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當初不選擇陪著父親一同進入灰區那會怎麼樣呢?聞歌不由得有些怨恨許揚了,罪犯家眷本來是可以不受到連累的!她完全可以考個理想的學校,還是那副飛揚意氣的模樣,而自己站在她身後,被她護得了一輩子長樂無憂。而且,若是那般,父親也不會在送她的時候被人看見,更不必為了自己上警校的事情向人折腰屈膝!
指握成拳,她麵上的笑竟還是嫣然的樣子。
自己是不能恨許揚的,她不斷提醒自己。許揚她為了父親毅然選擇進入灰區的時候,也想不到會是如今的局麵——她許揚在灰區可翻雲覆雨,白家頭目對她寵信欣賞青眼有加,隻要她紅裙輕曳就有無數人來獻殷勤!而曾伴著她走了那麼久的他們呢?聞歌在警部冷眼嚐盡悲酸自消磨,風刀霜劍將她一步步淩遲;父親因名譽盡毀長病不起卻仍舊不忍怪罪阿揚與森華父女二人;晏清時苦苦尋覓她千百度三年來多少不為人知的辛酸念想說不出口一笑而過……
她幾乎要嫉妒了——許揚你看啊,有那麼多人那般記掛你在乎你,而你呢,卻還是那一副輕狂模樣,似是個佇在雲端的仙神,我們的喜怒哀樂與你毫無幹係!
“聞歌?聞歌!”蘇景灝的聲音將沉溺於腦海之中的她撈出來,抬起頭看見的是那雙擔憂的深褐色眸子——許揚從來沒有這樣的溫柔眼神。“怎麼啦?哪兒不舒服嗎?”腦袋被人輕輕摸了下,抬頭正看見蘇景灝衝她無奈地笑,淺粉色的唇瓣像是沾了蜜,陽光下看著格外讓人心喜的潤澤,“工作時間可不能隨隨便便開小差啊我說,上車吧,今天這押犯人進灰區的任務我特意帶的你讓你長點經驗。”
她點了點頭坐上了副駕駛的位置,卻意外地發現後座上並沒有任何犯人不禁疑惑地看向蘇景灝,對方無奈地勾了勾唇角向著後麵那輛軍用卡車抬了抬下頜示意,“喏,都在那兒呢,這次犯人不知道怎的特別多,也不知道上麵調研組那幫叼著煙卷兒看報紙的大爺們是是怎麼得出治安良好的結論來的。”
聞歌沒言語,蘇景灝比她該是更清楚這問題的答案的,自然是勾結串通沆瀣一氣換的上麵的言笑晏晏四海升平,卻從來沒有人關注下麵這些最普通不過的人過著是怎樣的生活。該習慣了。她想,隻要是有權力的地方總是避免不了腐敗的出現,這是定理。而他們或多或少有人會成為這樣的權力鬥爭的犧牲品——她想到父親,不願再想下去。“他們也挺可憐的。”她係上安全帶看著蘇景灝沒再像尋常一般勾起弧度的嘴角,小心翼翼地抿了口已經涼了的奶茶,“進來灰區是不是就在再也出不去了?”
蘇景灝嘲諷似的咧咧嘴角,啪啪啪地鼓了幾下掌,按開音響的開關,汩汩而出充滿車內那方小小的空間的是網絡上並未熱傳的古風歌曲,溫柔哀怨的女聲低低唱著聽不懂歌詞的曲調。“恭喜你聞歌小姐,你問了個完全沒有意義的問題。雖說理論上是還有機會,但是我可以說翻過了所有的文件,自從六十年前出現第一個灰區犯人以來,就沒有一位是能夠在有生之年得到赦免的。他們的生命已經被圈禁成了小小的一方宇宙,這是命定的結局。”
聞歌咬著嘴唇上一塊幹燥了的死皮,插在衣兜裏的手糾纏著一根線頭勒著食指有些痛像是纏綿在腦海之中的那些思緒,“可是他們可能也有迫不得已……我有朋友在灰區……所以,所以。嗯,我沒覺得她有多壞……而且她是有苦衷的……”她的解釋顯得有些無力,汽車發動的聲音將最後的言語淹沒在它警告一般的低吼之中。
“許森華一案,板上釘釘。”蘇景灝聲線冷然道,手上忽然打了個急轉彎讓聞歌的身子猝不及防往旁邊一歪,“聞歌,別天真了,說到底那個時候的任何案子都不會有任何翻案的可能。她做了個不錯的選擇,保存了自己最後的尊嚴。”
可是她沒能保護我。聞歌把這句話吞進肚子裏去,隻看著蘇景灝放在車上的導航顯示的路徑上經過的店鋪小區越來越少,周遭愈發的荒涼。那便是灰區附近了,她所想著的那個人此時在幹什麼?是沉著風範地在指揮手下的夥計們製造著新的軍火,還是不動聲色對著剛剛還在叫囂的敵人一槍爆頭?是站在白自天身畔嫣然巧笑卻滿嘴黃段子,還是叼著煙卷大大咧咧在灰區內的咖啡館酒吧流連?
說到底不是那個她想念了就可以放學之後搭乘一路擠滿思巢倦鳥的沒有空調的公交車,背著巨大的書包搖搖晃晃到幾站地之外的高中門口等著那人放學後和一個個頭不高的小男生打打鬧鬧走出來,然後在看到她的時候眼睛驟然閃亮的像是二月黎明的星,撲過來低頭蹭蹭她臉頰在耳畔喊著媳婦寶貝小甜心親愛的一係列肉麻的稱呼,又對男孩不留一份情麵的調侃反唇相譏的同時將她的手在手心攥緊,兩人向家牽手而行的背影在夕陽襯托下像是英雄漫畫的男主角一般的時候了。
她衝著蘇景灝粲然地笑笑,像是在感激他的提醒一般。蘇景灝抿了抿唇,腦海裏浮現起那雙不肯屈服的有些偏灰的淺褐色眸子,和沒有半分血色卻依舊緊抿成一線的唇——本是個不染凡塵霜雪高傲的孩子,誰想得到那些事情?而那日見到的爽辣利落的姑娘在進入灰區之前許也是嬌俏鮮妍的誰家閨秀。他及時將想法隨著一個轉彎拋之腦後,他的身份注定與那些人對立,容不得片刻溫柔。
他們沒過很久就到達了灰區,聞歌看著帶著手銬腳鐐的犯人們踉踉蹌蹌被從車上押解下來,他們都低著被剃得像是冬天的草坪一樣光溜溜的頭,寒風凜冽地拍打著這些被宣判了罪惡的腦袋。他們看起來就和大樓底下那些扒著幾塊錢一碗的盒飯的農民工沒什麼太大的區別,並沒有罪犯身上常見的“罪惡的眼神”。就連許揚和白自天那痞氣的張揚不羈都沒有出現在他們的臉上。他們臉上最常見的情緒隻是漠然,對於一切的漠然,似乎喪失了希望一般。蘇景灝在一旁念著每個人的名字,而聞歌負責烙字的工作並且確保他們的數字已經烙在了手腕上。
他們似乎都已經失去了對於疼痛的感知能力一般,當聞歌依次將滾燙的鐵質數字印上他們的手腕的時候有時候控製不好溫度都傳來了皮肉燒焦的聲響——許揚當時也是那麼疼嗎?她手腕上的那塊皮膚因為常年帶著手表的緣故被保護得格外白皙細嫩,烙上去,也一定很痛吧?就像自己在被侮辱嘲弄時候心裏的感覺一般。她夢遊似的,不知怎的隊伍就排到了最後一個人,是個抱著孩子的女人,年紀應當也不小了,頭發有些蓬亂但露出來的鵝蛋臉梳洗得還算幹淨,眼角下一顆深褐色的淚痣讓她看起來格外溫柔。懷中的孩子還在哭著,許是意識到了自己未來的一生。
她先給孩子烙了印,出乎意料的是孩子並沒有爆發出更加驚天動地的哭聲反而是寧靜下來,似乎很喜歡這個溫度一般。聞歌衝他笑了一下,摸著口袋拿了一塊糖給孩子——盡管這塊糖無論如何都緩解不了日後他將要經曆的苦楚。那女人就用溫柔的眸光注視著這被抱在自己懷抱中的孩子,開口的聲音有些啞卻還是江南女子的柔美,想必從前應當也曾經有過一把勝了管弦的好歌喉,“來,說謝謝姐姐。”
孩子沒說話,隻是甜甜地衝聞歌笑了笑。而她也回了個笑容,伸手在女人的手腕烙上四位數字,女人眉毛皺的很緊,應該是疼了。“一切都會好的。”她低聲說道,像是一句保證一樣將另一顆糖塞給女人的手心。而女人隻是笑著望了她一眼,那張年輕的美麗的麵頰上許是永遠不會出現如前些日子一般漫布在地牢裏的絕望吧?一切都會好的,也許是,隻是不會再對於他們而言了。
上車前聞歌最後回看了一眼灰區,她沒能看到那個想看到的身影——不知道自己送給她的紅色圍巾,她如今到底還願不願圍在脖頸。蘇景灝喚了她兩聲,問願不願意跟他朋友一起出去吃個飯,她應了,一路上蘇景灝將方向盤交由她把握,自個兒躺在後座上不知道跟誰打著電話。那頭的人應當也是個風趣的,撩的蘇景灝三句一炸毛,後來直接一連串的“滾滾滾滾滾”便掛斷了電話。
聞歌開車穩當,一邊瞅著後視鏡上蘇景灝略帶薄惱卻又生不起來氣一般的神色有點好玩,不由得問道,“誰啊?能把蘇上校氣成這樣?”
後麵的人又恢複往日裏那副溫柔的神色,也許是聞歌撞破了他為數不多的失態讓他在她麵前放開了不少,長手一伸從空出來的副駕駛上拽了個軟綿綿的靠枕抱在懷裏懶洋洋倚在一邊,“我朋友,李喬舟,是軍部的。待會兒介紹給你認識吧,別太緊張,他可不吃人。”說著他微彎眉眼笑起來,想著給晏清時發了條短信說明一聲。本來還想帶他一起去,奈何他和李喬舟兩人實在太不對盤,一碰上就得開掐,也就讓他自己去解決晚飯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