭!”炮台上一個胡子端著槍喊。

“告訴你們大當家的,臧家來人看他。”管家說。

七爺極其冷淡的眼光讀信,措辭感人,以胞兄致弟口吻,盼弟歸家一敘,藉慰遙思雲雲。他深知長兄的為人。當年正是他當家不肯出錢贖票,自己才落草為匪。多年來毫無往來,兄弟如同路人,況且官匪不同爐……七爺對長兄派管家突然而又急切的來訪心存疑慮,懷疑官府有什麼陰謀。“他是不是來探底?”他說,“我們已經斷絕兄弟關係,還有什麼好話說。”

“七爺,東家確實有件大事相求啊。”

“求我?有什麼事?”

“村公所準備組建一支武裝護村……東家的意思把你的人馬拉過去,改編成正規隊伍,日本人答應配備武器,警局撥給養……你們兄弟倆一文一武,架火燒就成了臧家的天下。”

“為小鼻子(日本人)賣命?”

“東家是滿洲國的村長。”管家想到七爺肯定因沒贖票那件事,一直恨東家,說,“老東家臨終前,最後一句話還再叮囑東家幫助你……七爺,兄弟哪有隔夜仇啊!老話說,打仗親兄弟,上陣父子兵……”

好話說上三千六不頂事,兄弟間一次愈合仇怨傷口的機會錯過,管家走後,七爺召集四梁八柱,他說:“我們是同父兄弟這不假,可走的是兩條道,他當村長,我當胡子……他今天來說降,我沒答應。弟兄們,說句透亮的話吧,我大哥沒安好心,咱們趕緊挪窯子,開碼頭(離開此地)。”

四梁同意七爺看法,頂浪子說:“我馬上安排,風緊拉花(事急速逃)。”

“封缸(守秘密)。”七爺說,“明早派個弟兄去亮子裏,請個戲班子,天天唱大戲。”

“噢,熏的(虛假)。”水香頂浪子猛然醒悟,明白了七爺的用意。

夜晚,從亮子裏鎮洪水一樣湧來的日本憲兵、騎警、地方武裝淹沒了大母都拉。七爺棲居的土窯外圍的槍口密如蜂窩,別說胡子騎馬就是才安上翅膀,恐難逃脫。

興師動眾地大動幹戈,七爺惹惱了日本人。他卻不知自己惹的禍,固執認定是長兄使的壞,他勸自己接受改編,卷了他的麵子,準確說是村長的麵子。他肯定添油加醋地對日本人……但最終使角山榮下決心除掉七爺綹子的正是七爺自己。七爺的想法有時真不可思議,日本人恨他,他偏要讓日本人恨自己入骨入髓。

進山貓冬(6)

一個夜晚,七爺貿然進城,從寓所中劫走角山榮的情人山口惠子,裝進帆布口袋馱回老巢,他自忖:都說日本女人和中國女人不一樣,從狼口掏出的肉七爺要親口嚐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