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終於看完了厚厚的《斯賓塞傳》。這一回閱讀,我忽略了它的行文瑣碎,也接受了它的內容枯燥,雖然對斯賓塞的思想理論我仍一知半解,可作為人的斯賓塞,我喜歡上他了。也許,我所喜歡的不一定就是曆史上那個實有的斯賓

塞,而是我從各種文字中提取出來的“虛有”的斯賓塞。但不論怎樣,他是斯賓塞,是個讓我喜歡的人,我喜歡他了也就有了資格為他未能與艾略特結合感到遺憾。在我的男女觀中,我信奉花無百日紅的觀點,如果真有愛情那碼事,我認為再好的爰情之花也不能長盛不衰;但我又認為,衰不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那花應該開過。開一天的花也是花,熱鬧一時的爰情也是愛情,俗語說悲劇比沒有劇要好。我想,艾略特斯賓塞這對來自英格蘭中部的男女才俊,哪怕隻好個三年五載,也會為後世留一段佳話的。可斯賓塞太固執了,他在入木三分地洞察了事物的本質後,就固執地恪守自己的信條,而對自己毫不通融,結果,隻能讓後人替他扼腕。

斯賓塞從他早慧的少年時代一直到睿智的老邁歲月,始終特立獨行,在所有方麵都與世俗生活保持距離。比如他十三歲至十七歲在劍橋預備班學習時,成績優異,畢業後考人劍橋大學班絕沒問題。可他小小年齡就敏銳地意識到,泡在大學裏讀那些僵化死板的八股課程,遠不如回家自學收益更大,於是,他也就真放棄了會令整個家族臉上有光的劍橋生涯,去隨心所欲地憑興趣自學和進行毫無功利色彩的學術研究了。比如到了晚年,他幾十年的努力已結出累累碩果,他把自己的哲學觀點運用於生物學、心理學、社會學和倫理學,構築了一個龐大的思想體係,已成為世人眼裏高山景行的人物。可許多大學和科學院要授予他博士院士稱號時,他這個學曆低微的自學者,卻一概予以禮貌的謝絕。了解了這些,再解釋他何以成了一個獨身主義者也就不困難了。斯賓塞沒結過婚,連與女人同居的記錄都沒有,我估計,他的女性觀婚姻觀很可能形成於他為數有限的嫖

娼活動中。我也沒有他出人花街柳巷的任何佐證,但我傾向於認為,他肯定有過此等經曆,男人由妓女幵蒙在任何時代任何國度都不奇怪。作為一個智者,斯賓塞有能力把為數不多的具體經曆放大成放之四海的普遍經驗,他清醒地知道,凡事都有代價,沒有免費的午餐,雖然性是一項重要的快樂,但它連帶出來的麻煩也容易讓人累贅終生。他難以想像,他這樣一個隻肯對人類精神活動負責的人,卻要去為婚姻、家庭、生養、撫育、賺錢、理財這種物質活動操勞奔波。所以,他對艾略特的拒絕,其實不是拒絕艾略特這個具體的人,而是拒絕與整個世俗生活建立聯係。至於在看清男女關係的本質以後,他很可能連不必指向本質的簡單的性享受也放棄了,連妓院都不去了,那大約就帶有斬草除根的意味了。他怕自己在誘惑中動搖。就我掌握的情況看,斯賓塞雖然一生都體質虛弱,但還是有能力過性生活的,如果每周或者每月去一次妓院,應屬正常。可事實是,他真的做到了清心寡欲纖塵不染,起碼四十歲以後吧,他就基本閉門謝客與世無涉了。“大隱隱於市”,他是倫敦城裏真正的隱者。

可是,當斯賓塞已經身不由己地和艾略特站在同一束舞台追光燈下時,我能就這麼照本宣科地打發他嗎?顯然不能,如果我這麼做,不光辛希婭不接受,我自己也不滿足的。盡管他們始終未能走到一起,但讓他們在虛擬中終生相愛終生渴望,這至少可以讓我和辛希婭這種天性良善者的內心得到部分撫慰。是的,我們每個人都需要虛擬的撫慰。

我用“虛有”的斯賓塞去撫慰辛希婭也撫慰我自己。

任何信念的確立都有賴於種種主客觀因素的不斷加

固,這期間,有猶疑有彷徨有苦悶有困惑才更真實。斯賓塞就是這樣,雖然他很早就立誓終生不娶,遠離庸眾的俗常生活,甚至把艾略特這樣一個最佳配偶都錯過了;但有時候,披閱書寫之餘,病臥孤榻之上,他不能不感到被冷衾寒,長夜寂寂。而那一邊,艾略特與路易斯苦中有樂的二人生活,也潛移默化地感染著他,他們從四麵八方寄來的明信片,排列開來,如同伊甸園裏那條美麗的小蛇在向他緩緩貼近。這樣,他便不時會生出一種強烈渴望,希望有一雙纖纖玉手能替他驅趕清冷熄滅欲火。他自然沒忘記艾略特發過的毒誓:如果你和別人結婚,我會死的。正因為這樣,當他舉棋不定地喜歡上一個年輕姑娘時,讓他同樣舉棋不定的是,他是現在就去和艾略特說那句話呢,還是等定下婚期的時候再說:瑪麗,答應我,如果我結婚,你不要死,好嗎?他也想到了艾略特說的可能隻是氣話,但他知道,艾略特若認真起來,是敢將誓語付諸行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