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停了下來,我接過她手裏的空杯子,重新熱了一杯牛奶給她。
“你知道什麼是答應、常在嗎?就是皇上身邊的小宮女,伺候他生活起居的,如果皇上看中你了,你還得跟他睡覺,不過其實皇上跟哪個女人睡覺太監們管得還是挺嚴的,何況他本來找我們來,也並不是為了跟我們睡覺,而不過是看中了我們的經血。他身體不好,脾氣暴躁,對我們很凶,稍稍有些不對——有時候也沒什麼不對,就是覺得不順心了,就能把我們打得半死,有很多姐妹就是這樣被他打死然後送到靜樂堂去燒成了灰,如果隻是這樣也就算了,他還給我們吃一種藥,催我們的經血,因為他的‘元性純紅丹’總是不夠,吃了那種藥的人,幾天就出一次血,有的出了不停,血崩死了,有的沒血崩,但也禁不住這樣地出血,身體也很快地虛下去,不久也死了,就算沒有死,皇上怕他吃宮女經血的消息傳出去,也絕不會讓那個宮女活下去的。宮女死了,按例都不會埋掉,而是直接燒了,骨灰灑在井裏。後來有一個姐妹,叫楊金英的,說‘我們把他殺了吧,殺了他是個死,不殺他也是個死,不如把他殺了,以後也不會再有姐妹死在他手裏’,她的話把我們嚇慘了,他可是皇上呀!你現在不覺得什麼,可是那時候皇上對我們來說就是天,什麼時候聽說過天也能殺的呢?可是,後來我們還是答應了,還商量了辦法,那天夜裏,皇上睡在乾清宮暖閣裏,這樣的暖閣乾清宮裏總共有二十幾間,每間都有三張床,他以為這樣別人就不知道他睡在哪裏,殺不了他,卻不知道若是身邊的宮女要對他下手,便是再多的暖閣也沒有用。夜深的時候,一個姐妹出去把儀仗上的綢線剪下來搓成一根粗繩子,另一個姐妹用黃綾抹布蓋住皇上的臉,別的人有的摁他的腿,有的摁他的手,有的摁他的胸,我膽子最小,隻敢在旁邊看著,楊金英把繩子係了個結,套在皇上的脖子上,又過去兩個姐妹,和楊金英一起扯繩子,皇上醒了,他脖子被繩子係牢了,喊不出聲,隻拚命掙著,卻被姐妹們按住了掙不動,我們都以為事成了,哪裏想到楊金英她們扯了一陣扯不動了,原來楊金英慌亂裏竟是打了個死結,我……我看到這個樣子,嚇壞了,當時也不知道想的什麼,就跑去叫皇後,後來管事的太監也來了,皇上已經被嚇暈過去了,姐妹們知道殺不死他了,也沒有跑,跑又能怎麼樣呢?大不了都是個死,後來,我也沒逃過去,和別的姐妹一起,被活活地剮著了骨頭架子……”
她用力攥著玻璃杯子,指節發白,沉默著……
我說:“可是,你——還活著。”
她緩過神來,把杯子放在桌上,捋捋頭發,說:“是啊,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後來把我們扔在亂葬崗子上的,說是讓野狗吃吧,可是,大約因為我們本就是守宮的緣故,骨頭架子上竟又慢慢長出了肉,後來姐妹們又都活了過來,有的還是回去做她們的守宮,有的像我,繼續做一個人,一直到現在,朱厚熜早死了,連大明朝也沒了,別的姐妹也不知道怎麼樣了,隻有我,雖然陪了無數個男人睡過覺,卻也還是孤孤單單的一個人。”
她說到這裏,眼裏慢慢盈滿了淚。我沉默著,靠近她,輕撫她的臉,抹去她眼角上的淚痕。
“你如果不怕,就讓我在這裏睡一夜吧,”她說,“我明天一早就走,以後再也不來打擾你啦。”
我給她掖了掖被子,說:“你睡吧。”
她躺在沙發上,很快就睡著了。我找來一根繩子,鬆鬆地打了個活結,然後套在她的脖子上,我一隻手按住她的肩,另一隻手用力地扯繩子,她很快就沒了氣,她僅僅隻是一隻壁虎啊,我拚命地對自己說,隻是一隻在燈下吃小蟲子的壁虎。
我很小心地把她裝進編織袋裏,她的身子又小又軟,我把她背到城外的荒野裏一把火燒了。天亮的時候我回到家,洗手間裏的血已經凝成了塊,我用力地嗅著這腥紅的濃香,雙手捧起血塊,塞進嘴裏。
我不姓李,我姓朱,我就是朱厚熜,其實我從來就不曾死去,我一直、一直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