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保張集平安,護張集人民,盡快實現我市三年內成為“社會治安達標市”的目標,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市政協的領導要求我們廣大公安幹警,一定要認真總結破獲“刺臀傷害”係列案件的成功經驗,在今後的工作中,著力抓好以下幾個方麵……

朱若紅從年輕時起,就是一個母性挺強的女人。可她一共懷孕九次,卻一個孩子也沒有。有一天,她感到她的身體變成了一座偷工減料的劣質建築,忽然之間就垮了下來。作為一個醫學院的退休教授,她知道她已來日無多。她就對身旁的丈夫馬向東說,我終於該死了,你去找個年輕妻子和你生孩子吧。

馬向東比朱若紅要大出幾歲,可看上去還像個中年男人。這時候,他正在裏出外進地準備晚飯,沒聽清朱若紅在說什麼。

你說什麼?馬向東胸前係著條圍裙,兩隻袖子都卷到了臂彎。

朱若紅站起身來,動作緩慢地穿上外套。我是說,我快死了。朱若紅不動聲色地提高了聲音。晚飯你不用給我帶份,我要死了。

馬向東站到了妻子身旁,賠著笑臉說,你呀,總這麼胡說。

朱若紅說,我沒跟你開玩笑,我這回是真的死期已到了,我有預感。

馬向東說,好好好,那你就死吧,要死的人是不能亂動的,你就好好呆在床上。

朱若紅說,不,我要去實驗室,死在那裏我能瞑目。

馬向東說,那裏已經不是你的地盤了。你都退了還去

搗亂,人家會煩的。

朱若紅說,今天是禮拜天,實驗室沒人。

馬向東說,沒人它也不屬於你了。

朱若紅說,你懂什麼,你這個屠夫,實驗室就是屬於我,永遠屬於我。

朱若紅一罵馬向東是個屠夫,馬向東就無話可說。他坐到椅子上點一支煙,臉上掛著難看的苦笑。若兒,你又怎麼了,我沒惹你呀。

朱若紅不再說話,她向門外走去。馬向東追著她的屁股又喊了一句什麼,她頭也沒回,似乎根本就沒有聽到。

馬向東喊的是:若兒,一會兒把飯做好了,我去接你。

朱若紅第一次懷孕,是在結婚以前。那時候,她是個剛留校當助教的女老師,而她的男朋友楊朝陽,那個低她三屆的醫療係大學生,在她看來,還是個孩子。楊朝陽才二十歲,好像什麼都不懂,他和朱若紅滾在醫學院地下室的生化實驗室裏,什麼都要朱若紅來指揮。你把舌頭伸出來。朱若紅說。楊朝陽就把舌頭伸出來,讓朱若紅有滋有味地咂摸吮吸。你再使點勁,別以為我是用紙糊的。朱若紅說。楊朝陽就把雙臂越箍越緊,使朱若紅發出那種仿佛斷氣兒了似的呻吟聲。你進來,快,進來……朱若紅說。楊朝陽就四肢顫抖著一點點與朱若紅融合在一起,使朱若紅的身體由僵硬變得癱軟。我愛你朝陽,就像爰我的孩子,朱若紅說。我愛你若兒,就像爰我的姐姐,楊朝陽說。朱若紅給楊朝陽寫信抬頭稱“我的孩子”,楊朝陽給朱若紅寫信抬頭稱“親愛的姐姐”。

人知道。那個人叫賀小圓,是和朱若紅同一年級的好朋友,畢業後,分到醫學院附屬醫院的婦產科當大夫。賀小圓在和朱若紅、楊朝陽兩個人在一起時,很會拿他們的年齡開玩笑,就是她第一個對朱若紅的母性做出評價的。但到了私下裏,隻有朱若紅在場時,最強烈地反對朱若紅與楊朝陽談戀愛的也是她。

若兒,楊朝陽可是個背著大黑鍋的落後學生,他的家庭太糟糕了,他的命運也好不了的。賀小圓是個相貌平常的姑娘,學習體育還有文藝,也都平常。但由於朱若紅與她的友誼有目共睹,她就也成了一個風頭十足的出眾的姑娘。朱若紅從來都是風頭十足而又出類拔萃的,朱若紅頭上那頂“校花”的桂冠,可不僅僅是長相給她臝得的。你應該嫁一個政治上過硬的男人,賀小圓說,我敢說,若兒,從軍宣隊長到任何一個班級的造反小組頭頭,他們都肯於為你獻出一切。

朱若紅隻是開心地大笑。小圓,你太抬舉我了,你以為我是革命的化身嗎,哪個男人都要為我獻出一切。

我是比喻,賀小圓說,但也是實情。

朱若紅知道,賀小圓說的的確是實情,在學院裏,加上醫院那邊,所有的男人都高看她一眼。

我可不貪,朱若紅說,有一個楊朝陽肯於為我獻出一切也就夠了,我不能讓所有的男人都為我獻身。

賀小圓說,不對,你要嫁的人,既應該是最肯於為你獻身的人,也應該是最肯於為革命獻身的人。

朱若紅打趣道,最肯於為革命獻身的人是軍宣隊長,可他孩子都快有我高了。

賀小圓好像早有準備,她說,軍宣隊長沒結婚也不行,

他長得不行。你要嫁的人,應該有楊朝陽的長相,有軍宣隊長的革命精神,有你自己的才華水平。.

謔,你定的標準還真是不低,我可遇不著這樣的人物。

能,你能遇著。

誰呀?

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什麼什麼小圓?天哪,咱倆那可成了……

別瞎說若兒。

那是誰呀?

馬向東。

當然了,賀小圓的話說過了,朱若紅聽過了,也就拉倒了,朱若紅和楊朝陽的來往依舊,她沒有把賀小圓的話放在心裏。

馬向東確如賀小圓所言,長得好,有才華,還最革命。長得好這是朱若紅看出來的,而有才華和最革命,則是朱若紅聽說的。朱若紅隻和馬向東談過一兩次話,基本上等於沒有交往、。因為馬向東是軍宣隊員,是學院的上層領導,而.她朱若紅隻是一個普通教員。並且朱若紅還聽說,學院這邊和醫院那邊,有不少年輕姑娘對馬向東都很有好感,有的人還傳言,一個部隊高級首長的女兒正和馬向東處於熱戀之中。所以,朱若紅如果偶爾想到馬向東,她也不敢沿著賀小圓的思路走,她甚至認為,人家馬代表處處優秀,還瞧不上自己呢。

可是有一天,朱若紅正在地下室的生化實驗室裏觀察人體標本,馬向東不知什麼時候站在了她的身後。她看到馬向東,緊張得話都說不出來。倒是馬向東顯得十分隨和,

_這瞅瞅那瞧瞧,最後坐在了遠離標本池的地方。

小朱,你的熟人是不是都叫你若兒?

若兒?是叫我若兒,若兒就是我的名字嘛。朱若紅小心地看著馬向東的表情,她不知道馬向東是什麼意思。

那我以後也叫你若兒,你不反對吧?

朱若紅的臉一下子就紅了,她找不出來反對馬向東用昵稱稱呼她的理由3

若兒,你能不能看得出來,我喜歡你,我從第一次見到你就喜歡你。

朱若紅沒想到馬向東會如此開門見山。她的臉更紅-了,她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你接受嗎?馬向東把一隻手朝朱若紅伸去。朱若紅本能地撤開了身子。

你不喜歡我嗎?馬向東又問。

你是喜歡別的什麼人嗎?馬向東再問。

你如果還拿不定主意,可不可以給我些時間和機會呢?馬向東繼續問。

朱若紅的情緒漸漸鎮定了,她站起來,站到距馬向東遠一點的實驗台目(J。

馬代表……

叫我向東吧。

馬代表,是賀小圓告訴你我在這兒的嗎?

賀小圓?賀小圓是誰,是你們係的老師嗎?馬向東想了想,搖搖頭,接下來的談吐有些吃力。對不起若兒,我不.是有意監視你,我隻是非常願意能看到你,所以就注意到了,你在沒課的時候,總來這裏。若兒,請你原諒,我不想妨.礙你,不想傷害你,不想……

有一回,朱若紅和楊朝陽約會時,看到楊朝陽情緒不高。楊朝陽經常情緒不高,可每回一見到朱若紅,他就能快樂起來。他們到了一起,有說不完的話,如果條件允許,他們還有做不完的高興的事情。可是這一回,不管大姐姐朱若紅怎麼哄孩子似的哄楊朝陽,楊朝陽也樂不起來。

你怎麼了朝陽,又有人批判你了嗎?朱若紅問。

沒有,他們早就對我沒興趣了。楊朝陽顯得很不耐煩。

那你怎麼了,是你家又有什麼事兒了嗎?朱若紅去吻楊朝陽憂鬱的眼睛。

沒有,楊朝陽躲開了朱若紅的嘴,我早就跟我家劃清界線了。

那為什麼你這麼不髙興7

為你!楊朝陽忽然哭了起來。

這之後,楊朝陽說,他聽說朱若紅和馬向東談戀愛了,他很難過。他說怪不得你不願意公開我們的戀愛關係,原來你對我不是誠心誠意。他說,從我的自然條件來說,也許我是競爭不過馬向東,可我對你的愛卻是任何人也比不了的。他說若兒你不能拋棄我,我不能沒有你……

朱若紅沒等楊朝陽把話說完,就也哭了起來。她緊緊地摟住楊朝陽,去吻他胳膊上的那兩個心形胎記。楊朝陽的兩條胳膊的肱頭處,各有一個硬幣大小的粉色心形胎記,平常朱若紅就非常喜歡吻它們,楊朝陽也願意讓朱若紅吻它們。現在朱若紅一忽左一忽右地在那兩塊心形胎記上吻來吻去,說出的話來就有些含糊。傻孩子喲,你想哪去了,我和那個馬代表什麼事也沒有。他每次來找我,都是說教學說工作。當然我不排除他對我可能有點好感,可我聽說,

他有對象,還是個首長的女兒呢,他怎麼敢和我有那種意思……再說了,我已經把一切都給你了,我即使想去和他馬向東好,他也不能要我呀……

這一天,朱若紅和楊朝陽在一起呆的時間比往日都長,話說開後,他們就不再提那些讓人不愉快的事兒了,他們掐著指頭計算的是,楊朝陽畢業的日子,他們喜結良緣的時間。結果,他們在歡天喜地地結合在一起時,不免就都有點得意忘形,他們都忘了把“毛選”“語錄”和學習筆記之類的東西攤開在一旁。在他們赤裸的身體周圍,隻有像他們一樣一絲不掛的人體標本。

這天晚上,朱若紅與楊朝陽分手以後,連夜來到賀小圓家裏。賀小圓新婚不久的丈夫參加“赤腳醫生小分隊”,去偏遠山區送醫送藥了。賀小圓對朱若紅的突然出現有點驚訝,她問朱若紅出了什麼事兒。朱若紅自己也說不知出了什麼事兒。她隻是坐在床邊默默垂淚,對賀小圓的詢問根本就無從解釋。我就是想哭,她告訴賀小圓,也許哭完我才能知道到底出了什麼事兒。賀小圓給朱若紅做了碗麵條,還打了個雞蛋,她說朱若紅是有點發燒,燒糊塗了。

第二天早晨,朱若紅和賀小圓還在夢鄉,就被走廊上一個男人誇張的聲音給吵醒了。那是賀小圓的鄰居,一個下夜班的大夫。太慘了,太慘了!那個夜班大夫好像在詩朗誦。一家夥就給炸成了八塊,東一條胳膊西一條腿的,腦袋掛在了大樹上……隨之響起的是另一個鄰居的聲音。真是的,真是的,怎麼半夜三更的往那溜達呢。武鬥那會兒呀,聽說那裏埋了十多個地雷呢,可爆炸了的沒有幾個,誰踩上誰倒黴……不對不對,夜班大夫更正說,好像是手榴彈……賀小圓掩住胸口推開了窗子。出啥事兒了?她問。咳,學

院那邊的核桃林裏,昨晚死了個人。那個夜班大夫甩開剛才與他說話的鄰居,興衝衝地又湊到了賀小圓家窗前。一個學生生生給炸死了,那炸得,太慘了,太慘了!一家夥……他還想重複剛才的描述。朱若紅在窗下推了一下賀小圓的大腿,問他是哪個係的,叫啥。賀小圓擺手截住了夜班大夫的話頭。是哪個係的,叫啥?是——那個夜班大夫一下卡住了。哪個係的呢?好像是——反正名字是叫楊朝陽

兩個月後,朱若紅與馬向東結婚了。按理說他們的新家應該安在部隊的家屬大院,可朱若紅不幹,她不想離開學院,所以盡管學院的住房條件不如部隊家屬大院好,他們的家,還是安在了學院裏。結婚之後,朱若紅發現,馬向東不僅有其他方麵的諸多優點,在管家理財過日子上,也是把好手。他能把西瓜皮拌成很好吃的涼菜,能做出將近二十種麵食的花樣。而且他對朱若紅始終體貼人微,從結婚之前布置新房時起,他就什麼活也不用朱若紅幹。若兒,若兒,他經常緊緊地摟著朱若紅喃喃說道,你太美了,你太好了,我真想把你給供起來呀!

可是蜜月尚未度完,有一天,朱若紅和馬向東親近完後,忽然說,馬向東,我們離婚吧,明天你就搬出我這間房子。

馬向東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若兒,你開什麼玩笑?

不是玩笑,我真想離婚,朱若紅緊盯住馬向東的眼睛,我想去和楊朝陽結婚。

馬向東迷惑地看著朱若紅,你要和——什麼陽結婚?

楊朝陽。

楊朝陽?楊朝陽是什麼人?你為什麼剛和我結婚,又去想這個人?

你不熟悉這名字嗎?

楊——朝——陽一一我不熟悉。

在核桃林裏被你用手榴彈炸死的那個學生你不知道叫什麼嗎?

被我——炸死——馬向東眼睛一下就瞪圓了。若兒你胡說些什麼,我是聽說那學生姓楊,可他跟我有什麼關係。接著,馬向東又哈哈大笑起來,你犯什麼病了,要去和死人結陰親嗎?馬向東再一次緊緊地把朱若紅擁在懷裏。別瞎說了若兒,你別嚇唬我,我這一輩子,可不能沒有你。

朱若紅說,楊朝陽也這麼對我說過,我對他也這麼說過。可他死了,我卻沒死。

馬向東一遍遍地吻著朱若紅若兒,我愛你.若兒,你別胡思亂想

朱若紅說,我不是胡思亂想,真的,我要離婚。

馬向東說,這楊朝陽是個什麼人物讓你這樣若兒,我覺得我對你比任何人對你都好。

也許是這樣,可我不管這些。朱若紅說,我實話對你說吧,我和你結婚,隻是為了讓我和楊朝陽的孩子有個名正言順的父親……

什麼?孩子?馬向東一把將朱若紅推倒在床上,惡狠狠地說,你是說你們有孩子了,你這混蛋!

怎麼,你也要殺死我嗎?朱若紅毫不退縮地挺直了身子,你這屠夫……

他們的離婚糜然未能實現,並且,朱若紅這第一次懷

孕,最終也是以人工流產宣告結束的。

馬向東用愛感召著朱若紅。他原諒了朱若紅曾失身別人,他原諒了朱若紅懷著別人的孩子與他結婚,但他不能允許朱若紅和他養一個別人的孩子。他始終苦口婆心地勸朱若紅,哄朱若紅,求朱若紅。若兒,楊朝陽的事兒跟我沒有任何關係,你不能用你虛擬出來的理由破壞我們一生的幸福。我沒有罪過,你沒有罪過,未來的孩子更沒有罪過,這是一枚碰不得的砝碼呀……朱若紅無言以對了,她隻能流著眼淚說,對不起向東,我也不希望……幾天以後,由賀小圓為朱若紅做了刮宮手術。

一百天了,都一百天了,朱若紅抽抽噎噎地對賀小圓說,一百天的孩子都有拳頭大了,一百天的孩子都能擺手伸腳了……

別想這沒用的若兒,賀小圓說,你得為馬向東想,他對你可仁至義盡了。

朱若紅說,我知道,我知道我不該總想楊朝陽,總想這孩子。可是楊朝陽不能再活了,這孩子也不能再活了,我受不了……

賀小圓說,既然不能再活了,就更不必去想了。以後你生的孩子,能更加聰明漂亮。賀小圓把朱若紅的雙腿在手術床的墊架上叉開支好,朱若紅隻能完全聽任賀小圓的擺布了。

我疼——朱若紅低啞地呻吟。

忍一忍,馬上就好。

我疼——朱若紅尖利地喊叫。

快了快了,我得弄利索。

我疼——朱若紅一用力,高高舉向空中的雙腿居然收

了回來。

嗨嗨嗨若兒,賀小圓急忙去掰朱若紅的腿,這不行,還沒刮幹淨呢……

可是賀小圓說什麼也沒用了,朱若紅寧死也不再配合。朱若紅有氣無力地對門外喊,馬向東,你把我抱出去。等在手術室外邊的馬向東飛身進來。賀小圓想上前阻攔,不行不行不行……朱若紅卻突然用手指住了賀小圓的鼻子:住手!你這屠夫,你這劊子手,你少來管我!朱若紅說完撲在馬向東懷裏哭了起來,賀小圓站在一攤血泊中,呆呆地望著被馬向東抱出手術室的朱若紅,也哭了。

人工流產以後,在馬向東的精心照料下,朱若紅身體恢複得很好。偶爾也有一點發燒,也有時肚子疼,但這種小恙,是不足掛齒的。就這樣,在休養生息了半年以後,經過馬向東的嚴密計劃,他們選了個良辰吉日,沒有避孕地結合了一次。所謂一拍即合,說的好像就是朱若紅與馬向東這種情況。下個月,朱若紅的月經果然未來,去醫院一查,她恰如人意地懷孕了。

朱若紅和馬向東都很高興,馬向東更是格外高興,他對朱若紅愈發珍愛備至了。這時候馬向東已經結束了在醫學院的支左工作,回到了部隊。部隊的副食供應比地方要好,他能把天南地北的各類營養品都搞到手。朱若紅在那些紅棗雞蛋桂圓肉湯的滋補下,養得白白胖胖,精神頭十足,連笑聲都由過去的嘻嘻嘻變成了哈哈哈。

轉眼之間,預產期臨近了,馬向東張羅著要找賀小圓給看看。朱若紅說,不找她,全院那麼多婦產科大夫,我為什麼非要找她。馬向東說,你別這樣,小圓畢竟是你的朋友。

朱若紅說,你是說她是你的朋友吧,她可早不是我朋友了。馬向東說,你又不講理了。朱若紅說,怎麼,我不把賀小圓當成朋友就是不講理嗎?馬向東說,好好好,姑奶奶,你願意找誰就找誰吧,別跟我抬杠了。馬向東很怕朱若紅跟他抬杠,朱若紅一抬杠,就好像在玩命,眼睛裏那種豁出去的神色,能讓馬向東聯想到打肉搏仗的軍人。馬向東可不想讓自己美麗的妻子總拿一副你死我活的目光來看他。馬向東把耳朵貼上朱若紅鼓鼓的肚子,使朱若紅的注意力從賀小圓是誰的朋友的問題上轉移了過來。

孩子動了嗎?果然,朱若紅忘記了剛才的話茬。

動了,馬向東笑著喊,肯定是男孩,像打拳擊一樣,他用一隻拳頭打我的臉。

很快,陣痛出現了,宮口擴張了,朱若紅被一個熟悉的婦科大夫帶進了產房。朱若紅對自己的生產始終有著清醒的意識,因此她不僅生產準備格外充分,在生產過程中,也相當配合。接生醫生讓她吸氣,她就深深吸氣,接生醫生讓她呼氣,她就重重呼氣。她懂得適時地用力,懂得如何用力,隻一會兒的工夫,她就感到疼痛減輕了,肚子也塌癟了。可是她發現產房裏的寂靜很不對頭。

怎麼了?朱若紅硬撐著抬了下頭,她看到接生醫生正對著麵前的一個托盤癡癡發愣,臉上的表情十分難看。怎麼了?朱若紅疲憊地又問了一句。

接生醫生慌忙回頭。若兒,這,這,是個,死嬰。

死嬰?朱若紅一下提高了聲音,怎麼會是死嬰,給我看

算了若兒,別看了。

不行,給我!朱若紅艱難地挺著身體

接生醫生無奈。把那個托盤朝朱若紅端去。朱若紅看到,那不是死嬰,嚴格地說,都算不上是嬰兒。那隻是一條胳膊,一條纖細的、潔白的、微微彎曲的、正在越來越無力地擺動著的嬰兒的左胳膊。朱若紅絕望地大叫一聲,幾乎暈了過去。怎麼能這樣——她伸手去抓那條小小的左胳*膊,她的手指,幾乎觸到了那條胳膊肱頭部位上的那個小小的粉色心形胎記。

接生醫生急忙收回托盤,把朱若紅的手推了回去。若兒,我解釋不了這是怎麼回事,可你千萬別難過,等我慢慢

還活著,還活著……朱若紅喃喃地說。

若兒,你要冷靜,接生醫生說,醫學上允許任何事情發生。

是的,是的……朱若紅忽然指了指牆角的一隻藍色標本瓶。快,把它用福爾馬林泡上,等我身體緩過來……

若兒,沒有意義……

你聽我的,它是我的,我要留下……

接生醫生隻好照辦了,朱若紅無力地癱軟下去。我沒勁了,她盯著接生醫生的眼睛說,你幫我安慰一下馬向東,別太難過,生下死嬰的情況,經常出現。

是的,接生醫生點著頭說,生下死嬰的情況,經常出現。

馬向東不能不為自己夭折的孩子感到難過,可是他更要強忍著悲痛勸朱若紅別難過,因為看上去,朱若紅的情緒一直處於極不正常的波動狀態。直到一段時間之後,朱若紅又懷孕了,他才敢試探著問,若兒,那個死嬰你看到了嗎?是男孩還是女孩?朱若紅說,我當然看到了,是個男孩。過

了一會兒,朱若紅撫摸著自己的肚子又咕噥一句,男左女右,所以先伸左臂。馬向東莫名其妙地看看妻子,想說什麼沒說出來,就到廚房去煮一種保胎的中藥了。

預產期又到了。這一次的分娩,與上次相同,隻不過這次朱若紅產下來的,是一條朧頭上有一枚粉色心形胎記的右胳膊。朱若紅被送出產房來到馬向東身邊時,淚如雨下,向東,又是個死嬰。馬向東說,你肯定又看了若兒。你不該看,越看不是心裏越不好受嗎。馬向東哄著朱若紅說,好事多磨,生孩子是好事,自然要多些麻煩;事不過三,咱們的孩子兩次夭折了,第三個,一定能夠長命百歲。

可是馬向東的預言沒有說對,朱若紅此後的再次懷孕與再次生產,創造的仍然隻是一個嬰兒身體的某個部件。這時朱若紅已經變得平和鎮定了,別難過向東,命運既然這麼安排,咱們隻能聽天由命了。可馬向東有點坐不住了,是不是咱倆血型不合,是不是咱倆某一方在遺傳上有什麼致命的問題,是不是怪我在你懷孕時還和你同房……再下一次,也就是朱若紅的第五次懷孕第四次分娩那一次,當馬向東聽說產下的又是個死嬰時,他簡直要發瘋了。若兒,我得看看咱們的孩子。朱若紅以及接生醫生堅決地把他製止了。接生醫生的理由是,產婦家屬不得進入產房,而醫生又沒有義務拎著個死嬰進進出出地供人觀瞻;朱若紅的理由是,她自己看到兩回死嬰已經傷心透了,現在她自己都不看了,怎麼還會讓馬向東再去受那個刺激呢。

有一天,喝多了酒的馬向東說,既然咱們總是一次次失望,總是還沒享受到育兒的快樂就先要體會喪失孩子的痛苦,那咱就算了吧,不再懷孕了。嫻靜溫柔的朱若紅正在一旁為丈夫夾菜倒酒,聽了馬向東的話,她十分幸福地把自己

的肚子挺到了馬向東灼熱的腮邊。可我又懷孕了。

有一天,出差歸來的馬向東說,我偷偷找了一個算命先生,據說他把林彪事件都早就算準了,我問他我最關心的事情會有怎樣的結果,他送我一張紙條,上麵寫的是九死一生。朱若紅望著丈夫那張在紅帽徽紅領章的映襯下英氣勃勃的臉說,那咱就懷孕十次。

朱若紅的第八次分娩,產下的是一個腦袋。雖然那個腦袋側擺在托盤裏,使嬰兒的臉形不太完整,並且臉上的那雙眼睛也緊緊地閉著,可朱若紅還是毫不遲疑地認了出來,這張熟悉的麵孔是誰的麵孔。朱若紅昏了過去。接生醫生有些慌亂。連續為朱若紅接生了八個奇怪的“死嬰”,她早就習已為常了,朱若紅當然也是習已為常的。可現在朱若紅居然在初產怪胎的十年之後還要出現如此強烈的反應,這讓接生醫生措手不及。情急之下,她喊進了等在產房外邊的馬向東。隻是在一件事情上,接生醫生還像以往那樣做得有條不紊,雖然沒有朱若紅的叮囑,她仍然記得小心翼翼地把那隻嬰兒的腦袋裝進盛滿福爾馬林的標本瓶裏。馬向東衝進產房時,看到了接生醫生捧著托盤走向牆角,他聲音打顫地要求,讓我看看。醫生冷靜地說,你還是先看活的吧。馬向東無言以對,他把臉扭過來,俯向了妻子。若兒,他喊,你醒醒,他輕輕地搖著朱若紅的身體,你一定要挺住若兒。再有一次,我們的九死就全過去了;如果算上,算上你的第一次人流,我們的九死就已經過去了,你一定得堅持再懷孕一回。再懷孕一回,再懷孕一回的話,我們就會平平安安地生一個孩子……

朱若紅很快就平平安安地恢複了健康。可一件奇怪的

事情發生了,此後不管馬向東怎麼煞費苦心地與朱若紅通力合作,朱若紅都無法再懷孕了。以前每次生產完畢,兩人為朱若紅的身體計,都要避孕一段時間。可他們下一次的懷孕,卻常常在避孕中就實現了。朱若紅曾無可奈何地對馬向東說,我這身體,簡直就是一塊過分肥沃的土地,想讓它不長莊稼都不可能。以致於他們夫妻間惟一的避孕措施,是分床而居。可是現在肥沃的土地卻寸草不生了。他們一起去醫院做身體檢查,但檢查結果表明,他們的繁殖基礎堅不可摧。

歲月在一點一點地流逝而去,馬向東和朱若紅,鍥而不舍地為新一次的懷孕努力奮鬥,一直奮鬥到了這個時候,到了朱若紅對馬向東說我要死了的這個時候。朱若紅說,我要死了,我要死在我的實驗室裏。馬向東說,你別胡說,一會兒把飯做好了,我去接你。

馬向東把飯做好了,去學院的生化實驗室接自己的妻子朱若紅。幾十年裏,學院的生化實驗室始終是地下室的那間大屋子,馬向東對它一點也不陌生。經常是朱若紅在那裏工作得廢寢忘食了,馬向東就去那裏找她。若兒,馬向東敲敲實驗室堅固的鐵門,喊,該回家了。朱若紅聽到了丈夫的喊聲,會從實驗室的某一個角落閃身而出,幾點了?她一邊脫去白大掛,一邊疲意地笑一'笑。在終年點著慘白的日光燈的實驗室裏,朱若紅的臉色也是慘白的。

現在馬向東又敲響了實驗室的鐵門,若兒,他喊,同時他意識到,手掌敲擊下的鐵門是虛掩著的,這時正自動朝裏打開。馬向東信步走了進去。

實驗室裏的設置,仿佛三十年裏沒有變化,與當初馬向東第一次走進來向朱若紅求爰時一模一樣。馬向東向實驗

室的深處走去,他知道,被那些高高大大的儀器設備遮掩著的某個角落,是妻子的天地。他先看到了一隻巨大的鐵櫃,鐵櫃一側有黑油漆寫著的朱若紅的名字。馬向東加快了腳步。大鐵櫃的兩扇大門都半敞著,一把與鐵櫃比較般配的巨大的鎖頭掛在一扇門上,朱若紅的外套大衣掛在另一扇門上。馬向東鬆了口氣。為了通過鐵櫃,得推一下櫃門,在推櫃門的時候,馬向東順便往大鐵櫃裏溜了一眼。他發現,鐵櫃裏其實非常空闊,隻有八隻裝滿福爾馬林的藍色標本瓶擺放其中。標本瓶內,沒泡東西,打開的瓶蓋擱在一邊,嗆鼻的福爾馬林氣味刺人心肺。若兒,馬向東以手掩麵地又喊了一聲,該回家了,同時他朝大鐵櫃的另一端走去。沒走幾步,馬向東就隱約聽到,在這間大大的生化實驗室裏,除了他自己的腳步聲,另一個人的腳步聲也響了起來。馬向東停下等待,他仿佛還先期地聽到了那句已成習慣的平靜的問話,幾點了?馬向東看了看腕上的手表,搶先回頭說

可是馬向東一下子愣住了。他驚訝地看到,站在他身旁的那個人,並不是他的妻子朱若紅。那是7個男人,是一個一絲不掛的男人,是一個身體的許多部位都明顯地留有數條接縫齧痕的年輕小夥子。小夥子的表情有些羞怯,他微張著嘴巴,似乎正要說話。

楊——朝陽——發出聲音來的,卻是馬向東

夢的解析

霍焚金何時得道,已不可考,估計不會早於1988年。1988年,以及1988年以前,我們這座城市裏邪術盛行,巫師遍地,霍焚金也曾混跡其中。那時候,他把一些號稱可以翻雲覆雨指鹿為馬的特異功能者的大名掛在嘴邊,津津樂道他們的奇跡,並潛心修煉,苦苦研磨,以求也得個半仙抑或全仙之體。他是我們那一屆裏惟一留校當老師的,可幾年下來,在他案頭,專業書籍早已杳如黃鶴,而堆成小山的,則是另一類神秘玄奧的指南文本:《你的星座與你的命運》、《手相?麵相?骨相?臀相》、《奇門遁甲》、《血型與生辰》、《周易》、《人類心靈學》、《超感知覺》、《諾查丹瑪斯的預言》、《卜法詳考》和《測字說》……那些古今中外的真本贗著,五花八門不一而足。我們這些老同學,對他的走火入魔一致給予善意的嘲弄,每次我們回學校玩,都強烈要求他教我們看臀相那個姑娘的屁股有什麼說頭,哎,那個,對,還有那個。站在霍焚金宿舍的窗口前或走在校園的甬路上,我們恨不得將出入於我們視野的所有年輕姑娘都指給他看。其實霍焚金一般都是目不旁視的,倒是我們自己的眼睛已經粘在了姑娘們豐姿綽約的屁股上。得脫掉,不能有任何飾物。霍焚金耐心地給我們解釋。我們就開懷大笑。可霍焚金不笑。你們不要那麼下流,他一本正經,這是科學。沒辦法,即使高舉科學的旗幟,我們也不敢扒下女人的褲子,我們隻能退而求其次地把他拉到澡堂子裏,並且是校外的社會澡

堂子。我們每個人的家中都在廁所安了淋浴器,可有些曰子,我們幾乎天天泡在那種熱氣騰騰的老式澡堂子裏,半是興奮半是緊張地打量著那些既索然無味又醜陋不堪的男人的屁股。霍焚金是澡堂子裏非工作人員中惟一不脫衣服的人,不知是行規的要求還是他的怪癖。他總是蹲在池邊,在濕潤的水霧中細眯了眼睛,用他那種特有的目不旁視的執拗的目光,追隨著某些在他看來有特點的男人的下體。終於有一天,他那種近於貪婪的觀察令除我們之外的其他男人都警惕了起來,他們小心翼翼地將身體隱人池水,不管認識的還是不認識的,都在水麵上轉動著腦袋竊竊私語。

請問,你右臀上的那個記是什麼時候出現的?我們都搓完了泥球檫幹了身子想穿上衣服打道回府了,霍焚金忽然一改出了澡堂子才議論的習慣,湊到一個男人的身邊問了一句。

記……你什麼意思?那男人的一隻手從水麵上倏然消失,他大概去摸了摸自己的屁股。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這記是先天就有的,那說明,你從小就被人抱養了,你從未見過自己的生身父母……

我,我操你媽!

我們想揍那個男人,被霍焚金攔住了。

後來我們就不再拿霍焚金開心了。後來我們不僅與霍焚金的來往少了,我與其他人之間的來往也少了。我們都是三十大幾的人了,我們各有各的事情要想要做。

可我為什麼說霍焚金的得道不會早於1988年呢?我得先說說為什麼霍焚金與我的關係要比與我們這幫子同學中的其他人更近一層。

我們這些人剛進大學時,那種成名成家的欲望比性欲強烈。而想要成名,就得有個好名,叫個張三李四王五趙六那種大路名字,怎麼著也不如叫個茅盾巴金鬱達夫郭沫若好。我們一時掀起了改名熱潮。結果在那些想棄舊圖新換名字的人裏邊,就剩了一個霍芬新。

不是大家不幫忙,我們全都認為,給姓霍的取名易如反掌。可那時別人好像都魘住了,取了好多霍光霍焰霍星霍紅之類的名字又都覺得不理想。是我靈機一動,脫口叫道,霍焚金怎麼樣?我解釋說,跟你原名的諧音比較接近,你老爹不至於罵你數典忘祖;同時呢,火煉真金,也有寓意。大家勉強接受了這個名字。不過僅此一點,並不足以確立霍焚金與我的友誼,群策群議改名字,大家都是這麼做的。霍焚金和我確立友誼,是畢業的時候。那會兒大家的工作單位都有了著落,隻有霍焚金麵臨著被打回老家的危險。萬般無奈之際,他老爹找了個算命先生測他的運道。那是他頭一次接觸異人奇術,他根本就不信,他還怪他老爹封建迷信唯心主義呢。算命先生讓報出姓名,他老爹說,霍芬新,他則說,霍焚金。算命先生聽到前一個名字無動於衷,聽到後一個名字,卻渾身一振,即刻將這個名字寫了出來。你有貴人。算命先生這麼歎了一句,然後才一五一十地詳加論說。算命先生道,如果從你的舊號霍芬新來看,你無大出息,這輩子不論走出去多遠,最終注定也不離故土五十裏地方圓;可你現在叫了霍焚金,就不大一樣了,顯然這是貴人賜名,不光金木水火土一樣不少,其中火木土還都是雙份的。金克木,可一金破不了二木;水滅火,然一水澆不熄二火;雙層土地,根牢基實。依我陋見,你將來準是個有異秉之人……至於眼下嗎,你是原地不動的。算命先生批算完

畢,情不自禁地又安慰了一句。小夥子,別為原地不動難過苦惱,越是山高皇帝遠的地方越養真人,將來你準能高飛遠翔。霍焚金這才解釋,他現在不在山溝溝裏當農民了,他現在是個臨近畢業的大學生。原地不動,隻能是還呆在學校。不過留校名額隻有一個,而且已經定了,不是我呀。霍焚金向算命先生提出了質疑。可是事實證明,算命先生的確料事如神。係裏那個惟一的留校名額,是給我的。我呢,並不喜歡育人教書,就讓父母幫我找了份別的工作。這樣,惟一畢業分配沒有著落的霍焚金,順理成章地頂我留校了。那時是1983年,他和我的友誼從那時開始。

1989年春節剛過,有天早晨,我和妻子才出被窩,霍焚金忽然神秘兮兮來到我家,久久地打量著我和我妻子不言不語。

你怎麼了?我問,我這時正心神不寧。

你,你為什麼離婚?妻子出去買早點時,霍焚金悶悶地問了一句。

霍焚金此言一出,我大吃一驚。在我們這幫同學裏邊,我的家庭被公認為是最牢固的,可因為一些非感情原故,我和妻子決定這一天去辦離婚手續。但是這事,連我家和她家的人還不知道呢,這霍焚金從何處得到了信息?

你怎麼知道的,沒有的事兒。

別瞞我了。咱們是好朋友,我不想眼見你把好端端的日子給毀了。是你又感情衝動了嗎?我想給你的浪漫打算潑點冷水。

不是——很多人都知道了嗎?

別人都不知道。怎麼回事?

那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不想告訴你,你最好別問。

我知道霍焚金喜歡裝神弄鬼,我也沒情緒對他刨根問底。可是這時,我想到的是我妻子。她說過要獨自吞咽被棄的苦果,免得我此後麵對太多的道德壓力。但現在這事居然傳到了平日足不出戶的霍焚金那裏。我對妻子的誠意發生了懷疑。

我是要離婚。但你必須先告訴我你的消息來源,否則我什麼也不說。

你這是逼我。霍焚金在地上走來走去,然後趴在窗台上看我妻子回來了沒有。我要是告訴你,你能給我保密嗎,連對你妻子也別說。

你應該相信我。

我相信你。我,霍焚金似乎難以幵口,可能我說了你也不信,我現在,有了預測未來的特異功能……

要是以前,霍焚金如此大言不慚,我非可勁地嘲弄和奚落他一番不可。可現在,我沒精神頭,隻能聽他接著胡謅。

……我不光預測到了今天你要離婚,我還感覺到,如果離婚,你的結局勢必是賠了夫人又折兵。隻是我的預測能力還不強大,我不知道你為了什麼……

這就是霍焚金的解釋。霍焚金永遠都像填鴨一樣誠實,隻要你喂他,他就沒有不長肉的可能。可是對於他那誠實的解釋,誰又會相信呢?我隻能理解他是發瘋有病了。

這天我們單獨呆了一個上午,我無法甩掉他。我和妻子的離婚手續直到下午才辦。

但事實證明,從這時開始,霍焚金確實是得道成仙了。

我說過,我和我妻子的離婚,不是因為感情。我是個騷

動不安的人,我妻子是個安寧文靜的人,我厭倦了國內生活想去外國定居,而我妻子堅持要從葉子開始萌芽吐綠就係於老根。我想,如果讓當初給霍焚金算命的那位先生來為我妻子算一卦的話,他一定會說我妻子這輩子命中注定不離故土十裏遠。我便一直遷就妻子。可是1988年底,在一個有外國人參加的聖誕晚會上,我認識了一個英國姑娘,叫艾麗斯?奧爾布裏。那個滿臉雀斑但卻溫柔多情的艾麗斯和我一見鍾情,答應把我帶到英國去。盡管我更喜歡紐約或者巴黎,可倫敦也是足以讓我樂不思蜀的,我就和艾麗斯幹柴烈火了。當然從第一天起,我對妻子就沒有隱瞞,甚至在我的潛意識裏,我是否有意想通過艾麗斯來激將妻子也未可知。妻子很傷心,但她了解我這個人,她說由你去吧。她寧可被我拋棄也不肯拋棄祖國。不過1989年中國出了什麼事誰都知道,個人的事自然要與國家的事息息相關,我出國的計劃半途而廢了。又置年底,艾麗斯從倫敦來信,問我出國的事情是不是有了眉目,我忽然又感到陳家舊妻有了味道。我回信說,我要複婚。

因為我和妻子是秘密離婚,曆經十來個月無人知曉,複婚那天,我們惟一的客人是霍焚金。霍焚金也不是我們請來的,他是在十來個月沒露頭後,從天而降般找上門來的。我是來喝喜酒的。他悄悄地這樣對我說。他那雙洞若觀火的並不旁視的眼睛,看得我渾身忽冷忽熱。到這個份上,誰要是還說他發瘋有病,隻能證明他自己才瘋得可以,病得不輕。

我服你了。二次結婚的花燭之夜,我根本就沒工夫鑽進洞房,我誠惶誠恐地和預測大師霍焚金聊了一宿。

霍焚金說,雖然他不該泄露天機,但心裏的秘密,總是

深埋起來也實在憋悶。給我說說,一來我是他最好的朋友,又是嘴嚴之人;再一個呢,當年那算命先生有言在先,我是他的貴人,向貴人敞開心扉情有可原。霍焚金說,他的預測方法是借助於夢。接著,他先對人的做夢機製評判了一番。我說,理論上的東西你就不必多說了,一方麵我對此無大興趣,另一方麵,弗洛伊德榮格阿德勒他們的書我也讀過幾本,你的有些觀點和他們一樣。霍焚金糾正我說,不一樣,弗活伊德他們是醫生診病,是對“實在”進行確認;而我這樣的預測術,是對“虛在”、“擬在”、“將在”的確認。弗洛伊德I靠的是心理知識與經驗累積,而我,靠的是與生俱來的超驗

秉賦,是天地的指點。我不想與霍焚金做純理論的爭辯,我關心細節。霍焚金說,他身上的夢測能力究意是怎麼出現的,他也說不好,當他最初意識到許多未來的事情總是先期呈現在他的夢裏時,他分析出,那多是一些切近的、具象的、簡單的事情。比如,他夢見下一天係裏要偷偷地分一筆自創獎金,果然,第二天上班時,係主任把錢塞給他後,讓他不要聲張。可是時間稍久,霍焚金就不滿足於切近具象了,他立誌要充分發掘自己的宏觀預測潛能。他通過白天的勤動腦和多思考,努力開拓關注空間。漸漸地,他找到了一條夢測的規律,北京的學潮,莫斯科的權力更迭,意大利的世界杯足球賽,1997年的香港回歸祖國,21世紀初年一次環太平洋的大地震……全都程度不同地走進了他的夢中。他每夜都要無數次地入睡再無數次地起床,將夢中所見詳加記錄。當然夢中的一切並不都清晰直觀,在那些不切近不具象不簡單的事情越來越頻繁地進入他的睡夢之中後,解夢的難i度也就越來越大了,一些模糊的、多義的、離奇的夢讓他無

法理喻,摸不著頭腦。比如他夢到一個叫科利馬的地方火山噴發,造成近百人失蹤,但數十天後這近百人又奇跡般地獲得了救助。原來,在他們被困的一個山坳裏,他們找到了一個地下溶洞,溶洞裏不光有淡水,還有一種叫不出名字的苔蘚植物可供食用。他知道這種事情是無法驗證的,區區一個小地方的火山噴發,構不成新聞。他就隻把這個夢記在本上,而從腦子裏邊忘卻掉了。可是兩個月後,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從《參考消息》上看到,墨西哥南部一個叫科利馬的地方,火山噴發時未逃出現場的近百人,在失蹤42天後皆僥幸生還。但是有一件事情,讓霍焚金費盡心機也無法解決,那就是,他無力改變夢測的結局。有一天他夢到他兒子將因車禍而左腿骨折,第二天,他就把應該去幼兒園的兒子留在了家裏,並且他自己也沒去學校上課。這一天裏,他隻許兒子呆在床上,他捧本書,寸步不離地守在床邊。這一天平靜地熬過去了。傍晚妻子下班叫門,他不免有點掉以輕心,離開了兒子起身去開門。可就在這時,因為屋小和無用而一直被釘掛在牆上的兒童車,忽然掉了下來,正好砸上了兒子的左腿。霍焚金說,這就叫天意不可違。不過我還是要多下功夫,感動天意,使老天少降災禍,多播恩澤。善良的霍焚金在這樣說話時,真摯而虔誠。

我和妻子複婚以後,我們都好像變了個人,我不知道這是好事還是壞事。以前我不喜約束,感情用事,總像一個長不大的孩子;而妻子則嫻淑溫柔,善解人意,包括我想棄她去國外那檔子事,好聽點說她是寬以待我了,難聽點講她也隻能忍氣吞聲。可曆經了十來個月的家庭變故,我一下子

成熟起來,我明白了生活不是隨心所欲的草率遊戲。妻子對我的變化大加讚賞,她對我似乎比原來更好。可是我發現,現在妻子的性格裏多了點什麼,除以前的嫻淑溫柔善解人意,她還開始了剛硬固執和特立獨行。比如她心血來潮地要考博士,比如她決定不要孩子了。天哪,她碩士畢業都快五年了,而且以前她是那麼渴望生一個孩子。

我知道我有愧於妻子,我得接受懲罰。妻子很忙,我無所事事,我就又恢複了有事沒事總往學校跑的習慣,成了預測大師霍焚金生活和工作的忠實看客。後來妻子真的跑到北京讀博士去了,我回學校的次數也就更多更勤,有時幹脆住在霍焚金家裏。當然我從來不提心中的苦惱,還總給霍焚金講複婚之後我們多麼快樂。我是既沒賠夫人也沒折兵。我這麼回擊當初霍焚金對我的預測。霍焚金不說什麼,他隻關注他自己的事情。我不知道,他是沒有測出我眼下的狀況,還是為了我的自尊顧左右而言他。

霍焚金也變了。以前他對我無話不談,且關懷備至。

可他現在常常沉默不語,對我也像對別人那樣,視同陌路。我倒是能夠看得出來,他對我不是冷淡,不是厭煩,不是拒絕,更不是有意要降低我們友誼的濃度。他隻是無暇他顧了。由於睡眠不好,由於吃飯不應時,由於長時間蝸居鬥室缺少體育鍛煉,他的身體已瘦成了一條,小臉總是青虛虛_的,就像外國電影裏的吸血鬼。現在他的書桌變得幹淨起來,以前那些淩亂散扔著的古今中外真本贗著,都堆在床下一個紙殼箱裏;倒是在他書桌後邊的小書架上,整齊地擺滿了各類辭書:字詞的、地理的、動物的、植物的、醫學的、哲學的、機械的、政治的……他的無數個筆記本和無數張白紙及

一盒盒彩筆,都鎖在寫字台的各個抽屜裏,不許人碰。當他工作時,他總是先反複閱讀夜裏記下的筆記,然後再在白紙上用不同顏色的筆勾勒描畫,並標出一些奇怪的符號。與此同時,他時而起身篦頭發般細致入微地查找辭書,時而又以手支頤連續幾個小時地凝神苦想,甚至不惜把長途電話掛到南京的紫金山天文台或昆明的雨林氣候研究所去請教問題。如果他認為他已經成功地解析了某一個夢,他就把結果抄在一個筆記本上;如果他認為他的推測還不夠準確合理,而他又實在無法進行下去了,他就把進展情況先寫在另一個本子上,等待此後能有一些神秘的啟示不期而至。

我是惟一了解霍焚金有特異功能的人,但我基本上沒麻煩過他。由於我跟他來往密切,最關心什麼他也知道,因此他偶爾主動把我引出迷津。

你爸這幾天怎麼樣了?

1992年我爸病危,折騰得我也活得辛苦。霍焚金能來問候,讓我感到受寵若驚。許久以來,對那些屬於人間煙火的瑣事俗情,他已很少聞問了。

還不好,我擔心他挺不到夏天了。我如實回答。

我看沒事。你做好再折騰一個月的準備吧,一個月後,他能出院。霍焚金說話,已是十足的大師口吻。大師說話都省略過程,隻出示結果。

一個月後,我爸逃過危險期,平安出院了。我去告訴霍焚金,他隻啊啊兩聲,好像忘了他有過的預言。

還有一回,是在傍晚,酒足飯飽後,我開始想念在北京的妻子。想來想去什麼也幹不了,我就騎車奔了學校。我

k需要在霍焚金那裏打發時光。我知道霍焚金不會陪我說話,但身邊有個人,有個對我了如指掌的人,我覺得踏實。而且一般情況下,住在霍焚金家也很方便。他妻子是我們學校一個老師的女兒,每次我在那裏過夜,她都帶上孩子回同住一院的娘家找宿,兩處相距不足百米。

可這天我來到霍焚金家,他妻子剛想帶孩子走,他說話r。你不用給他倒地方了,他呆不了多一會兒,他老婆今天才回來,他能住這嗎。

我隻能點頭,連稱是是,還說我就是過來告訴你們一聲,我老婆今天回來了。

抽完一支煙,我起身回家。到家一看,剛下車的妻子正在廁所衝淋浴呢。她帶著滿身水珠撲進我懷裏,說是要給我一個驚喜D

隻有一次,為評職稱,我心煩意亂了好多日子,霍焚金卻仿佛渾然不覺。我隻能問他。霍焚金看上去不大耐煩,他說這件事情未入他夢。所有我能想到的事情,我也都希望知道結果,霍焚金皺著眉頭對我解釋,可不行,天意對我也有所保留。後來,我的副編審未能拿到,霍焚金的副教授也未拿到。我估計,霍焚金對我和他評職稱的結果並非沒有預見,這種小兒科的夢測對他來說唾手可得。他不說,隻能證明他是不願意提前宣布一個無法改變的喪氣的結局。

我曾建議,讓他用自己的特異功能服務社會,可他說,你以為社會也像你那樣需要了解明天咋樣嗎?他又說,我可不想被人當成一個招搖撞騙的過街老鼠。他最後說,天意隻允許我把我的能力當成一種完全私人性質的遊戲來把玩。

我有些固執,我說,可你總得試試,它畢竟對世人有益。比如說,明天咱們這棟大樓要著火,燒死的會是你和我。可是你我事先有了準備,不僅遠離這棟大樓,還一個泡在大連的海裏,一個泡在山海關的海裏,看這火怎麼能把咱倆同時燒死。

霍焚金隻是說了句幼稚,就不再理我,把頭埋到了他的筆記本上。過了一會兒,見我有些尷尬,他沒頭沒腦地告訴我說,美國中央情報局豢養的俄國人巴巴耶夫被認為是當今世界上最偉大的特異功能者。可實際上,霍焚金麵無表情地說,他隻是個偉大的騙子。

當然了,我最想跟他探討的還是我何時能夠名滿天下,我這一輩子,將壽有幾何,財有幾多。可是,我不敢問,盡管霍焚金對這一切肯定一清二楚。

在將近三年的時間裏,霍焚金的妻子至少有過三個情人,她和那些情人在她家以及她父母家的通奸已經達到了明目張膽的地步,霍焚金卻一直置若罔聞。這是霍焚金離婚後,係裏的一個老師告訴我的。那個老師說,也不知道霍焚金這個王八頭是什麼意思,直到那婊子跟他挑明了,說要和一個情人結婚了,他還硬撐著高姿態呢,啥也不要地搬到

了單身宿舍。你和霍焚金是好朋友,那個老師說,你覺得他是不是神經有毛病?

我陪霍焚金在他的單身宿舍度過了他離婚後的最初幾天,我隻提過一句他妻子,看他不愛搭巷,我就緘口了。霍焚金沒有不知道的事兒。也許三年前,他妻子第一次讓某個男人抓住了雙手久久撫摸,他就心中有數了?他不做計

k較,定然有他的道理。

在我們同住的那幾天裏,霍焚金顯得鬆垮懶散。與他同室共寢,我頭一次能睡上好覺了,不再被他那些毫無規律的起夜頻繁驚醒。後來我才知道,就是從那時開始,他放棄了記錄夢境的習慣,他也不整天地在紙上描來畫去了。我以為婚姻的失敗是以這樣一種方式來打擊他的,我就沒說什麼。可過了些日子,他的無所事事逐漸演變成了一個危1險的信號,使我意識到,對他來講,其實走火入魔才更為正常。我就戰戰兢兢地問他,焚金,你為什麼不再圓夢解夢j%他神色古怪地沉吟片刻,說,我已經什麼都知道r,到頭了。

就是在霍焚金說他什麼都知道了,到頭了以後,我與他的友誼也走到了終點。

有一天,我與妻子通過電話,興衝衝地去找霍焚金,我對他說,我老婆的學位順利到手了。霍焚金敷衍地祝賀了幾句,把涼毛巾一遍遍地敷到頭上。你怎麼了?我問。我困,他說。困就睡唄,硬挺著幹嘛。我替他鋪好了褥子。你可不能休息不好,我說,要是休息不好,就該沒夢了。

我的話沒有任何惡意。我也做夢,以我的經驗,勞累過度是會導致無夢的。而且以前我和霍焚金探討過這種現象,他也同意我的說法。他的解釋是,勞累過度也能有夢,隻是由於我們過分困倦,不能經常從有夢睡眠中醒過來,所

以自以為沒做過夢。然而,這一回霍焚金的反應卻出人意料。

我要是沒夢了你覺得遺憾嗎?我——是不是你的《夢的解析》就寫不下去了?你——你是怕你沒法一鳴驚人了

?這——霍焚金雖然慢條斯理,可並不容我尋機插話。F與我對視,他的H光停留在我腰部以下。他吐出的字ft句子,就像一縷縷膠質的絲線,結成了一張綿密的蛛,使你無法從絲網間的空隙中逃離出去。你不要再打著我的幌子坐收漁利r,我不需要你的跟蹤研究,你也別久我身上再撈素材。你瞧不起我,這我知道,你和他們一焦不起我,你從來也沒把我當成真正的朋友。你這個人,以淡泊超脫,其實滿腦袋想的都是如何出人頭地,最大的晝就是身邊美女如雲。知道r霍焚金是好名字,你想的⑴何才能從我這裏把名字奪回去;聽說了我老婆有好幾壽人,你怪自己怎麼早沒看出她其實水性楊花,怎麼早沒&勾搭上手;掌握了我記筆記的規律和我那些符號的含你趁我上廁所掛電話的I:大也要偷看幾眼,然後出去賣g耀你有先見之明……我告訴你,你永遠也竊不去我的弄功能,你永遠也窺視不到別人的隱私,你預測不r未你當不了超人!

我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侮辱。那天我打了霍焚金。不t打出手那種打,我隻是打了他一個耳光。他自然立刻可在地了。再沒事時,我不往學校跑了,我的妻子隨之從卜c回到了家裏,我們得如膠似漆地過日子了我最後-次見到霍焚金,是去年春天和許多同學在一許多同學在分手若千年後,誌得意滿地張羅著回校團我不能不去伲我以為霍焚金不會出場,盡管他就住&校,可是我錯r,返校那天,骨瘦如柴的霍焚金早早就rr教學樓前。他的臉上仍然鬼氣森森,神情憂鬱乂有e腔作勢他的這麼副樣子使別人無法跟他正常對話。

k不知誰又想起了看臀相的事兒,就拿他開心,問這問那。開始霍焚金隻是一笑了之,搪塞過去。可轉到飯店的包廂裏酒桌上,他就有點難以自持了。那大他稍微多喝了點酒,菜色的臉上泛出紅暈,混濁的眼裏放出邪光,一反常態地喋喋不休。

……你呀,你趕緊準備點錢吧。你受賄那事一被揪住,立刻誠懇認錯,官兒還能保住……不說你?他?他這個副-處頂天了,再怎麼爬也上不去了……你女的我也心中有數,不用脫褲子我照樣知道你咋回事。你說吧,一會兒喝完酒

你想跟誰走?還給你丈夫掛電話說住學校呢我跟你說

實話你可得挺住,醫生是寬慰你呢,你小孩那病,沒救了……你吹什麼牛,你家存折上不到十萬,你還完貸款得喝西北風去……他那是自作多情,到不了年底,人家就得和他拜拜去嫁別人……今年夏天?安徽河南全都沒事兒,咱這邊倒是有特大水災……霍焚金的腔調雖然讓人難辨真偽,可那些毒汁四濺的言詞,使所有的人都感到不寒而栗。

酒至半酣,沒人再逗霍焚金了,他也識趣地閉住了嘴巴。這時我看到,他臉上沒有了裝腔作勢,隻有憂鬱拂之不去。再過了一會兒,他站了起來,晃晃蕩蕩地走出了包廂。出去之前,路過我身旁,他把一個紙團塞進我手裏。我倆這一天像記仇的孩子,誰也沒有主動說話。我捏了會兒紙條,

悄悄展開,是我曾經熟悉的那種白紙,上麵的字跡我也熟悉:

我惟一的朋友:你兒子會比你更有出息,你有理由為此

而驕傲。

大家都以為霍焚金是上廁所了,可直到席撤人散,他也沒有回來。

接著就到了去年年底。去年年底,一天晚上,妻子擺了半桌子酒菜。

又怎麼了?我很緊張。現在的妻子行為乖戾,總是讓我措手不及。是不是你考上博士後了?其實我是想起了我與艾麗斯?奧爾布裏認識的幾周年,還是我和妻子複婚的幾周年。對這樣的日子,妻子總能記住。

妻子笑了,給我倒酒她喝飲料。我的讀書生涯徹底結束了,以後就得看我兒子或者女兒讀博士後了。

怎麼?我又想到了春天時霍焚金的紙條。

我懷孕了。妻子像個羞澀的少女。

懷孕?可是——我更想到了妻子對我的懲罰,想到了她天衣無縫的避孕措施。

我改主意了,我就

看來,將會生下一個兒子的妻子,至少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不能給我做飯了。由於她屬於高齡產婦,又有流產史,醫生要求她住院保胎。這樣,豐盛酒菜的第二天,我就把妻子送進了醫院。從病房裏出來,我有點無所適從。我又是一個人了,我不知道此後寂寞的時光我該怎麼打發。

元旦那天,我回到了學校,我認為節日能使人心平氣和。學校校園裏冷冷清清,霍焚金的單身宿舍門上掛著鎖頭。我有點遺憾。我敲開了附近的另一間宿舍。房間的主人看上去麵熟,他熱情地讓我進屋裏坐。我站在門口,點了支煙,說我挺長時間沒回學校了,今天順路從這裏走,就來

看看霍焚金。麵熟的房主人斂去了微笑,你還不知道?他厭惡地說,那個瘋子,至少已經死半年了。他死了?我吃驚地問,他怎麼會——那個瘋子,他把自己的腦袋當成了菜板兒,在上麵剁了二十一刀——誰都以為他早就臂無縛雞之力了呢。我手上的香煙燒到了手指,我哆嗦一下。他,他為什麼?我愚蠢地又這麼問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