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題轉向衣丹,應該從前年十二月下旬說起。
有一天,衣丹已做好了下班準備,隻等電鈴一響就起身走人。可畢竟電鈴還沒響起,她還要裝出工作的樣子,便煞有介事地坐在單位給每人新配的電腦前,心不在焉地看屏幕上轉動著的美女圖片。正在這時,另一間辦公室的一個小姑娘同事破門而入,把發呆的衣丹嚇了一跳。衣丹瞪她一眼,麵無表情。衣丹不喜歡這種沒禮貌的不速之客,不光是因為她不懂得敲門,她來衣丹辦公室就讓衣丹討厭,有事可心電話裏說嘛。當然了,衣丹並不是討厭這個還保持著學生作風的小姑娘同事,她討厭出現在她私人空間的任何侵入者。
你在屋呀衣大姐,我以為你屋沒人呢!
你認為我不在自己屋應該去哪?
小姑娘同事很有眼色,她看出了衣丹臉上的不快也聽出了衣丹話裏的火氣。對不起,小姑娘同事臉色微紅,我忘敲門了。
衣丹的態度緩和了下來。沒關係,她朝一把椅子努努嘴,你坐吧。
我不坐了,衣大姐,這是你的份,五十張。小姑娘同事把手裏的一個報紙包放到衣丹的電腦桌上。衣丹看到,小姑娘同事另一隻手拎著的方便袋裏,還有三四個同樣的報紙包。衣丹把電腦桌上的報紙包打開,見裏邊是一遝有獎明信片。
我的份?分我五十張這東西幹什麼?衣丹翻看著明信片背麵那些簡短的印刷體紅字,一一掃過那些千篇一律的通行祝福用語。
這不快聖誕節了吧,局團委給的聖誕禮物。
怎麼,現在團員都成基督徒了?衣丹忍不住又說了一句帶刺的話。小姑娘同事再次被她噎住了。衣丹忙笑一下,謝謝,她說,可我這歲數了也享受團員待遇?
人人有份的,除了退休的全都有份,全五十張。
這局團委可夠大方的。
哪呀,小姑娘同事討好地告訴衣丹,那不那誰——她說出了局裏一個領導的名字——他老婆在郵局工作嗎,郵局的職工有任務賣明信片,賣多了還有獎,局團委那邊為了討好那誰,聽說一下子買了三千張呢。
衣丹說,噢,那我應該謝謝那誰他老婆。
前年的聖誕節轉眼就過去了,去年聖誕節又來了。去年的聖誕節,衣丹又得到了局團委的聖誕禮物,還是明信片,隻是更多了,七十張。接過小姑娘同事給她的七十張明信片,衣丹猛然記起,上一年的五十張她還一張未用呢。
衣丹挨個打開她辦公桌上的抽屜翻找,很快找出了放得已顯陳舊的另外五十張明信片。兩年的明信片,好像出自同一塊検具,一樣的規格,一樣的圖案,一樣的吉利話,若不是紙色有了新舊的區別,沒人能分得出它們該歸屬哪年。衣丹把兩年分得的共一百二十張明信片穿插著混在一起,像洗撲克牌那樣洗了兩遍,再散扔在桌上。衣丹麵對著這些明信片有些犯愁,她覺得它們的存在是個挺大的負擔。事情明擺著:不給什麼人寄出去吧,那就等於手裏攢了一摞子廢紙殼,都可惜了那精美的印刷和那上邊的兌獎號碼;可往外寄,又寄給誰呢?
衣丹拿出她手袋裏的小電話本,一臾一頁地住後翻看3電話本很薄,套著一個土灰色的塑料皮,衣丹隻翻幾下,就翻到了最後一頁,可是,她沒能從上邊找到一個可以接收她明信片的合適人選。衣丹有點沮喪,想把電話本合上,可這時,她發現,電話本後邊的塑料皮裏,好像夾了塊紙片似的東西。她好奇地把那夾著的紙片抽了出來,一張陌生男人的照片出現在麵前,她又翻看照片的背後,見上麵還寫著一個陌生的人名一個陌生的電話號碼和一個不算陌生的單位的地址。衣丹饒有興味地翻來覆去看那照片,漸漸地她記了起來,這是一年前或者兩年前,某位熟人準備給她介紹的一個戀愛對象。當然她沒和這人談戀愛搞對象,肯定連麵都沒去見,這她叫得準。打從和男人交往那天起,她就沒接納過別人介紹的對象,而一年前或者兩年前,她已經決定不再交往男人了,所以她絕不會去與這張照片上的男人約會見麵。那麼,是誰給她介紹的這個人呢?這她一時倒想不起來了,她也沒興趣去想。但不管怎麼說,照片上的陌生男人看上去挺好,英氣勃勃,信心十足,一定還曾為衣丹的拒絕見麵而百思不解呢,他不會明白自己哪有毛病。衣丹則明白,有毛病的是她不是他,所以她對那張挺招人喜歡的照片說了聲對不起,表示了一點遲到的歉意。衣丹說完對不起,把那張照片也放到了辦公桌上,然後二十張明信片裏抽出一張,提筆在上邊寫
曬曬曬
188露
聖誕快樂!
新年如意!
鍾祥m
剛一寫完,下班鈴聲就響了起來,衣丹起身收拾辦公桌。她先把那男人的照片以及剛剛寫好的明信片和電話本一齊放進手袋,夾在了錢包和化妝包之間,然後又把攤成一堆的其他一百一十九張空白明信片攏到一起,一並掃進了辦公桌下邊一隻空無一物的大抽屜裏。
k下班對衣丹來說就是解放,她很戀家,即不願呆在單位
也不願交際應酬。單位再輕閑,也總有許多程式化的事情要她去做,像學學文件開開會啦,寫寫材料表表態啦,這些事情做得越多,就越會降低人智力水平,最後把人完全廢掉,所以衣丹為了避免被廢掉就排斥單位;至於交際應酬,在一些冠冕堂皇的地方和一些冠冕堂皇的男人女人攪在一起,不管談政治還是談藝術,談賺錢還是談當官,談友誼還是談性交,更全是些無聊庸俗的假話廢話,不回味還好,一回味起來都讓人惡心;比較而言,還是呆在家裏要好一些,I雖然呆在家裏她也百無聊賴,也渾渾噩噩,智力也未提升,
J心情也不舒暢,但畢竟家是可以隨心所欲的自由天地,這對於一個獨身女人來說尤其如此。
衣丹這種隻枯守家中,而拒絕任何社交活動,甚至去單位上班都排斥的生活態度,讓她碩果僅存的幾個女友都為她擔憂,她們一致認為,衣丹這是在糟蹋自己。可衣丹的想法是,即使同是糟蹋自己,也要自己親自糟蹋,而不能主動把自己送進別人的掌心。多年來,她的女友們經過對她的研究解析,針對她的情況重點指出:你之所以這麼老氣橫秋死氣沉沉,就是因為缺少爰情。一般來講,女友們對她幫助教育,她一概回以無聲的微笑,她用無聲的微笑來否認女友們的判斷推理。她很清楚,盡管她時常會渴望男人,也總為自己的性壓抑感到委屈,但她的確不認為有無愛情對她多麼重要;最關鍵的是,她根本不承認還有愛情這種東西。衣丹曾經有過男人,還不止一個,在讀研究生時,她還因與一個已婚男生同居受過處分。這麼多年裏,她既和獨身男人談過戀愛,也給已婚男人做過情人,她媽媽活著時,曾作為i她惟一的親人吃過三回她的定親飯,而她在二十歲到三十
歲這十年間,更是為四個她喜爰過的男人做過人工流產。顯然,衣丹不同意女友的說法,並不是用麵冷嘴硬來掩蓋心
可這一天,一個女友晚飯後來她家聊天時,她卻對女友的指責進行了還擊。女友說,你之所以這麼老氣橫秋死氣沉沉,就是因為缺少愛情呀。她立刻針鋒相對地說,你整天高高興興忙忙碌碌的,是因為愛情嗎?衣丹針對女友的性格特點回手一槍,一下就把女友打啞巴了。她了解女友的情感生活。女友雖然有一個丈夫,但不光神離貌也早不合了;女友也還有一個情人,是她頂頭上司,但那隻是因為那上司答應單位分房時會考慮女友,女友才捏著鼻子給他當長期包妓的。
嗨,我的意思是……我起碼還有兩個男人吧,女友支支吾吾地狡辯道,有個男人呀,你和他吵和他鬧,那也是件可幹的事情,那日子過起來也是活的。
衣丹不屑地說,你過的那種活日子,我還真沒看出來就比我這孤家寡人的死日子好,我不羨慕。
你別看我呀,女友說,愛情還是有的。
當然有了,衣丹說,在小說裏,電影裏。
你呀,你呀,女友無可奈何地直搓雙手。哎,對了,女友忽然發現了新大陸一樣得意地說,你身邊就有。
我身邊?誰?
你爸你媽唄。
衣丹愣了一下,沒再說什麼,直到女友離去,她一直恍恍惚惚。
衣丹覺得,這世上的事情,都由一種名為滑稽的東西組合而成,不論相差多麼遙遠的表象與本質,都可以很輕易地
被混為一談。比如,她爸她媽的所謂愛情,在外人看去,竟不可思議地成了典範。衣丹鑽進被窩熄滅電燈,利用她每夜一次的失眠時間,回想她爸爸媽媽的婚姻生活。
衣丹從記事起,就知道爸爸媽媽是一對冤家,一對仇人,在他們身上,別說愛情,就是友情,就是人之常情,都不存在。如果不是衣丹爸爸死得早,衣丹認為,這生活在同一間屋裏同一張床上的一對男女,不是丈夫殺了妻子,就是妻子殺了丈夫,總之他們不共戴天。這一點,並不是衣丹的胡亂猜測,她媽媽完全同意她的說法,她媽媽甚至更加深刻地指出:但我們都愛你,都擔心沒有了我們你會受苦,所以,在我們互相屠殺之前,先死掉的肯定是你。衣丹對媽媽這樣說話已習以為常,她無法判斷如果她死了,是不是比活著要好一些。至少,死亡是終結一切麻煩與苦惱的手段之一。衣丹的媽媽臨死之前,和衣丹討論過她的所作所為,她明確地告訴衣丹,她所做的一切隻是為了自己,為了自己內心的那樣一種需要,而不是為了她的丈夫衣丹的爸爸:你爸活著時我對他都沒有愛情,他死了我倒有愛情了?真是笑話!衣丹覺得媽媽比較邪惡,但她愛媽媽;她隻能在心裏歎息那些也算年紀一把了的女友們都太傻太蠢太簡單太幼稚,竟毫不懷疑地就全盤接受了衣丹媽媽在衣丹爸爸死去多年後所創造的那個遠離本質的愛情表象。
衣丹的童年,耳聞目睹的全是爸爸媽媽間的互相折磨。媽媽折磨爸爸的方式比較花樣翻新,被爸爸稱為“曆史壓迫”。比如,當爸爸最困最累想要睡覺時,媽媽會在爸爸耳邊用筷子敲飯盒,用錘子砸鐵絲,她提醒爸爸,舊社會你們地主階級就是用這種類似“半夜雞叫”的方法逼著貧下中農起早貪黑下地幹活的;再比如,爸爸餓得饑腸轆轆,希望能
夠吃一頓飽飯時,媽媽給他端上桌的卻隻是一碗攙幾片菜葉的玉米麵粥,媽媽對爸爸指出,舊社會貧下中農連這個還吃不上呢;還比如,爸爸在農村勞動改造時,幾個月才能回一次張集,與媽媽團聚很不容易,可媽媽就是不讓爸爸和她睡一張床,並控訴道,舊社會貧下中農還找不著老婆呢……爸爸被媽媽抓在手裏的所有短處就是出身不好,他是一個地主的兒子,他隻能忍受媽媽這個貧農女兒的欺壓淩辱。他當然也可以反抗,可他不敢,他害怕反抗會激怒媽媽。媽媽是個什麼事都幹得出來的人,她完全可能把全樓居民都喊起來,到家裏來開一個通宵的批鬥大會。
但也並非所有的時候都是媽媽欺負爸爸,有時候,爸爸對媽媽的懲罰也無比嚴厲,他把他手段單一的懲罰稱之為“打擊現行”。在衣丹童年的記憶中,爸爸是個心細如絲的人,媽媽則向來不拘小節,他們之間常常會有這樣的事情發生:一件對於媽媽來說十分重要的東西,她本來是要格外用心地珍藏起來的,可真到要用時,卻哪也找不到了,她隻能問爸爸。而爸爸,可能在此之前對那件東西都一無所知,但他隻需想一想翻一翻,就能根據以往媽媽的生活習慣和放東西特點,把那東西給找出來。不過爸爸還不至於利用這些生活小事去懲罰媽媽,他也不敢,他頂多冷嘲熱諷地挖苦媽媽幾句。他懲罰媽媽,為的都是另一些事情,一些讓媽媽必須甘心受罰的、與“現行”問題能搭上邊的事情。比如,媽媽放在枕下的《毛主席語錄》,不知什麼時候從床縫掉到床下去了,爸爸幫她找出來時,紙頁上已布滿塵土灰吊;再比如,媽媽打掃房間時大刀闊斧,偶一失手,竟把一個白石膏的毛澤東胸像碰到地上,打了個粉碎;還比如,有一次為了參加什麼活動,媽媽欲戴一個碗口大小的毛澤東像章,怕第
k二天現找來不及,頭天晚上就揣進了衣兜,可第二天早晨,她仍然四處亂翻,爸爸提醒了她,她拿出像章說,這不騎驢找驢嗎……每每到了這種時候,爸爸便翻身當家做主人了,他會興奮得雙眼放光,滿臉通紅,為懲罰媽媽,提前幾個小時就做好準備。爸爸沒有媽媽那麼富有想像力,他懲罰媽媽的方法隻有一個。他總是先把門窗關嚴,然後把媽媽衣服剝光,使她俯伏著被捆在大鐵床上,隻在屁股的部位,蓋一條折疊成桌麵大小的舊床單;接下來,他就用一係列粗細不同的木棍、疏密不一的條帚頭、寬窄不等的皮帶或滑糙不均的繩索,掌握著輕重緩急的頻率節奏,適時地更換著工具J來抽打媽媽屁股。爸爸平常木訥呆板,話遲語緩,可打媽媽時,他卻如同換了個人,手上抽一下嘴上批判一句,手上麻溜嘴上利落。媽媽接受懲罰時非常順從,隻敢苦苦哀求不敢反抗掙紮。於是,媽媽的哭嚎之聲越淒厲悲慘,爸爸就顯得越興高采烈,批判的話語也就越滔滔不絕:你怎麼敢這麼對待紅寶書呀,你這小婊子;你打碎偉大領袖的塑像十惡不赦呀,你這小妖精;你居然用驢來搞影射,你這小騷逼……等到他累了,抽完打完了,也不讓媽媽起來,而是掀開床單,現出一個好奇孩子的天真表情,欣賞媽媽白屁股上凸起來的一道道紅檁子或一串串血漬痕,逼著媽媽回答他問題:還恨不恨毛主席?
不恨哪,我從來也沒恨哪……
恨不恨我?
不恨,也不恨……
爰不愛毛主席?
愛呀,毛主席是我最親的人……
,那愛不愛我?
愛,愛你-—
後來爸爸挨批鬥時,受辱不過跳樓自殺了,他們夫妻間的互相折磨才宣告結束。
再後來,已經是很久以後的後來了,人們把他們當成了愛情典範。很久以後的後來的人們,都不知道他們當年的“政治壓迫”和“打擊現行”,他們隻知道,衣丹媽媽創造了一個針對死人的爰情神話。
衣丹的爸爸死去很久以後,在一個會議上,衣丹的媽媽看到台上講話的是一個熟人,那人不僅是她丈夫活著時的同事,甚至一度還是朋友。不知基於一種怎樣的動機,會議正在進行當中,衣丹的媽媽站起身來,大步走到主席台前,高聲叫出了那人的名字,打斷了他的嚴肅講話:楊光偉,你還記得衣筠水嗎?楊光偉一時張口結舌,他一點也沒有被人以這樣一個提問打斷講話的思想準備。他當然記得衣丹的爸爸衣筠水,同時也認出了衣綺水的妻子衣丹的媽媽。
他這一句話,把一段一本正經的講話
變成了他們舊識重逢的寒暄。咱們,一會再聊
的人都鴉雀無聲了,以比聽會高出十倍的熱情來關注這不合時宜的一幕。我沒空跟你聊,衣丹的媽媽說,我隻是想提醒你,你是殺害衣筠水的元凶,你是個卑鄙的小人、殘忍的劊子手,你在這台上不應該是做報告,而應該接受審判!這時楊光偉已麵紅耳赤,有幾個人上來勸阻衣丹的媽媽不要騷擾會場。衣丹的媽媽衝那幾個人笑了一下,說,我就先說這麼幾句吧,不影響大家開會了,說完,她重又坐回了她自己的座位上。
從此以後,衣丹的媽媽成了楊光偉的影子,專門定期提醒楊光偉應該對衣筠水之死負責任。在楊光偉經常出入的
公眾場所,隻要她也有資格去,她就會想方設法地出現在那裏,並且在眾目睽睽之下毫不怯場。每次她對楊光偉提出指控,都不長篇大論,隻是三言五語,當她言簡意賅地控訴完畢後,也並不立刻離開,而是就那麼默默地再坐一會或再站一會,專心致誌地觀察楊光偉的反應。至於她冷漠的目光輕蔑的表情,則使那些上前替楊光偉解釋求情的人顯得十分多餘。她的存在,對楊光偉構成了極大的壓迫。楊光偉多次要私下找她談談,她堅決不談,?有熟人前來說項,她會說要是你丈夫(妻子)被他害死了你怎麼辦;單位領導出1麵彈壓,她也不服,她說既然政府的法律不製裁他,我隻能
J把他拉上存在於人心的道德法庭……
那時衣丹早走出校門了,像楊光偉像她媽媽一樣,也工作在一個體麵的單位。在他們那種體麵的工作單位裏,哪個人的孩子學習成績不好都是丟人的事,楊光偉卻常常要在大庭廣眾之下被衣丹的媽媽指斥為告密者、殺人犯,他顏麵盡失到了何種程度是可想而知的。許多人都來動員衣丹去說服媽媽,說你媽媽這麼做,丟人的不光是楊光偉,也是你媽媽,也是你呀。他們又說,你媽媽愛你爸爸,痛惜他懷念他,這誰都理解,即使因為愛而神經係統出了毛病,大家也理解;可是,當初楊光偉參與對你爸爸的批判,那是受蒙蔽呀,他也算是受害者呀,拋開你爸爸是自殺的不說,就是被害死的,害他的罪魁禍首也應該是文化大革命,而不能記在楊光偉的賬上。衣丹同意說客們的前一種說法,媽媽這麼鬧騰,除了楊光偉讓人指指點點說三道四,她媽媽和她也成了人們的笑料;但她不同意說客們的後兩個觀點,首先她不認為媽媽替爸爸向楊光偉發難是基於愛或者痛惜懷念,t其次她也不認為害死爸爸的隻是抽象的文化大革命而不是
具體的楊光偉。說客們的三條理由被她否了兩條,二比一,本著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她便沒勸媽媽。她隻提醒媽媽,批判楊光偉時一定要有理有據,不要使用汙蔑不實之詞,免得授人以人身攻擊的把柄。媽媽心裏有數地說,這我懂,我怎麼會搞文化大革命那一套呢。
衣丹的媽媽對楊光偉的連續指控持續了三年,三年後的有一天,楊光偉在辦公室裏服毒自殺了。在遺書中,他說他理解了侮辱為什麼會使衣筠水走上絕路;他又說,他恨衣丹的媽媽對他的折磨,但衣丹的媽媽對其丈夫的深摯愛情,讓他隻能以死謝罪。
衣丹的媽媽在楊光偉自殺後,好像支撐在她體內的某根梁柱也一下塌了,她變得手足無措無所適從起來,再也找不到生存的理由了。不到半年,她也學著丈夫衣筠水的樣子,不留片紙地跳摟自盡了。這一下的影響可非同小可,在張集市所有體麵的單位裏,體麵的人們都不勝唏噓地口口相傳,衣丹的媽媽在用愛情替丈夫雪恥之後,心滿意足地去陰間與丈夫團聚了。
4
聖誕節那天——說的仍然是去年聖誕——衣丹在辦公室接到了幾個祝福電話,搞得她有點心煩意亂,她不知道該怎麼回應人家的祝福。後來她幹脆說,我對春節都沒有概念,這聖誕跟我就更沒關係了。然後她想去街上走走,躲開電話。她不想拎著手包出單位大門,免得惹來同事的閑話,就去手包裏拿錢夾子。可手一伸進手包裏邊,她就摸到了一張硬硬的紙片,拿出來一看,發現竟是她玩笑著寫給那個叫鍾祥的男人的明信片和與它貼在了一起的鍾祥的照片。衣丹先看鍾祥的照片,她發現,雖然僅僅隔了幾天,可這照
h片上的鍾祥,已經不再招人喜歡,他那種躊躇滿誌不可一世的樣子,很像是一個太監因為在皇帝那裏得了寵,就在女人麵前也敢於自信了。衣丹輕蔑地罵了句粗話,又賭氣地把那照片一點點撕碎,扔進了紙萎,然後對著那張明信片默默發呆。她知道她沒道理以如此的態度對待鍾祥,可沒有辦法,她喜歡一個人的時間總是非常短暫,而厭惡和憎恨一個人的時間卻特別漫長。片刻之後,衣丹似乎做出了什麼決定,她眼睛裏邊有了光采。她挪到電腦桌前,接通電源,按照明信片的格式,重新敲出了一些文字。隻是這一回,左邊祝辭欄裏的話多了一些,而右邊的地址欄裏,地址變成了她-家的地址,人名也變成了衣筠水的名字。做完這一切,她又從抽屜裏拿出一張新明信片,同時給隔壁辦公室的小姑娘同事掛了個電話,請她過來一下。
你教教我怎麼設定才能把這些東西按正確位置打到明信片上。衣丹指著電腦屏幕和明信片說。
你還沒寄走哪,小姑娘同事說,昨天都過完平安夜了。說著,她熟練地接通打印機電源,三下五除二就完成了明信片打印。
噢,這麼容易,衣丹仿佛頭一次體會到電腦的美妙神奇。你再說一遍,她捏著紙筆說,整個操作順序和擺放尺碼我得記在本上。
你還剩幾張沒寄呢?你敲出字來我給你印吧。
你教我吧,這電腦都配一年多了,可對我來說還隻是個大鋼筆,太浪費了。我也得多學幾手了。
小姑娘同事用嘴先說一遍,說完利用一張複印紙又操作了一遍。衣丹從抽屜裏再拿出一張新明信片,在小姑娘:同事的督陣下,自己也親自打印出一份。隻是這一份,她把
明信片右側收信人的名字換成了她媽媽的名字,而明信片左側所有祝福的字詞,都與她寫給爸爸的一模一樣。
衣大姐掌握得真快。小姑娘同事恭維一句,就告辭了。
屋裏隻剩下了衣丹一人,她顯得緊張而又興奮。她在電腦上小姑娘同事幫她設定好的明信片格式範圍內,祝辭欄這邊,敲出了“道德法庭即將開庭”幾個字,地址欄那邊,敲上去的則是鍾祥的名字和他的通信地址。當然她的明信片上沒有落款,既沒標上她自己的名字或任何人的名字,也沒標出她自己單位和家裏的地址或任何人單位和家裏的地址。最後她從還剩下的一百一十七張空白明信片中抽出一張,完成了打印。
這天下班,衣丹走得比以往要晚。不是有什麼大事急著要辦,而是她腳步沉得像墜了鐵砣,很難邁出辦公室門檻。而走出了辦公室,走出了單位大院,特別是她已經看到了不遠處的綠色郵筒時,她心跳得都要蹦出了嗓子眼。這時她不光腳上墜了鐵砣,手上也墜了,手上的手包裏,第二次寫給鍾祥的那張明信片,沉得幾乎讓她捏不起來。但她還是走到了郵筒前,把手包裏的明信片拿出來,塞進了郵筒。隻是,她的手腳並未因此變得輕快。
第二天,她又在一張新明信片上打印出了第一天寄給鍾祥的那行文字,又是如墜鐵砣般地把明信片寄走的,隻是這一天她換了個郵筒。第三天也是如此,不同的是又換了一個郵筒。第四天第五天她病了,在家躺了兩天,然後就新年了,她放假在家沒有上班。再上班,就是進入今年後她第一次上班了,她覺得,她已經一掃了往日的疲態,心清氣爽體輕如燕了,至少,她的失眠症正隨著三張明信片的寄出在不治而愈。這一天,她在一張新明信片上打印出“你的良心
_應該不安”幾個字時,在前往距單位和家都很遠的城市另一端的郵筒發明信片時,在回到家中洗漱完畢鑽進被窩就香甜地睡去時,她體會到的隻是說不出的快樂,良心一點也沒感到不安。
衣丹的生活節奏從此快了起來,好像她一下子變成了個忙忙碌碌的人,至少每周除開周六周日她要忙碌五天。她一般的時間是這樣安排的:在上班的路上和上午十點鍾以前,構思這一天她計劃寫給鍾祥的明信片的內容,十點以後坐在電腦前敲敲打打造句措辭,中午吃完飯她要詳細查找張集城區地圖,看看這一天她應該去哪個區域寄發明信片,下午再對草擬出的文字進行一兩次修改,下班前把最後的定稿打印到明信片上,下班後並不立刻回家,而是不管她這一天選定的明信片寄發區域距她單位和家有多遠,她也要去那裏把明信片投人某個相對正規的綠色郵筒,然後再回家吃晚飯做家務上床睡覺。
衣丹的精神麵貌發生了變化,這連她單位的同事都看了出來,她女友們的感覺就更強烈了。她們小心翼翼地指出她的變化有多麼可喜,誇她眼睛有神了,麵色好看了,穿著得體了,辦事熱情了,走路勁足了,說話溫柔了……總之,衣丹重又成了一個招人喜歡讓人爰戀的好女人。是愛情了吧?那男人是誰呀?女友們善意地打探她的隱私,一致認為她的保密工作實在一流,並根據她的謹慎態度分析,衣丹愛上的是一個有婦之夫。
其實,每周寄出五張明信片這樣一件小小的事情,既不足以讓一個人忙得不可開交,更不至於把一個人改造成另一種樣子。可是,這些不足以和不至於就都發生在了衣丹
身上,而那股讓不足以和不至於成為事實的力量,隻來之於一個衣丹對他一無所知的人。
就這樣,衣丹手中剩餘的一百一十七張明信片,基本上以每周五張的速度減少下去。雖然它們都寄給了同一個叫鍾祥的男人,但衣丹卻很少去想像那個叫鍾祥的男人收到這些莫名其妙的明信片後,會有怎樣的反應,或者這些莫名其妙的明信片飛到鍾祥身邊後,又會給鍾祥帶去怎樣的影響。衣丹想的隻是,她手裏的這些明信片,在半年之內就將用完,等到今年聖誕節時,局團委是否還會把明信片作為聖誕禮物分發下來,或每個人能分到多少,這都讓她無法預料;而眼下最實際的問題則是,聖誕節的日子被定在了年底,到那時候,即使她還能得到相當數量的明信片,那麼整個今年下半年,也將成為她給鍾祥寄發明信片的一段空白期。現在衣丹拿不準主意的是,當下半年手頭的明信片用光了時,她是應該自己花錢買個百十多張以接續上半年的工作呢,還是就此放棄這項挺纏人的程式化勞動。
鍾祥方麵……
鍾祥今年整四十歲。照理說,隻要他不放棄努力——其實也不用努什麼力,隻要還那麼不動聲色地等待下去,拿到正處是早晚的事;當然了,肯定已不會再像以前拿正科拿副處時那麼威風八麵受人矚目了。可話說回來,這世界上,又有多少人能保證一輩子總威風八麵受人矚目呢?基本沒有。但鍾祥沒有經受住考驗,他提前失去了等待的耐心。鍾祥失去等待的耐心,不是從今年才開始的,兩年前,他當時隻有三十八歲,就給自己的生命打上了句號。是的,這樣
k說話絕不過分,一個十四歲入團,十八歲入黨,大學一畢業就破格保送到黨校青幹班深造兩年,學成後二十五歲提科長,二十七歲升副處的精英人物,居然十年原地踏步,這意味了什麼不言自明。對鍾祥來說,從他幵始吊兒郎當醉生夢死的那天起,他生命詩篇的尾句也就寫作完成了。
但實事求是地講,讓鍾祥徹底萬念倶灰的,不是仕途不暢,而是婚姻破碎,至少表麵上是這麼回事。他是在仕途不暢了十年、婚姻破碎了一年後萬念倶灰的,選擇距離更近的理由來說明問題順理成章。
把鍾祥稱為精英人物,並不是誇大譽美,即使不提他以前的閃光履曆,隻說現在,也足以讓無數苦苦沉浮在宦海之中的同齡人豔羨嫉妒。四十歲的確不算小了,可在四十歲上,又有多少人能坐上他那個含金量高得令人咋舌的副處位置呢?鍾祥的工作單位非同一般,單看看他們單位的信箱號碼:888,就知道那個機關有何等的勢力。還有,鍾祥自身也絕對優秀,他性格謙和,聰明機敏,儀表堂堂,多才多藝,除了農家背景乏善可陳,對於任何女人來說,他都是最理想的丈夫人選。事實上也正是這樣。從二十七歲結婚到三十七歲離婚,十年裏他妻子對他無可挑剔。別的不論,就說現在滿世界男人都有的惡習吧,鍾祥一樣也沒有。讀青千班時他抽了一陣子香煙,但很快就戒了,有時寫材料要熬通宵他也絕不開戒;他當了多年的部門領導,平均每周至少有三次飯局,可他永遠喝啤酒,永遠不超過一瓶,什麼時候都能保持頭腦清醒;在自己家陪爸媽時,在妻子家陪嶽父母時,他也能在麻將桌上湊一把手,可在單位或外出開會,他一向聲稱自己是“麻盲”,隻參與拱豬爭上遊之類輸贏在百元上下的撲克遊戲,而決不一擲挺大個數地像別人那麼豪
賭;他一直沒有情人也不招妓女,這是他妻子最滿意的地方,他妻子也知道,有許多出色的女人都追求他,而他要願意嫖妓,連錢都不用自己花,爭著搶著給他買單付費的單位和個人數不勝數,可他偶爾因為不便逃脫,不情願地接受了幾回小姐三陪和異性按摩,回家後還都跟妻子一一彙報……但就是這樣一個鍾祥,妻子卻背叛他投進了別人懷抱,他隻能在茫然無解和痛定思痛後,對未來表示出徹底的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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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了,說鍾祥從妻子離開一年以後,開始吊兒郎當了,開始醉生夢死了,也並不是說他就吃喝嫖賭了,就坑蒙拐騙了。不,鍾祥不會那麼幹的。提不上正處的打擊再大,被妻子拋棄的打擊再大,也不能更根本地改變他的性格特點和摧毀他的道德準則,他畢竟是一個有著強大自我的成熟男人。說鍾祥吊兒郎當了,醉生夢死了,取的隻是那個意思,那意思表現在鍾祥身上,應該是一種內在的變化:熱情喪失,精神萎靡,心靈荒寂,也就是哀莫大於心死的那麼種情狀吧。
開始的時候,鍾祥也試圖與命運抗爭,不用尋找,他就掌握了談戀愛這個挑戰命運的有效武器。那時他發誓,一定要找一個在容貌、年齡、學曆、家庭、工作等諸方麵都優於妻子的女人做繼任妻子;同時還暗下決心,在單位裏向正處長位置發起總攻的同時,他還要利用現有的權力和關係,盡可能地廣斂錢財,迅速致富,使不識好歹的妻子為放棄了他而悔恨終生。於是在此後一年的時間裏,除了處長的職務還像以前那樣似有若無,縹縹渺渺地讓他看得見卻摸不著外,其他兩項,他都收效甚大。他廣泛戀愛,進退自如,結識的女人個頂個都出類拔萃;他巧施手段,請君入甕,來錢的道路全都暢通無阻還不留痕跡。可不知為什麼,僅僅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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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膩了,愛情和錢財根本無法給他帶來快樂,他對一切都興味索然了。他覺得其他女人再好也沒有失去的妻子好,他收人的錢財再有價值也沒有他得不到手的正處級別以及跟在後邊的副局級別正局級別有價值。可是,妻子再好也已經是別人的妻子,正處級別以及副局級別正局級別再有價值也隻能是別人的級別。鍾祥深陷在這種得與失和失與得的悖論之中難以自拔。
鍾祥不是那種頭腦思想能閑住的人,即使把吊兒郎當醉生夢死確定成了基本的生活態度,他的生活裏也總會有種別樣況味的豐富多彩,這使得他的吊兒郎當醉生夢死與一般人的吊兒郎當醉生夢死大相徑庭。比如在家時,他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看電視上,可他不像別人那樣光用電視消磨時間,他是站在一個電視台台長甚至市委宣傳部部長的卨度來挑剔電視的。他看電視主要看各種新聞類節目,若有重播還反複看。在他家電視機對麵的茶幾上,從來沒有水杯煙缸那一類東西,除遙控器外,擺滿了茶幾的是《現代漢語詞典》、紅藍兩種顏色的圓珠筆、草紙和筆記本>當天從單位拿回家的《人民日報》、《張集日報》和《張集晚報》這樣一些東西。他利用這些東西要做的具體工作是:挑播音員的錯別字,重排新聞報道的前後順序,對照比較報紙上電視上對同一條新聞的報道異同。當然他把工作做完,整理到本子上後,並不送給誰看,連自己都不看,而是就那麼一本本地隨便扔在哪個角落。這種態度,也便是他的吊兒郎當了。在單位時,他幹事情的方式與在家裏有所不同。在他們處,處長單獨有間辦公室,他和另兩個副處長共用一間辦公室,也就是說,他不論幹什麼都要在其他四隻眼睛的監督之下。如果這時他也像在家一樣,大動幹戈地做那些電視台台長或市委宣傳部部長一類人物做的工作,就會濺起死水微瀾,甚至掀動軒然大波。所以,這時的鍾祥隻使用眼睛耳朵做事,而讓手閑置。他曾經連續一個季度統計與他同屋的另兩個副處長在辦公室裏掛電話的情況。刨去他有時要上廁所或因別的事情離開一會辦公室的不在現場時間,在他的不完全統計中,五十七個工作日裏,年齡大的男副處長共掛電話二百四十四個,其中談論與本處工作有關事情的一百六十一個,最長的工作電話掛二十七分鍾,最長的私人電話掛了二十一分鍾,三十九個長途全是私人電話;年紀輕的女副處長共掛電話三百零九個,其中談論與本處工作有關事情的一百二十三個,最長的工作電話掛十六分鍾,最長的私人電話掛了一小時零八分鍾,掛工作長途六次,私人長途六十一次。由於種種原因,鍾祥對男女副處長接聽外來電話情況的統計隻堅持了十七天。鍾祥還曾連續四十天統計出現在《張集日報》和《張集晚報》頭版上的“為了”一詞D事情的緣起是這樣的,有一天,男副處長上班就問,怎麼又把北陵早市給停了,為什麼呀?男副處長家住北陵附近,每天早晨去北陵早市買菜是他的重要工作。鍾祥說,還是開兩會時停的吧?男副處長說不是,兩會還沒開完就恢複了,代表們的意見是得讓老百姓有事情做。女副處長說,這回停是為了迎國檢,過幾天國家衛生檢查團要來張集。女副處長的丈夫是個大領導,什麼信息都知道得早。這件事情啟發了鍾祥,他意識到,什麼事情不讓人知道為什麼,就無章可循,他責備自己以前不該反感新聞報道中的“為了”一詞。於是鍾祥便在讀報時為“為了”畫“正”字,比較《張集日報》《張集晚報》誰為了讀者更好地掌握新聞背後的情況能多擺一些“為了”的理由。他發現,日報到底是大報,每天頭版的“為了”都不少於一個“正”字,而晚報頭版的“為了”,最多的一天才湊出一個“正”字,最少的一天隻有一個:“他沉痛地表示,我不該為了這樣一個無情無義的女人去損害國家利益……”統計完這個“為了”,鍾祥就放棄了這項工作,他覺得這樣的“為了”有誤導之嫌。如果那女人有情有義,就該為她損害國家利益嗎?鍾祥還做過一些其他統計:男副處長每天吸煙多少,女副處長幾天換一雙鞋,他自己每天喝水的杯數和上廁所的次數……如此的無聊,也就是他的醉生夢死了。
去年年底,鍾祥外出開幾天會,回到單位,他看到辦公桌上積了幾封信和幾張明信片。他先看信,看信時他就感覺到了,男女副處長似乎在偷偷看他,還彼此交換鬼祟的目光。鍾祥假裝沒發現他們的小動作,仍然看信,看完信才像檢撲克牌那樣,撚開那些碼在一起的明信片的下款部位。他知道,這時候來的明信片,無非都是聖誕如何新年如何之類的套話,隻需知道是誰寄的也就行了。從那一小摞明信片中,他撚出三張沒下款的,他把它們抽出來看,發現這是三張體例格式內容全都一樣的電腦打字明信片,上麵除了他的名字和單位地址,餘下的就都是“道德法庭即將開庭”幾個字了。
他一時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這怎麼回事呀?但他卻明白了男女副處長剛才為什麼搞小動作。
怎麼了?男女副處長一齊問,好像真的什麼都不知道。
你們一看看。鍾祥和男女副處長湊到了一起。
這是誰寄的呀?
吃飽了撐的幵玩笑吧?
要不要跟保衛部門說一下?
郵戳上不是一天也不是一個郵局……
轉天就是元旦了,鍾祥回農村老家過元旦,也就把三張明信片的事給淡忘了。
過完元旦上班,鍾祥又收到幾張明信片,但沒有了那種電腦打字的明信片。他發現男女副處長在看他時都顯得有些遺憾失望,就用挑釁的口吻說:這扯不扯,惡作劇的人退場謝幕了。男女副處長不計較他的口吻,都做出一副鬆了口氣的樣子:那就好,那就好;甭去想它了,瞎胡鬧呢。可從下一天開始,就像為了回擊鍾祥的挑釁,一張張電腦打字明信片如同鳴哨的白鴿那樣,依著大體規律的時間,咋咋唬唬地就飛到了他的辦公桌上。有時上午來,有時下午來,偶爾一天沒來,第二天就會飛來兩張。
鍾祥被這起著黑老鴰作用的鳴哨白鴿嚇懵嚇傻了,連男女副處長都在幸災樂禍之餘,對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情表示出了憂慮和驚恐。
春風得意的你是否還記得一個飽嚐屈辱的女人?你給予女人的是痛苦,留給自己的也不會是快樂!你褻瀆愛情,愛情就要懲罰你。
如果你還想做個真正的人,首先要學會懺悔。你背負著一個純潔女人的感情債務,活得坦然嗎?
這樣一種暗箭冷槍,讓鍾祥根本無處躲藏。這他媽的是要千什麼,鍾祥對男女副處長哭嘰嘰地表甶,我從來沒對不起過哪個女人呀!男女副處長都說他們相信鍾祥,還表小,既然報案也肯定沒用,那就由它去吧,等它自消自滅,他們絕不把這事外傳出去。也許男女副處長真的沒把這事外傳,可是,沒過幾天,鍾祥收到電腦打字明信片的事,還是像風一樣刮到了機關那十一層大樓的每一個角落,刮到了那一百二十個辦公室裏六百多人的耳朵當中。鍾祥繼十三年前二十七歲當副處長後,再次成了人們議論的中心,隻是,那時不熟悉的人當麵對他指指點點後,就會想方設法地與他結識;而這會,熟悉的人也隻在背後對他評頭品足,然後還要躲開他回避他似乎他是毒菌瘟疫。
鍾祥沒理由懷疑男女副處長不信守諾言,因為郵件送達他們單位後的分發程序,決定了他的明信片必然無密可保。那透明度很高的郵件分發程序是這樣的:每天上下午兩次,郵局的投遞專車把郵件送到這個重要部門大院門口的收發室後,有四位收發工和兩名值班幹部來對付那些堆積如山的各類郵件,三人分信,三人分報,然後由四位收發工分別背一個大口袋,進人十一層的機關大樓去給各個辦公室送信送報。在這一過程中,除了每天輪換的兩名坐陣值班室的機關幹部,機關裏的其他工作人員也都有權利在收發室、在電梯中、在走廊裏,翻看尚未分揀的郵件和已分揀完畢裝進了收發工包裏的郵件;而在他們的翻看範圍內,明信片這種既失去了隱秘性但又絕對屬於私人材料的文件,是最易引發偷窺興趣的。為此鍾祥曾想過許多辦法,試圖在明信片的傳遞途中將其截獲,但都不大可行。這樣,直到組織上介人了他的私人事務,才在表麵上平息了他帶給整個機關的明信片風波。先是正處長鄭重其事地找他談了話,然後是保衛部門找他了解了情況,最後上邊的最高領導也在百忙之中過問了此事,並決定,以後保衛部門專門派人守在收發室,再有寫給鍾祥的電腦打字明信片出現,一律由他們接收,逐字抄錄登記後再還給鍾祥。
電腦打字明信片最初出現的那段時間,的確給鍾祥帶來了極大的惶惑與恥辱,好像他真成了一個行跡惡劣的人。但時間一久,隨著同事們逐漸減弱了對這件事的興趣,他覺得他的清白又得到了恢複;而最主要的是,那種虱子多了不咬的疲遝感也讓他日趨麻木。他便不再逢人就解釋或處處抬不起頭了,隻把對明信片的關注當成了打發時間的又一項營生,要不然,他的頭腦和思想也是閑不住的。於是,在他適應了打字明信片每周出現五次的固定節律後,就開始像統計男副處長的抽煙數量或女副處長的換鞋頻率一樣,對它們展開了冷靜的研究,在研究過程中,他甚至還對它們產生了依賴感。當上一張明信片被他拿到以後,他就盼望著下一張的到來,偶爾由於郵遞問題明信片遲來了一天,他就會如坐針氈寢食難寧。他毅然放棄了此前兩年中培養出來的所有業餘愛好,利用上班和下班的所有時間,去專心琢磨這些一元兩角錢一張的不速之客。他從不同的角度進行分析判斷推理歸納,以求對明信片的作者有一個基本的把握。他首先排除了玩笑的可能,一般來講,是沒人會把玩笑開這麼大的,還這麼殘酷;其次他排除了政治陷害的可能,如果說以前他平步青雲時還值得人陷害的話,那麼在他吊兒郎當醉生夢死了兩年以後,誰要是再這麼冒著政治風險對他使用如此拙劣的陷害手段,那就有點太荒唐了……這樣想來想去,他終於發現,其實他根本用不著把問題想得那麼複雜,或者說,無論他想得多麼複雜,他能得出的也隻是一個最基本的結論?.明信片作者是個有一定文化修養文字能力的女人,曾經受過他的傷害。
可是,他傷害過誰呢?鍾祥認為,他沒傷害過誰。除了離婚後的那一年他接觸的女人多了一些,在以前,他接觸的女人非常有限。而且,從明信片的內容分析來看,那騷擾他的女人是個舊識而非新歡。這麼一來,他很容易就把離婚後與他有過不同程度情感糾葛的幾個女人排除在外了,他需要從已經與他離婚的妻子往前數。那麼會是妻子嗎?更不可能,妻子是主動離開他的,離去後還對他表示過由衷的歉意,絕對不能這麼害他。再往前數,他還對哪些女人能談上傷害呢?鍾祥努力放大傷害的外延,包括罵誰一句,包括瞪誰一眼,甚至包括對誰有過腹誹……最後,他確定了三個名字:芮英,劉春燕,倪濤。
芮英劉春燕倪濤,是他與妻子結婚之前戀愛過的三個對象,他之所以選擇她們作候選人,是因為她們也就是在他婚前與他有過戀愛關係的所有女人了。這三個人中,芮英與他戀愛過三個月,親過嘴也摟過腰;劉春燕與他戀愛近一年,脫光了身子上一回床,但因為緊張未完成性交;隻有倪濤與他有過夫妻之事,還做過人流,戀愛的時間超過了一年。
鍾祥給芮英掛去電話,芮英卡了下殼才反應過來他是誰,接著委婉地拒絕了他見麵的請求,說她馬上要陪丈夫去香港休假,又禮貌地問鍾祥現在在哪工作,可以留下電話以後聯係。其實電話一掛通,鍾祥就認準了這明信片事件與芮英無關,對芮英來說,鍾祥早就是陌生人了。鍾祥和劉春燕聯係上後,倒是見了一麵,劉春燕對他的現狀也略有了解,但劉春燕在兩人的整個見麵過程中,一個勁地為鍾祥這麼多年了還能想到她表示感謝,甚至暗示出獨身的鍾祥如果需要她,她肯於與他私下相好。孩子也都那麼大了,婚姻好賴也得湊合;但隻要不會影響家庭……劉春燕直率地表達了她的意思。可見,即使劉春燕已不愛鍾祥,也不會恨,更不會做出那種恨之人骨的中傷之事。鍾祥花費最多精力尋找的倪濤,是最後找到的,而且找到的也不是倪濤,而是倪濤的妹妹倪波。倪波當年讀高中時,已與鍾祥十分熟悉,有好多次鍾祥和猊濤出門旅遊,倪波都是他們的玩伴。鍾祥找到倪波問倪濤近況時,倪波的口吻很不友好。鍾祥問:倪濤還好吧?倪波說:諷刺嗎?你這大衙門口的大人物,怎麼關心起一個常住精神病院的精神病人來了?鍾祥這才知道,倪濤患精神病已經多年,常常生活都不能自理。那麼顯然,明信片的作者也不會是悅濤。
不能確認明信片作者的大體人選,鍾祥的研究工作便無法深入,這時候,他的苦惱似乎更多的來自於所掌握線索的消失與斷裂,而不是來自明信片的惡毒內容及其連帶產生的不良影響。有一天,鍾祥求朋友幫他找公安局技術部門的專家做明信片上的指紋鑒定,可專家說,對明信片這種反複流通的東西很難做出指紋鑒定,即使從上麵提取到了清楚的指紋,也不會準確,那很可能是揀信員的、投遞員的、收發工的、保衛幹部的;退一步說,就算找到了可疑指紋,那你又拿它去與誰的指紋做對比呢?鍾祥悶悶不樂地白跑了一趟公安局,在回家途中,路過他家附近的光榮街郵局時,他下意識地拐了進去。這時正是春節前夕,郵局大廳裏取款彙款買郵票寄包裹的人擁擁擠擠,鍾祥坐在大廳角落的休息座椅上,望著明信片櫃台愣愣發呆。忽然,有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在那裏,他仔細看去,竟是倪波。倪波拉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看架勢正挑明信片呢。鍾祥的心髒突突狂跳,他猛然意識到,此前他忽略了一個重大問題,前幾天,
跟倪波打聽倪濤情況時,倪波不僅對他是“大衙門口的大人物”了如指掌,對他的態度也充滿了敵意。鍾祥趁倪波交錢結賬時,悄悄離開椅子走出了郵局,遠遠地站在一棵樹下監視倪波。為什麼倪波不會替倪濤報複我呢?鍾祥想,當年還是個高中學生時,她那種咬尖拔份吃不得虧的性格特征就格外突出了,與她姐姐倪濤在一起,她倒是個大姐姐一樣的保護神呢。這時倪波帶著孩子走出了郵局,走向了不遠處的一棟灰住宅樓。
自從跟蹤了一'回愧波,鍾祥感到,悅波的一舉一動的確可疑,她所有的表現,都好像在證明,她正是那個電腦打字明信片的作者,盡管鍾祥並不知道電腦打字明信片的作者的一?舉一動為什麼應該跟悅波一樣。春節期間,鍾祥從農村老家一返回張集,就又到倪波家附近轉了兩次,春節過後,他又多次出現在倪波工作的那家醫院。經過觀察,他更堅定地認為,寄他明信片的人隻能是倪波,雖然他一時還找不出什麼有說服力的理由。他為自己的研究工作取得了突破性進展感到滿意。
鍾祥再一次去找倪波,倪波的表現比第一次見到他時還要惡劣。
你總找我幹什麼你?你離婚了想起我姐啦。
我,我離婚?你怎麼知道我離婚了?
你什麼事吧,我還等著接孩子呢。
那我就是想問問你,你怎麼知道我離婚的,你還知
道我什麼情況?
你有病呀!倪波說完扭頭就走,鍾祥沒敢在馬路上追她。
幾天以後,鍾祥再次截住了倪波,把剛剛收到的電腦打i字明信片亮在手裏。他把寫著“時間可以稀釋愛情,但卻能
夠濃縮仇恨”幾個字的那一頭捏上,露出他的名字和地址這
一端。
你認識這是什麼嗎?
你想幹什麼鍾祥?
請回答我,你會用電腦嗎?
你管著嗎!
我的意思是——我不怪你,我隻想弄明白你是怎麼想到通過這明信片……
鍾祥我告訴你,我不是倪濤!你欺負完倪濤她隻能自己窩囊,得精神病,?你要是欺負我,我得病也是得瘋病,我會攪得你雞犬不寧!
所以我想弄明白嘛,我已經雞犬……
倪波“該”了一聲轉身就走,邊走邊扔下一句粗話:你以為女人的名字除了軟弱還叫傻逼嗎!而這一句話,足足讓鍾祥在原地站了半個鍾頭。不久前他收到的一張明信片上,有句話與倪波的說法隻差兩字.?“你以為女人的名字除了軟弱還叫白癡嗎!”
在這之後,鍾祥又兩次去找倪波,可倪波一見他就早早躲開,也有兩次鍾祥在電話裏對倪波說,倪波我隻是希望了解你騷擾我的真實動機??倪波惡狠狠地說,你他媽算個什麼男人,還倒打一耙。鍾祥說,通過對你所有文字的研究分析,我認為,在你的潛意識裏,你不僅僅是因為倪濤才對我——倪波說,她是她我是我,她喜歡你我煩你,你他媽再打電話我就報警!
鍾祥針對明信片及其作者的研究工作,便仍然不能順利地進行,他剩下的惟一事情,隻是每天上午十一點一過或下午四點一過,去機關保衛部門定時領取源源而來的電腦打字明信片。
道德的審判再蒼白無力,也會讓你瑟瑟發抖!
“五一”節那天,鍾祥在單位值班時,看到了公安局寄來的本年度第八期“內情通報”。看完半月一冊的“內情通報”,鍾祥不覺怦然心動,在其他值班人員玩麻將時,他把那總共隻有半個印張紙的薄薄小冊子揣進了內兜,然後撕碎標有“機密”字樣的公安局的牛皮紙封筒,蹲到廁所,分三次把它們衝進了下水道裏。
實事求是地說,在鍾祥私藏“內情通報”之前,對繼續進行他的明信片研究已經失去了耐心,就像他對升遷正處失去了耐心一樣。麵對一厚摞硬硬的紙片,他多次想過,應該把問題徹底解決了。可是,問題怎樣才算徹底解決呢?這無需自欺欺人,最有效的辦法便是除掉倪波,除掉這個糾纏不休的固執女人。但這樣的事情對鍾祥來說,在心裏想想都是罪過,他的性格特點和道德準則,都決定了他不敢也不該草率對待別人的生命與自己的生命。不過,什麼事情也都有例外,既然她倪波逼人太甚,為什麼他鍾祥就不可以借刀殺人呢?而借刀殺人,該受到譴責的就不一定是鍾祥了。本來在看到“內情通報”之前,鍾祥也聽說過紮屁股的事,還為這種與性有關的桃色傳聞耗費過想人非非的寶貴時間。可這裏邊居然還有諸多名堂,他倒頭一次知道,而知道了這裏邊的種種名堂,也便使他找到了既能除掉倪波又能順水推舟地嫁禍於人的妙方良策。在鍾祥的感覺中,如果他以自己的身份行凶作惡,那是絕對不能原諒的;可他去充任“刺臀傷害”的主要角色,那麼殺人的凶手,就不是他鍾祥而是一個慣於性傷害的未名者了。這樣一來,他鍾祥還是一個不會給社會帶來任何危害的守法公民,而那個慣於性傷害的未名者,頭上的罪名多一個少一個都無所謂的。鍾祥為他能這樣思考問題感到滿意,在他的意識中,雖然他的刀子已經刺進了倪波的心髒,但他的雙手卻沒染上鮮血。
在這之後,鍾祥一邊按“內情通報”上提供的各條各款包裝自己,一邊苦練一刀斃命的基本功法。他用稻殼把一個枕頭填實裝滿,又在外邊套上紙殼,使之形成一個人體的胸部模型。他按按自己的胸肋再按按模型的表麵,盡量讓模型表麵的硬度韌度與自己胸肋的硬度韌度沒有差別,還把乳房的阻力也考慮了進去。他把那模型掛在牆上,有空的時候,他就握著把尖刀在屋裏走來走去,如同在大街上悠閑散步。可走著走著,他的左手會突然伸出摟住模型,揮起右手舉刀猛刺,而那一刀,必須得刺在他在模型上確定的心髒部位。就這樣,刻苦訓練了一段時間,鍾祥自己都分不清他是在模擬演習還是在實際操作,他這個從小到大連用拳頭打架的經曆都沒有的人,在殺害假想中的倪波時,竟完全可以做到穩準狠了,畢其功於一役已經沒有問題。與此同時,他也摸清了倪波的活動地域和活動規律,經再三選擇,他為自己確定了一個消滅倪波的時間地點。
但直到這時,他仍不希望事情發展到最壞的地步,即他不希望通過殺人來解決問題,為此,他最後一次去見了倪波。倪波大概也被他纏得疲憊不堪了,連指責他挖苦他的力氣都沒有了。
如果在你我之間沒有你姐姐,你會對我這樣嗎?
這不可能。
就是說因為你姐姐你才恨我。
當然了。
要是我告訴你我可以接受你的愛情呢?
你放屁!你想老婆想瘋啦……
好好好,先不說這個。你想聽聽我給你做的心理分析
嗎?
不想。
可倪波,咱們總得想個辦法解決問題吧我和你有什麼問題?
你
我就這樣了,你爰咋的咋的吧。
鍾祥無奈地垂下了腦袋,他知道隻能就這樣了。
這天晚上,鍾祥堵在倪波家附近的幽暗小路上,努力模仿出他想像中的刺臀傷害者的樣子。他左衣袖裏藏著剛剛磨過的尖刀,嘴裏含一枚小而圓的堅硬核桃,腦袋的上半部分,緊繃繃地套在一隻女用長筒黑絲襪的襪腰裏。他在最初草擬他的謀殺計劃時,從人道計,曾打算讓倪波死個明白,即在殺死倪波前,要露出他的廬山真麵目來。可隨著他計劃的不斷完善,他認識到,別的事情可以講人道,但殺人這事是個例外,不必人道。如果讓倪波死個明白,那豈不把他自己變成了一個不明不白的人。他的意思是,在魂飛魄散的倪波死去之前,若他隻評價倪波的乳房撫摸倪波的屁股,那麼殺人凶手便是那個“刺臀傷害”的未名者了;若他要圖一時痛快,動手之前先宣布倪波的罪狀,那麼殺人凶手不就是他鍾祥了嗎7可作為鍾祥,他怎麼能殺人呢?怎麼能背著份人命債走完餘生呢?他知道,有一點必須明確起來,殺倪波的,隻能是那個紮女人屁股的流氓慣犯,而絕不是自己。另外,還有一種可能性也得考慮進去,由於經驗不足,或由於其他不可預料的原因,他許無法一刀就結果倪波;若是那樣,死裏逃生的倪波就會反過來致他於死地,他怎麼能允許那種偷雞不成反蝕把米的情況發生呢。至於客觀存在著的最後一個嚴峻問題,即讓人抓住的問題,鍾祥則幹脆拒
絕去想,他不想讓這種喪氣的問題幹擾自己。他很清楚,作為一個才智過人的精英人物,去做一回紮女人屁股這等流氓無賴的簡單工作,他隻能棋高一著,絕不會技不如人。於是,麵對即將轟動張集的又一起“刺臀傷害致死”事件,不管在戰略上還是戰術上,鍾祥已經都做到了運籌帷幄,他對他能夠決勝千裏充滿了信心。
寂靜的小路上響起了高跟皮鞋好聽的敲擊聲,不用抬頭,鍾祥就知道,他的攻擊目標準時出現了,對這聲音他已耳熟能詳。鍾祥最後用兩秒鍾的時間審視一下自己和周圍的環境,感到一切正常了,便把右手探進左袖口裏,抓住了刀柄。鍾祥覺得,他心裏一點也不緊張,隻是肉體興奮得好像在冒火。他等待著倪波路經他身旁的那一瞬間,他想像著尖刀刺穿胸膛時帶給他的強烈快感,現在,他惟一需要再提醒一遍自己的,就是在下手之前,先要含含糊糊地說兩句乳房屁股之類的話,而在倪波斃命以後,別忘了再在她屁股上補紮一刀……
第十期《內情通報》摘要
已肆虐張集兩年的“刺臀傷害”係列案件,於本月十八曰宣布告破,犯罪嫌疑人鍾祥為逃避人民的聲討和法律的審判,在作案現場自殺身亡。
犯罪嫌疑人鍾祥,男,四十歲,大學文化,某機關公務員,死前住我市和平區光榮街十八號樓251號。近兩年來,鍾祥因妻子移情別戀與他離婚,便心懷不滿,除了在工作中消極怠工不思進取外,還把他對妻子的仇恨發泄到所有中青年婦女身上,從去年五月到十月,從今年四月中旬到五月中旬,利用夜深人靜的時間和胡同內樹林裏住宅樓旁等僻
靜地點,調戲猥褻多名婦女,並對其中大部分人實施刺臀傷害。根據報案情況和案情分析,經不完全統計,在去今兩年共六個月的時間裏,被鍾祥刺臀傷害過的婦女至少達十九人,其中重傷兩人,死亡三人。
本月十八日晚九時三十分左右,瘋狂殘害廣大婦女的犯罪嫌疑人鍾祥潛入和平區東風裏一條胡同內,欲對下晚班的某醫院醫生倪波實施犯罪。在英勇的女醫生倪波與其搏鬥時,多曰來一直堅持夜間巡邏的和平區刑警支隊董浩、朱立軍同誌及時趕到,製止了隨時可能發生的惡性傷害事件。在董浩朱立軍對犯罪嫌疑人實施逮捕時,疑犯狗急跳牆,負隅頑抗,揮刀刺中董浩手臂,在被董浩朱立軍以及女醫生倪波打倒在地後,將刀紮進了自己心髒,當場斃命。在作案現場收集到的鍾祥物品有:一把尖刀,一個麵罩,一枚核桃(含在嘴裏用於說話時改變聲音),一句經電腦打字寫在明信片上的遺言:惡人有惡報,害人必害己(顯然他對自己的累累罪行有著清醒的認識)……-
近幾日來,張集的夜晚已重獲安寧,廣大婦女反映說,她們又可以無憂無慮地夜晚出門了。日前,市委、市政府、市人大和市政協的主要領導同誌親切接見了我局領導和破獲“刺臀傷害”係列案件的有功人員,並獎勵了董浩、朱立軍、彳兒波三位同誌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