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不知何時來到了都市的上空,從一棟樓的樓頂降落到另一棟。
羅廉看不見他的眼睛裏是否依舊愜意,眉目間是否慵懶,而他的表情裏是否還是沒有任何山水顯露?
他不知道菲爾特要帶著他去什麼地方,他也不在乎。
我討厭你,菲爾特。
因為我太相信你了,所以總要為自己找到證據來否認你。
晨曦的微光劃破了地平線。
羅廉倒抽著氣,他忽然明白了菲爾特那句“我也不會讓你死——除非我死在你之前”是什麼意思了。
日光如同刀刃,透過黑布的縫隙,羅廉能聽見“嗤啦啦”灼燒的聲音。
他忽然有一種錯覺,燃燒著的,是他自己的生命。
這樣的錯覺既深刻又讓他害怕。
菲爾特用盡最後的力氣衝進了醫院裏。
前台護士看著這個披著黑布的男子露出不解的神色。
FBI的證件拍在桌麵上。
嘶啞的嗓音隻說了兩個字“救他!”
看著那滿身是血的男子,護士當機立斷撥打電話:“豪金絲醫生,豪金絲醫生,這裏是CZ152呼叫!”
很快就聽見醫生和護士奔跑在走廊上的聲音,羅廉被抬上了床,他迷蒙著,看著頭頂上一排排亮燈劃過。
菲爾特……你在哪裏……
前台的護士回過頭來想要詢問什麼,卻發覺那個身披黑布的男子已經消失不見了。
“哈……哈……”醫院的洗手間裏,菲爾特撐在洗手池邊,大力地呼吸,但是卻沒有氧氣進入肺腔。
他的手指掙紮著,指尖嵌進瓷磚之中。
不要急……不要急……
紫外線碳化了他的肺部功能,即便是擁有高速愈合能力的血族,也難以在短時間內修複這樣的創傷。
他搖晃著,打開一間隔間,坐在馬桶上。艱難地伸長手臂,將門鎖上。
仰著腦袋,望著光潔的天花板,他知道,如果肺部不能在他窒息之前恢複,他將會成為第一個死在醫院廁所裏的血族。
真是太沒有美感了……
輕笑了一聲,菲爾特後仰著身子,靠在水箱上。
在他漫長的生命裏,不乏差一點死在日光之下的經驗。每一次他都如此恐懼,死亡來臨的陰影是某種刺激,令他費盡一切心思想要逃脫日光的掌控。
隻有這一次,他覺得自己就像撲火的飛蛾,哪怕最後的結局是破滅,至少他和他走向了同一個終點……
更加諷刺的是,明明自己已經動彈不得,瀕臨窒息的這一刻,他依舊能夠清晰地分辨出手術室裏的聲音。
“馬上輸血!”
“準備縫閉傷口!”
“沒有心跳了!”
“準備電擊!”
“一!二!三!”
“還是沒有心跳!”
“再來!”
“一!二!三!”
“還是沒有!”
菲爾特閉上了眼睛。
那是比日光臨麵還要刻骨的恐懼。
“準備打開胸腔!”
……
“心跳有了!”
“繼續手術!”
菲爾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他覺得自己就似經曆了一場生死審判,終於劫後餘生。
羅廉的心跳聲並不強健,菲爾特卻覺得自己總算可以輕鬆了……
總算可以……
他的思維從高處開始下墜,微弱的氣息緩緩進入了肺腔。
“羅廉,你真的想和我走嗎?”
“當然想。我一直都在想著你。”羅廉看著站在樹下的女子,笑容溫婉。
“你沒有什麼是留戀的嗎?”女子微微歪過頭,目光裏有幾分高深莫測。
“沒有。”羅廉上前抱住她。無數個日夜,他都是如此地思念著她。
“真的沒有嗎?我最喜歡你的地方,就是你從不會去欺騙別人,包括你自己。”
羅廉沒有回答,隻是緊緊抱住她。
“不要懼怕真相,親愛的。”女子捧起他的腦袋,看向他的雙眼,“現在跟我走,你真的不會感覺到遺憾嗎?”
猛然間,羅廉想起菲爾特帶著自己穿梭在黎明來臨時的水泥都市之中。
每一次自己在黑夜中看見那個人仰望星空的側臉,就在猜測他在追尋著什麼。
頃刻間,淚水從他的眼睛裏湧出來。
“對不起,琳德西……我放不下他……對不起……”
原來我不想放開他!原來我還想見到他!
“你永遠不用和我說對不起。”琳德西一步一步地後退著,羅廉望著她,卻無法再上前一步。
她笑著與他揮別,一如六年前一般純粹。
一輛黑色的轎車停在郊區一座倉庫前。
車上一名少年走了下來,掏出手機,看了看四周皺起了眉頭,“先生,我聞到了血的味道。”
從已經破爛的鐵門跨了進去,時不時用腳撥開阻擋在自己麵前的廢棄鐵架,少年來到向下的階梯前,“啊……啊,我最討厭黑暗。”
“如果你以後打算成為我的血係,那麼就要熟悉黑暗。”電話的那端,冰涼的嗓音透露出讓人不由自主垂下自尊的氣質。
少年拿出手電筒,緩緩走了下去,眼前漸漸明亮了起來。
他倒抽了一口氣,展現在麵前的場景讓他張大了嘴巴無法說話。
“怎麼了?”
“我……看見……都是血……”
“潔西敏呢?”
“……”少年咽了一口口水,“他……死了……被嵌進牆裏麵,一半的身體我猜都碎了……還有很多……東西紮在他的身上……”
“看起來菲爾特氣瘋了啊。”
“先生,您不生氣嗎?潔西敏是您的血係……”少年走到那摔爛的心髒麵前,皺起了眉頭。
“他應該感激了結他的人是菲爾特,”電話那端的房間裏,一抹銳利的笑容幾乎要將黑暗劃破,“如果是我,我不會讓他死。”
“您會讓他生不如死,因為他傷害了D博士嗎?”
電話那端的人輕笑了一聲,“打個電話去他的實驗室,讓他的研究生帶著藥劑去救他。五分鍾,足夠令一切創傷恢複了。”
“明白。”少年回頭看了看依舊睜大眼睛不知道看著什麼的潔西敏,歎了一口氣。
你不該跨過那條界限去追求不屬於你的東西。
吧嗒一聲,打火機落在地上,火焰沿著酒精灑落的痕跡飛濺而起。
少年消失在火光的另一頭。
正在實驗室裏有些無聊的阿爾伯特盯著電腦顯示屏修改著自己的論文。
博士和菲爾特也不知道去哪裏了,電話怎麼也打不通。
就在此時,臥室的門打開了一條縫,麥克睡眼惺忪的腦袋探了出來,“阿爾伯特……我餓了……”
“你餓了?”阿爾伯特抖了抖眉毛,打開冰箱,裏麵已經沒有存血了,難不成自己又要義務獻血了?
就在此刻,他接到了一個電話,頓時臉上的表情變得凝重了起來,從藥劑存放庫裏取出幾隻玻璃瓶便匆忙離開實驗室了,“麥克,你先睡覺吧!”
醫院裏的豪金絲醫生查看了一下儀器上的數據,對身旁的護士說:“還沒有度過危險期,你們向FBI聯係過了嗎?”
“聯係過了,他們說馬上會派出專員來處理,他們說要我們不惜成本來治療。這位羅廉?丹狄斯是很重要的科學家。”
“就算能活下去又怎麼樣呢?他的脊椎粉碎性骨折,恐怕以後還要進行神經接駁手術了。而且成功的可能性也不高。記得隔一段時間給他注射一些鎮痛劑,他身上的傷口太多了。”
當阿爾伯特走進這間加護病房的時候,不由得愣在門口。他從來沒有想過博士纏滿紗布躺在病床上並且隻能依靠呼吸機來維持生命的情形。
當護士告訴他不能呆太久的時候,他才回過神來。
所有人都離開了,阿爾伯特這才顫抖著掏出藥劑,甚至於針頭都無法紮進去。
“我的上帝,請您保佑他!請您保佑他!”
藥劑緩緩注入羅廉的體內,阿爾伯特咽了咽口水,雙手合攏而祈禱。
血液循環的聲音在羅廉的腦海中穿流而過,神經在自動愈合,細胞分裂肌肉融合的瞬間是一種巨大的痛苦,羅廉的身體整個拱了起來,胸腔脫離呼吸機的控製大力喘息著,病房中的儀器發出高頻 率的聲音,值班中的醫生護士們加緊趕來,就在此刻,啪地一聲,整間醫院的供電瞬間停止。
阿爾伯特驚恐著站起來,望向突然彈回床麵上的羅廉,“博士!博士你怎麼樣了!”
豪金絲醫生趕來,用手電筒檢視羅廉的瞳孔,然後看了看手腕上的手表,“11點22分am,請節哀。”拍了拍阿爾伯特的肩膀,便走出去處理因為停電而陷入慌亂的住院部。
“天啊……博士……”阿爾伯特伸手握住羅廉的手腕,垂下腦袋,眼淚一滴一滴落了下來。
門虛掩著,醫護人員奔跑的聲音,儀器和運送床被拖拽的聲音似乎都被隔絕在了世界之外。
猛然間,阿爾伯特感覺到羅廉的手指忽然扼住了他的手腕,一陣大力的抽吸之後,原本已經被醫生宣告死亡的羅廉在阿爾伯特睜大的雙眼中坐了起來。
“博士……”
緩緩地平複呼吸,羅廉適應了並不明亮的病房。
他動了動自己的雙腿,膝蓋蜷了起來。伸手解開纏繞在胸上的繃帶,肌膚上已經沒有了傷痕。
信手摘掉纏繞在額頭上的繃帶,扯開呼吸機,他還活著。
一切都像做了一場夢。
“哈……哈哈,博士,你還活著!”已經陷入絕望的研究生露出欣喜若狂的表情來。
那句話,似乎提醒了羅廉什麼。
“菲爾特呢?你有沒有看見他?”羅廉拽過阿爾伯特的衣領問道。
“沒有……博士現在是白天,我怎麼可能在這裏看見菲爾特?”
白天?沒錯,自己被他帶來的時候已經是開始日出了。
無數人覺得浪漫而美好的時刻,卻是那個人的地獄。
羅廉環顧四周,忽然猛地從床上跑了下來,阿爾伯特伸手卻沒有抓住他。
“菲爾特——菲爾特——”
羅廉大叫著。
四周人來人往,醫生,護士,病患還有不知所措的家屬們,可惜都不是他想要見到的人。
他覺得自己站在世界的中心,可是卻不屬於這個世界。
“菲爾特!你在哪裏!”羅廉擠過搶救病患的醫護人流,一間一間拍開病房還有醫護室的門。
都不在,哪裏都不在。
終於來到了洗手間的門前。
門板另一側的菲爾特笑了笑。
他曾經無數次地希望這個倔強的男人能夠如此急迫而渴望地呼喚著自己的名字,就像是一場宿命的輪回。
但不是現在。
他的無力與狼狽,他不想讓他看見。於是,屏住呼吸,就怕羅廉察覺到絲毫的端倪。
羅廉一間一間拍開隔間的門板,終於來到菲爾特的麵前。
他停住了,就像每一次在實驗室裏新發現的預感,他知道,菲爾特就在那裏。
“菲爾特……”
“不要進來……也不要看我。”
嘶啞的聲音就似在沙漠中揚起的微瀾,摩 擦著空氣也摩 擦著羅廉的心髒。
“你還活著嗎?”羅廉聽見他的聲音,用光著的腳踹了踹門。
“我要是死了,還能和你說話嗎?”菲爾特笑了笑,靠著牆壁,伸手摸上自己臉頰上被日光灼燒之後深淺不一的痕跡,他已經很幸運了,肺部的功能恢複了一些,能夠勉強進行呼吸。
“我還是人類。”
“我知道,我沒有轉變你。”
“我的意思是說,”羅廉伸出手掌,按在門上,“我可能活的不會像你一樣久,所以我沒有像你一樣多的時間來了解一件事或者一個人。”
“所以呢?”菲爾特閉上眼睛,那個人的心跳如此平緩而溫和,是他摯愛的節奏。
作者有話要說:一日三更,要掉我老命……
休息……休息一下……
“我想了解全部的你,你優雅的樣子,你迷倒眾生的樣子,你對生死滿不在乎的樣子,你為我……不顧一切的樣子,我都看過了。但是,你脆弱的樣子,我卻沒有見過。”
“可是我不想你看見。我不需要你因為我救了你或者我很狼狽而感激我或者同情我。我希望你永遠是羅廉,不要因為別人為你做了什麼而改變自己的方向。”菲爾特沉穩的語調緩緩道來。
羅廉笑了笑,手掌拍了拍門板,“我現在的方向就是一定要看見你。你要是再不開門我就踹門進去了!”
搖了搖頭,門那邊的人無奈地伸手將門閂打開,“你除了固執,還很任性……”
話音剛落,隻感覺眼前人猛地撞進他的懷裏,抱著他就是一陣鋪天蓋地的狂 吻。
菲爾特伸出手穩住對方的身體,溫暖的嘴唇大力地觸碰吮吸著他的唇角和唇縫,菲爾特有些恍然,那就像是一場甜得隨時都會消失的夢。
熱情被點燃,菲爾特勒緊懷中的人,張開嘴唇放對方已經有些不耐煩的舌頭進來。
熱烈地糾纏之後,羅廉緩緩退出對方的口腔,低下頭來看著菲爾特。
“我嚇到你了?”菲爾特的聲音很輕。
沒有燈光的洗手間裏,羅廉漸漸適應了黑暗,他的指尖劃過菲爾特臉上被燒傷的痕跡,輕笑了一聲,“是嚇到我了。因為你就算滿臉是傷疤,看起來也挺迷人。”
“你也嚇到我了,”菲爾特收緊自己的懷抱,使得羅廉更加緊貼向自己,“你的吻技實在太爛了。”
羅廉無所謂地挑了挑眉梢,低下頭來含住菲爾特的下巴,引得一向自製的血族不由得揚起頭來,喉間溢出一聲歎息。羅廉細細親吻著他的脖頸,將腦袋放在菲爾特的肩膀上。
“不要讓我找不到你。”
“好。”
“尋找……是很辛苦的過程。”
“我知道。”
羅廉將額頭頂著對方,很認真地看著菲爾特,“原來你真的……愛上我了。”
“這句話,應該是我對你說的吧?”菲爾特笑了起來,目光就似看著一個被寵壞的孩子。
“如果我承認,你會把這個給我嗎?”羅廉將那個小巧的玻璃瓶從菲爾特的頸間拽了出來。
“我什麼都可以給你。”菲爾特隻是看著羅廉,對方低垂的睫毛是如此誘惑的美感。
“但是我給你的卻很少。”羅廉閉上眼睛,讓自己的臉頰貼在菲爾特滿是灼傷的肌膚上。
“沒關係。”菲爾特的手指滑入羅廉腦後的發絲中,“讓我抱著你。就像現在這樣。”
羅廉不再說話,靜靜任由菲爾特環抱著,聽著他平緩的呼吸,像是一片寂靜的海洋。
頭頂一陣閃爍劃過,醫院來電了。外麵的世界似乎正忙碌著回到正軌。
醫院樓頂上,少年的發絲勾勒出風的曲線,臉上是幾分俏皮的微笑,倚著水塔,看著遠處的高樓林立,“先生,你要我做的事情都做好了。”
“謝謝。”
夜幕再次降臨,萊娜踩著高跟鞋和她的搭檔一起來到醫院。
豪金絲醫生有些緊張地接待了他們。
“真的很抱歉,醫院因為一些意外停電了將近半個小時,我們也不知道D探員的屍體是怎麼……”
萊娜笑著揮了揮手,“沒關係,他已經回家了。”
“回家……”
雙眼目視向一臉疑惑的一聲,萊娜的微笑緩如抽絲,接過搭檔帶來的一份文件,“請您在這裏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