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時從下遊走上來一個騎驢的中年書生,後麵跟著他的書僮。那書僮是啞的,而書生則是聾的。
“李耷,你也來了,”王純五道。
書僮向書生比劃了一下,於是書生道:“不錯,道兄近來可好?”
王純五苦笑道:“不錯不錯,被人追得都沒處逃啦!”
李耷看了一眼書僮的手勢,笑道:“山人倒有個辦法,能讓道兄逍遙自在。”
王純五斜了李耷一眼,道:“原來你也是為俺的‘死神之頭’來的!”
李耷看了王純五臉上神色,已猜到他說的什麼,便道:“慚愧慚愧,山人也不過是一介凡夫,未能免俗。”
王純五道:“你有本事便把道爺殺了,那勞什子‘死神之頭’自然便是你的了。”
李耷看了看書僮,道:“豈敢豈敢,隻要道長把‘死神之頭’交給在下,山人又何必傷了道長性命。”
王純五哈哈大笑,道:“說得好說得好!隻可惜都是屁話!”他雷震擋已被千利休擊碎,赤縷珠雖然好用,但若非出奇不意,怕也無濟於事。他低頭想了想,從腦後拔下一根頭發,右手兩指捏住,手腕一抖,那發絲立時繃直了,宛然便是一把尺來長的細劍。
李耷撚須微笑,抬腳從驢上下來,四周看了看,伸掌虛虛一抓,已從江裏抓了一捧水在手,他“咄”了一聲,一縷水劍倏地從他手心彈出,一顆顆水珠清晰可辨,被夕陽一照,立時幻出數道七彩霞光。
“山人便以這柄清波劍對道長的烏絲劍,”李耷道。
王純五心頭一跳,知道此時已退無可退,隻能鼓勇向前,他“喳”地大喝一聲,振臂向李耷胸口刺去,烏絲劍“嗖嗖”地破開空氣,帶得四周青草一陣亂舞。李耷微一側身,食指輕彈,清波劍劍尖的一顆水珠如鐵丸般射出,擊偏王純五的烏絲劍,他自己向前踏出一步,清波劍已指住王純五咽喉。王純五心中一涼,沒想到自己竟會命喪此處,卻見到清波劍如碎裂的水晶般散落了。
“你輸了,”李耷道。
王純五重施故伎,從懷裏掏出了赤縷珠,那道紅線如蛇般向李耷卷去。李耷退了半步,一仰頭,已咬住線頭,又一扯,竟將赤縷珠從王純五手裏扯了過來。他吐出線頭,收了赤縷珠,道:“你又輸了。”
王純五退了一步,忽地一個筋鬥,翻到江麵上,放開腳步狂奔。他心中暗想,我打不過你,難道逃也逃不過麼?瞬息之間,已奔出了數十裏,他回頭一望,卻見江麵上,李耷舉了他的驢子,正一步三搖地走過來,稍遠些的江岸上,又還有一道灰色人影,疾速奔來,想必便是那個啞書僮。王純五嚇了一跳,頭也不回地向下遊奔去。也不知跑了多久,月亮緩緩升了上來,映得江水一片銀白。王純五用眼角瞟了瞟身後,發現李耷仍是不緊不慢地跟著自己,他暗想,如此逃下去,怕是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脫,非得想個法子不可。猛地想到那個啞書僮,倒是心生一計。又跑了片刻,他忽地回身向李耷衝去,李耷沒想到他會跑回頭,本能地一讓,王純五已從他身前衝了過去。李耷哈哈一笑,依舊是不緊不慢地跟住。王純五看看已距那啞書僮不遠,便躍上岸,立住了。那書僮隻顧低了頭拚命往前跑,似乎根本沒料到王純五竟會倒回頭等住自己,竟是糊裏糊塗地便被王純五擒住了。
王純五捏住書僮脈門,高聲對李耷喊道:“你這考一萬年也考不中的臭窮酸,再敢跟著道爺,道爺便殺了這啞巴!”
他本來隻是萬般無奈之中胡亂想出條計策,聊做一搏,沒想到李耷果真停了下來,“不可傷他,”他顫聲道。
“哈哈哈,”王純五狂笑道,“你且發下毒誓,從此不再覬覦道爺的‘死神之頭’,不對道爺起一星半點的歹意,道爺便放了他。”
他說完這番話,才忽地想起李耷本是聾子,自己說的話,他根本就聽不見,便踢了那啞書僮一腳,道:“快快將道爺的話告知你家主人!”
那啞書僮隻有一隻手可用,比劃了半天,才把王純五的話比劃清楚。李耷看罷,沉聲道:“我李耷說過的話,何時做不得數了,又何須發什麼毒誓!”
王純五道:“不錯,你在江湖上大名鼎鼎,鼎鼎大名,如果說話做不得數,從此便是小烏龜、小王八、小婊子、小畜牲……從此被人唾罵,遺臭萬年……”
他一邊說著,一邊就扯了啞書僮,向下遊走去,撇下李耷一人,舉著驢子,呆呆立在江水之上。
小畜跟著王純五和啞書僮,在月色裏匆匆而行,走到半夜,看看四周景物,曉得前麵不遠便是平望亭,索性越過王純五,先到亭角上坐住了,等王純五過來。
片刻之後,王純五也扯著啞書僮過來了。他折騰了兩日,直到此時,才能稍稍定下心來,看見前麵有個亭子,便扯了啞書僮進去坐下。他點了啞書僮的穴道,扔在一邊,自己打了個大大的嗬欠,歪住身子,他本來隻想眯一眯眼,沒想到不知不覺卻睡著了。
小畜在上麵看見王純五睡得鼾聲大作,口角流涎,不禁心中暗笑。突然,那啞書僮動了動,從地上爬了起來,隻見他的手漸漸變得透明,現出了指骨和掌骨,他緩緩向王純五靠近,忽地一拳打在了王純五的肚子上。
王純五大喊一聲,從夢中醒來,喝道:“你是誰!你是誰!”
啞書僮退到亭角,離得王純五遠遠的,似乎害怕他尚有餘力反擊。小畜隻聽得啞書僮身上嘎吱嘎吱地響,轉眼之間,他的身子長大了三倍不止,相貌亦是大變。
王純五瞪大了眼,喊道:“你不是啞書僮,你是——你是那個橘逸勢!”
橘逸勢冷冷看著王純五,並不出聲。王純五的肚子漸漸流出水來,癟了下去,跟著他的胸口、手腳、腦門……也都流出了水,他的身子在縮小,在消失。半個時辰之後,橘逸勢小心翼翼走過去,俯身揭開王純五身上道袍,下麵隻有一具白森森的骷髏,髏髏的肚子裏,又藏著一個骷髏頭,他顫巍巍伸手拾起,忍不住仰天長笑。
幾隻灰鶴,被這駭人笑聲驚醒,從蘆葦叢裏飛了出來,在月光下盤旋不已。
橘逸勢笑夠了,走出亭子,不到一盞茶的工夫,便拖著一具屍體回來了,原來便是那啞書僮。他把啞書僮的屍體撇在亭子裏,又把王純五的骷髏拖到江邊,綁上塊大石頭,扔入水中,自語道:“從此還有誰人曉得是我橘逸勢得到了這‘死神之頭’,哈哈哈!”
他心中得意,一邊在江岸上走,一邊就忍不住要笑出聲來。江水在前麵拐了個大彎,無數銀色波光閃爍著,跳動著。橘逸勢心中暢快,走起來也輕鬆迅疾。也不知走了多遠,忽地看見路邊閃出兩間歪歪斜斜的茅草屋。他心中暗道,怪哉,此處何時又多出了這兩間破屋?那屋裏燃著燈火,橘逸勢“吱呀”一聲推開柴門,裏麵卻是空空如也,隻一個瘦瘦的小男孩坐在燈下。
“把‘死神之頭’給我,”那男孩道。
橘逸勢冷冷道:“黃口小兒,居然也敢來搶大爺的寶貝!”
說罷,他猛地擊出一拳。這拳似是打在了那小男孩身上,又似沒有打到。橘逸勢覺得那男孩的身子並不存在,自己打到的隻是一團空虛,但那男孩又明明是清清楚楚地立在自己麵前,他看得到他那稀疏的眉毛、憂鬱的眼睛、尖尖的下巴,還有他的瘦小的身軀。
橘逸勢瘋子一樣的出拳,他的每一拳都打在了小男孩的身上,也都沒有打在小男孩身上,小男孩隻是用憂鬱而古怪的眼神看著他,不斷地道:“把‘死神之頭’給我,把‘死神之頭’給我,把‘死神之頭’給我,……”
橘逸勢再也沒有氣力出拳了,他喘著氣道:“你做夢,……”
於是小男孩從背後拔出了一把枯草葉子一樣的刀,輕輕在橘逸勢的咽喉上割了一下,隻發出一聲枯葉飄落的微響。一絲血痕從橘逸勢的喉頭沁了出來,他並沒有死,可他以為自己死了,倒在地上。
小男孩從橘逸勢懷裏摸出那骷髏頭,低聲喊道:“爹,你快出來啊!”
於是從裏麵走出一個人,一個沒有頭的人。小男孩輕聲道:“爹,你彎下腰好麼?”那沒有頭的人便把腰彎了下來,小男孩踮起腳尖,把骷髏頭按在了那人頸上,血和肉從骷髏頭的底部生了出來,像藤蔓一般地向上生長,一轉眼的工夫,眼睛、鼻子、嘴巴……都生了出來,那骷髏頭,已經像天生的一樣,長在了那人頸上。
橘逸勢昏了過去,他醒來的時候已是清晨,茅草屋不見了,在他麵前隻有兩個饅頭一樣的野墳,在野墳後麵,是大片大片綠得發黑的野草,和一條滾滾奔流的大江。
“爹,咱們走吧!”在暗夜裏,小畜領著他的父親向夜的更深處行去。走到一半的時候,丁財旺也尋了過來,——它肚裏的珠寶都屙完了,人們又想把它殺了做肉脯吃,它便逃出來尋找小畜,它覺得還是跟小畜在一起開心。
他們來到了一座黑黑的城市裏,到處都彌漫著血的味道,到處都有人在慘叫、在咒罵、在痛哭、在呼喊,到處都有人在殺人,人在吃人,天空黑暗而潮濕。
四個人攔住了他們的去路,一個又白又胖,是蠐螬鬼,一個脖子長長的,是縷仙兒,一個拿著根狼牙棒,是千利休,還有一個大腹便便,是王純五。
小畜道:“爹,這便把它們放出來吧!”
“嗯,”小畜的父親道。於是一隻金黃的蜜蜂從他的頭裏飛了出來,“嗡嗡”地繞著圈,似乎在等它的夥伴,很快又一隻蜜蜂飛了出來,又一隻,又一隻,越來越多金黃的蜜蜂從小畜父親的頭裏飛出,它們聚成一團,在天空下飛舞,於是所有的人都變成了白色的骷髏,於是黑暗而潮濕的天空塌了下來,於是這黑暗的一切墮入了比它更深的黑暗之中。
許多年以後,橘逸勢再也無法忍受內心的折磨,再次來到那兩座野墳之前。他把兩個墳包都挖開了,從左邊那個野墳裏,他挖出了一個小孩的枯骨,從右邊那個,他挖出一個大人的骷髏,——它的頭與身軀是相離的。橘逸勢看出來了,那個骷髏頭,果然就是他一直想得到的“死神之頭”。
他滿懷喜悅地從墳坑裏把那個骷髏頭抱了出來,在陽光下,他把它高舉過頭。於是,從骷髏頭空空的黑黑的眼眶裏,飛出了一隻金黃的蜜蜂,跟著又飛出了一隻,又是一隻,又是一隻,……它們聚成一團,在天空下飛舞著,突然,它們飛了下來,裹住了橘逸勢。橘逸勢尖叫著倒下,翻滾,掙紮,卻無濟於事,當蜜蜂飛走,地上又多了一具白色的骷髏。
在耀眼的陽光下,無數金黃的蜜蜂掠過江邊豐盛的草地,在墨綠的水上跳起了神秘之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