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體 父親的花園(1 / 3)

身體 父親的花園

十多年前,我剛剛學習寫作小說那會兒,尋根小說比較流行。我是一個沒什麼“根”可尋的人,我注重結果而懷疑過程。但我又是一個好趕時髦的人。我當時發現,在小說中摻和一點古風民俗陳規舊習,有利發表容易轟動。就這樣,在八十年代中期,從來都隻是生活在城市的我,通過與父親幾次蜻蜒點水般的憶舊訪談,也寫出了一批開礦淘金燒荒狩獵的所謂尋根小說。並且為了使那些小說顯得真實可信,我把故事的背景放在了D縣——那是父親的老家。

我的尋根小說風行一時,其中有一部名為《遠墳》的中篇還獲得了獎勵,並被台灣一家出版社收入到豎排版繁體字的《大陸最新小說選》中,隻是所得稿酬少得可憐。當時我尚屬年輕氣盛,時常要得意地抱怨幾句:台灣都那麼富了,怎麼還這麼摳門。父親聽了,總是勸我。你這小說就算是給我寫的行了吧,我付你報酬。父親做出要給我掏錢的樣子。能在台灣發行,這就等於替我做廣告了,價值千金

啊!

父親把我的《遠墳》稱為廣告,指的是那種征婚求偶的自我推薦式廣告。因為在《遠墳》裏,我不僅使用了D縣及其屬下的一些真實地名,我還把父親的名字用在了一個主i角身上。小說剛發表時,父親很不滿意,他怪我不該在他身

上編些沒影的事情。可小說變成了豎版繁體,一舉登上了寶島台灣,父親又怪我沒能把他寫深寫透。你應該把我寫得再血肉豐滿些。父親用一句他講起來還有點拗口的文學術語來表示他的遺憾。我理解父親,他後來對我的責備,不是怪我沒有為他樹碑立傳。他後來怪我,是嫌我沒能把他寫得更加毫發畢現,因而使《遠墳》的廣告效果不那麼顯著。我問父親為什麼要把《遠墳》看作廣告,父親期期艾艾地說,有一件事情,現在告訴你們也沒什麼。他說他曾有過三個哥哥,自從抗戰後期失去聯係,便再也沒有了任何消息。父親說,其實這麼多年裏,他一直沒有忘記他的哥哥,而且年齡越大越想念他們。他認為,如果他的哥哥們沒有去世,很有可能是在台灣。他希望我的《遠墳》在台灣登陸後,能被他那些垂垂老矣的哥哥們讀到,進而促成他們的兄弟團圓。

我和媽媽還有哥哥姐姐,都揶揄父親的異想天開。我們說,誰要是把小說當成史料來讀,那真是天大的外行兼天大的傻瓜。可父親對我們的揶揄不以為意,他我行我素地從此把他三個哥哥的名字掛在嘴邊,同時還虛構出無數種他們兄弟四人在將來的某一天重新聚首的感人場景。我們覺得父親年紀一大真是變了,以前他可是對他的過去諱莫如深的。

幾年之後,大概除了父親,人們差不多都忘了《遠墳》還曾經有過豎排繁體的台灣版本,連我這個《遠墳》的作者也是如此。文壇作為一個“總把新桃換舊符”的熱鬧場子,一番鑼鼓一出戲,“尋根文學”很快就時過境遷了。可是有一天,當我正做流水豆腐賬似地寫作一篇剛剛開始時髦的“新寫實”小說時,忽然收到了一個與台灣有關的外事部門送到我手上的一封台灣來信。我一下子記起了父親的盼望。捧著那封幾經輾轉的台灣來信。我的手都有點發抖。天啊,我想,也許父親的夢想真要實現啦!

正文

台灣的來信並不很長,一分鍾後,我的情緒就平靜了下來。台灣來信,署的不是父親哥哥們的名字——永福、永祿或者永禎;台灣來信雖然與《遠墳》有關,但它署名喻宏。

喻宏在信上說,他是一個做兒童食品生意的男性商人。雖然長在台灣,但卻出生在南京,而且祖籍就是大陸東北的D縣。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他讀到了我的《遠墳》,聯想到他曾反複聽人講過的D縣,他對我這個人及我的小說都感到親切。他希望他這封貿然給我的來信能被我收到,並且我能在百忙之中滿足他這個遠方遊子的心願,回信談談a縣的情況,他尤其希望能了解到我小說中一個叫作“永祥”的主要人物的情況。

讀罷信後,我將它隨手丟在了一旁。雖然我並非“百忙”,可我要做的事情也一向不少,我可沒閑心搭理一個遙不可及的遠方讀者,況且他還是一個對我來說了無趣味的男性商人,可是過了幾天,那個與台灣有關的外事部門打來電話,問我給喻宏回信了沒有。我以為這事兒跟政治有關。我很緊張。我敏感地想到了招募間諜發展特務一類的事情。我起誓發願地說沒有回信。掛電話的同誌大概覺得我這種強烈的反應過於滑稽,竟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好一會兒後,他才又說,從禮貌的角度講,你應該回信。當時我正在要求入黨,我把對方動機不明的問詢理解成了組織上對我例行公事的特殊考驗。同時我還想到了父親。父親這

一輩子因為政治問題吃盡了苦頭,我可不想重蹈覆轍。我就繼續嚴肅著堅決不笑。我說,我沒必要跟一個素不相識的台灣人講什麼禮貌,我絕不回信。外事部門的同誌不再笑了,他說喻宏沒有什麼複雜的政治背景,他隻是一個頗具實力的普通商人,他給我寫信的理由隻是他懷念故土。我這人有時比較遲鈍,我還是沒能理解外事部門善意的督促。我說,既然他喻宏是個有錢的商人,既然他懷念故土,那他少吃兩頓館子也就省出來跑趟東北的機票錢了,何必讓我窮嗖嗖地給他回信花郵費……再說,他又不是那種七老八十要葉落歸根的人,他懷念什麼故土。我話沒說完,外事部門的同誌就有些不滿了。他說作為一個作家,作為一個積極要求入黨的年輕人,你怎麼對吸引外資搞好統戰這樣的事一點也沒有自覺意識……我這才明白我是弄巧成拙了。我忙說好好好好我馬上回信,寫好回信我就送給你們過目審查。

前邊我說過,我對D縣的了解,全部來源隻是父親東鱗西爪的簡略描述,我從來沒有到過那個寫在我戶口簿籍貫欄裏的窮鄉僻壤。而父親對D縣的印象也隻是四十多年前的陳舊記憶,他也不知道如今的D縣是怎麼回事。好在我的專長就是虛構,沒怎麼費勁,我就編造出了今日D縣的景況風貌。我不僅寫出了當年的D縣是東北重鎮兵家必爭之地一類的話,還有鼻子有眼地介紹了一番現在在所有縣城裏都大同小異的街道樓房市場商廈。我把寫好的信送給那個與台灣有關的外事部門審查過目,他們互相傳看一致表示十分滿意。他們說到底是作家,能把個信寫得這麼打動人心。以後我們單位的年終總結,就求你幫忙了。他們親切地與我開著玩笑。我一邊點頭答應行行行行一邊利用他

們辦公室的漿糊把信封死,頗有點得意洋洋地想要告辭離去。可就在這時,他們中的一個人好像忽然想起了什麼,把我又叫回了他的桌前。哎,喻宏不是還問你永祥的情況嗎,你怎麼沒寫。我笑了。我說永祥隻是我小說中的一個虛構人物。那人也笑了,但他的笑裏很有內容。不對吧——他拖長了聲音說,永祥難道不是你父親嗎?望著他那認真的表情,我一時有點不知所措。我記得,喻宏的信交給我時封得很好,而且我也沒有告訴過任何人那封信裏都說了什麼我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但我清楚,此時我已別無選擇。我說好吧,那我就回去把永祥的情況也加進去,然後再送來給你們添麻煩。他們先說不麻煩不麻煩,然後又說,你也不必太客氣了,信寫完後,你盡可以直接寄走的。他們拍著我的肩膀和藹地叮矚,隻是,在注意外事紀律的前提下,一定要讓台灣朋友從心裏滿意。

回到家裏,枯坐桌前我隻能發呆。如果說虛構D縣對我來講易如反掌,那麼虛構永祥則是個左右為難的事兒。當然了,我可以告訴喻宏,永祥他並非真有其人,我的小說也不是史料。可是這樣一來。就會有兩個問題連帶出現。第一個,我這樣說話無異於指責喻宏不懂文學,不論我的措辭多麼委婉,也有傷人自尊的可能出現,這有悖於我受命複

第二個,與台灣有關的外事部門認準了我筆下的永祥就是我父親永祥,我要是再擺出虛構的理由,他們一旦知道了,不高興不說,要是再聯想出來一些別的什麼,那我就渾身長嘴也說不清了。我絞盡腦汁地構思回信,連續數日苦惱不堪。這時候,我開始憎恨那篇給我帶來過榮譽的小說《遠墳》了,甚至還有一點憎恨父親。

“喻宏先生,對永祥這個小說人物的生活原型,我的了解也十分有限。”我像寫作小說那樣斟酌著回信,盡量去猜想我對《遠墳》中的那個永祥還能知道些什麼。我發現,雖然都是虛構杜撰,在小說裏與在信裏卻大不一樣。在信裏,信馬由韁比較困難。“我隻能說,在當年的D縣國高,永祥那樣的青年學生為數不少,他們不甘心做亡國奴,通過自己的方式與日本統治者進行鬥爭。至於永祥個人的特點嘛,我隻知道,他自小喜歡花草樹木,對屬於大自然的風物情有獨鍾,他的理想是當一個園藝師。我小說中那次龍首山上的奇異曆險,便是他……”

我給喻宏描述的永祥,並不比《遠墳》中的永祥多點什麼,我以為這樣也就算不失禮貌地把喻宏和永祥一並打發了。我的想法是,換上我,去問別人一件事情,如果人家的回複都是我已掌握的舊聞,我自然就會適時而止的。我希望喻宏能夠和我一樣。

可是我想錯了,這個喻宏和我大不一樣。

喻宏的第二封來信,快得讓我不可思議。我搞不明白,在我居住的這座東北城市與台灣之間,郵路為什麼會那麼暢通。喻宏的第二封來信洋洋灑灑,對我說的那些感激話都讓我臉紅,就好像D縣的繁榮昌盛是我的功勞。他問我是不是D縣人,問我的“貴庚”和家庭情況,問我可不可以至少是作為一個東北老鄉與他當朋友交往。他說他的兒童食品公司在台灣大名鼎鼎,在新加坡和馬來西亞還有他的子公司,他的家庭成員有妻子和兩個女兒。他進一步對我詳述說,雖然他出生於南京,並且不足一歲就到了台灣,但他知道他的根早就紮在了大陸東北的D縣,他自小就有一種血緣意識。近些年來,他一直準備回祖籍看看,隻是苦於對

東北的情況一無所知,他的尋根之舉才被拖延下來。可是不久之前,一場車禍把他變成了一個截癱病人。逃過死亡後,他變得有點心灰意冷,他知道他的還鄉之途肯定更為艱難。隻是與此同時,他驚奇地發現,他的思鄉之情似乎更濃,現在讓他念念不忘的,好像隻剩下了對血緣命脈的尋覓追蹤。而恰在這時,他這個從來不讀文學作品的人,在醫院的病榻上偶然讀到了寫他故鄉的小說《遠墳》,這讓他不免大喜過望。他認為這是命運的安排,甚至他把後來又接到了我的回信看成是因禍得福。“我覺得我的心不再漂泊,而是降落在了那片肥沃的黑土地上。”喻宏很有詩意地這樣寫道,還說我就代表了黑土地雲雲。他這回沒再提什麼問題,隻是在信的最後,他說切盼我的回音能快些到達他的手裏,同時似乎漫不經心地綴了一句,問我有沒有永祥的通信地址,他說他很想也與永祥建立聯係。

這樣的來信,讓人無法置之不理。打個褻瀆人情義的比方來說,就好像在火車上,雖然你很想靜靜地讀書,可鄰座的老兄又是讓煙又是讓水地與你聊天,你想拒絕也抹不開麵子。況且喻宏對故鄉的感情的確真摯,讓我感到自愧弗如。本來我和他都是沒去過D縣的人,那裏是我們共同的出處和源頭,但我們對待自己根脈的態度卻大相徑庭。喻宏與D縣幾乎天懸地隔,卻對D縣一往情深;可我呢,我住的城市與D縣隻有幾百公裏,我還多次用D縣作為我故事中的調料去換稿費,我卻對D縣麻木不仁。我有些內疚地寫了回信。我給喻宏介紹了一些我的自然情況,我也表示了在對D縣的感情上我是一個沒有深度的人。我甚至告訴他,從他的身上,我理解了猶太人何以對以色列故國那般眷戀。當我足足花去一千多字介紹了猶太人的曆史後,我

抑製不住地很想把父親推薦給喻宏,讓他們去彼此溝通懷

舊之幽情吧個垂暮老者,一個截癱病人;一個了解D

縣而心係台灣,一個身居台灣而向往D縣。但猶豫再三,我還是控製住了感情的衝動,隻字沒提及我的父親。我告訴喻宏,永祥這個小說人物的生活原型已經去世多年,而且他沒有後人,我對他的有限的了解,隻是來之於一兩個沒有文化的D縣老人。

天地良心,我這樣回信可不是詛咒父親。我是擔心,如果把喻宏引見給了父親,這一對可能情投意合的戀舊之人,沒準會生出一些難以預料的是是非非來,那就讓我無法收拾了。我的想法是,即使喻宏真的與父親的三位哥哥有關,我也不能輕易促成他們的聯係。因為,父親的身體每況愈下,他已經經受不起任何形式上的感情刺激了。

近些年來,開始念舊的父親常常提到要回D縣看看,可媽媽和我們幾個女子都不答應。我們知道,故地重遊對年邁的父親沒有好處。以前的父親並不兒女情長,他對逝去的往事不提不念。現在父親變成了一個動輒落淚的人,這隻能證明他已來日無多。人生往往就是這樣,走來走去,最後畫出的總是一個首尾相接的圓圈。我和媽媽還有哥哥姐姐都很明白,眼下父親之所以會把他那幾個不知去向的哥哥掛在嘴邊,又時常想要重返D縣,他所寄托其間的,除了思親之情、思鄉之情,還有更為濃烈的就是戀世之情。我們認為,沒準當他把對這人世的最後一點戀情絲絲縷縷地傾倒完畢後,他的生命也就該中止了。

我收到喻宏第三封信的同時,也收到了一個大包郵件,打開一看,都是一些花花綠綠的兒童食品。喻宏說,這是他

公司的產品,請我一家三口嚐嚐。我兒子和我妻子被那些精美的食品包裝引得饞涎欲滴,甚至妻子都忘了要嚴格控製我那胖兒子的飲食結構,當下就撕開一袋遞給了兒子。是我手疾眼快地搶了下來。“先別吃!”我的叫喊像一聲尖利的哨音,把他們娘倆嚇了一跳。我仔細地擺弄著一個個密封完好的食品袋和那袋被拆開的兒童餅幹,腦子裏想到了一個致命的問題。我知道,在這種時候我想到下麵的問題不僅聳人聽聞,更是無聊以致無恥。可沒有辦法,我是一個心細如絲並且謹小慎微的男人,我想到了下麵的問題不能不算順理成章。“這是一個來路不明的台灣人送的東西。”我對妻子說,“你怎麼能這麼隨隨便便地就拿給兒子呢!”妻子讓我說得愣愣怔怔。“這不就是吃的嗎?難道你還想給人家退回去?”這時兒子已經眼淚汪汪,妻子轉身去哄兒子。“你這人哪,一點也沒腦子。”我的口氣緩和下來。

你想過反共宣傳的事嗎?你想過這裏邊可能有毒藥嗎?…?”我話沒說完,妻子就炸了,她披頭蓋臉地損了我一通,

說我小題大作不近人情神經過敏什麼的,然後就氣哼哼地摟著兒子到另一間屋子睡覺去了。我也覺得挺沒趣的,但我還是一絲不苟地抽察了一兩種食品先看看嚐嚐。這一晚上,我在睡覺時連衣服都沒脫,輾轉反側地等待著某種毒素

第二天早上,我看我依然沒有異常反應,這才把那些食品交給了妻子兒子。當然禮尚往來的道理我還懂得,我暗自計劃,我要買兩根人參寄給喻宏,就說是D縣的土特產品。

買人參送人參倒很簡單,複雜的是我還得繼續與喻宏談論永祥。

在這第三封信裏,喻宏再度提起了永祥。他首先對永

祥的已經謝世感到悲傷與遺憾。然後他說,他的一位已故長輩,當年曾與永祥有過深厚的友誼。長輩在世時,常常對他講起永祥,這使得好多年裏,他一直把對那位陌生的永祥的猜測了解當成維係他與故鄉關係的一條紐帶。讀了我的小說,他驚喜地發現,原來我對永祥也一往情深,而且還把他寫進了《遠墳》,使他的經曆永生在書裏。“看來,這世界還是太小了呀。”喻宏一邊發著諸如此類的感慨,一邊動情地寫道,“現在雖然永祥離開了人世,但能與你這個D縣人談論永祥,對我來說也是安慰。”最後喻宏誠懇地說,“如果你能夠幫助我再多打聽一些永祥的事情,我將不勝感激。因為這一來可以滿足我的懷鄉念舊之情。再一個,我也可以以此去告慰我那個與永祥有過深厚友誼的已故長輩。”

事情居然演變成了這麼種樣子,讓我不免啼笑皆非。事實上,《遠墳》裏永祥這個角色,基本上來之於我的想像,即使父親的三個哥哥親自閱讀了這篇小說,他們感到熟悉的,也隻能是“永祥”這個名字。可這喻宏偏要自作多情,硬是逼著我假戲真做。

我想告訴喻宏,我根本就不認識什麼跟他那個已故長輩有過交往的永祥,我筆下的永祥,完全也可以叫作永福、永祿、永禎甚至喻宏。可這樣的回信我寫不出來,畢竟在喻宏那裏,我看到了一縷奇跡的微光。當然最主要的是,我能夠猜到,喻宏一定也是一個像我這樣脆弱而敏感的男人。現在對於纏綿病榻的他來說,也許妻子女兒生意買賣已經都不再重要,隻有沿著永祥這根有形的紐帶進行精神還鄉,才會使他恢複活力恢複生機。我實在不忍讓他失望。我想起了歐?亨利在一篇小說中講過的故事。有一個瀕死的病人,認為窗外樹上的葉子落盡之日,就是她生命的終結之

時。可是好多天過去了,不管秋日的風雨怎樣吹打,窗外緊貼在對麵牆上的最後一片樹葉卻總不墜落。結果那片不落的秋葉作為那個病人精神的支柱,竟奇跡般地使她起死回生。當然了,樹上的葉子並沒有靈性,有靈性的,是一個善良的畫家。畫家了解到了病人的心情,他就在那窗外的牆上畫了一片樹葉,並且每天夜裏都要描畫一遍,保持著樹葉的青蔥鮮嫩……我想,現在的喻宏也是一個病人,他既是一個截癱病人,更是一個思鄉病人。而我筆下的永祥,說重一

點,就是他能看到的最後一片樹葉。至於這片樹葉的是否

青蔥鮮嫩,則完全取決於我是否能不厭其煩地一遍遍描畫下去。我認為,我不是畫家,可我是小說家,是一個善良的小說家,小說家也能用筆創造樹葉。

買來人參後,我參考著我以前發表過的“尋根小說”和“新曆史小說”,為喻宏編造起了永祥的故事,並且盡量編造得細部豐盈,栩栩如生。我很清楚,喩宏既然要把他那個已故長輩的熟人故舊與我筆下的永祥對號人座,這就證明他對那另一個“永祥”還了解一二。而一a我虛構的永祥與他了解一二的“永祥”有了較多的細部出人,他就會漸漸發現這是場誤會,進而由他來主動放棄對永祥的探詢:雖然這也會讓他感到傷心,但比較之下,這不失為一種最理想的結果。隻要能避免由我來殘酷地讓最後一片樹葉從喻宏眼前凋零飄落,我的內心就可以安寧一些。

主意拿定以後,我的確輕鬆了不少。我告訴喻宏,為了滿足他的願望,我又打聽到了一些永祥的事情。我說,青年永樣作為一個反滿抗H的進步學生,在D縣囯高畢業之前,他就別鄉離家,參加到了反滿抗曰的革命工作中去。本來他家是])縣一個有錢的大戶,如果他想清心寡欲地找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