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地獄的那提(1 / 3)

那提!你還活著嗎?那提!

那提!你還活著嗎?那提!

那提醒了過來。幾隻蝙蝠,排著隊飛出去了。

他開始感覺到疼痛,一陣一陣地縮緊,像是要把那提的整個身子都拉扯進那道小小的傷口裏去。

阿攬延的商隊在山穀裏發現了狼籍的屍體——這是另一支商隊,他們的貨物和牲畜都被強盜奪去了。阿攬延手下的一個商人在一個狹小的山洞裏找到了那提,山洞外躺著兩具屍體,一個是那提的父親,一個是那提的母親,——商人看了一眼那兩具屍體,就知曉了這一點。

那提的脖子上有一道傷口。

“他還活著嗎?”阿攬延問。

“他還在呼吸!”

“那麼我們帶上他,願天神保佑他還能活下去!”

那提知道自己的父母已經死了。有一段時間,他沉默不語,似乎在等待他的父母歸來,就像他以前在家中等待他們從遙遠的異國歸來一樣;但後來他明白人一旦死去,就永遠不會再回來。於是他揪住商隊裏的每一個人問:“人死了以後都到哪裏去了呢?他們為什麼不再回來?”他的眼睛那樣純潔,使人不舍得拿謊言去敷衍他。“哦!是的,人死了以後,都到地獄裏去了,至於他們為什麼不回來,我想,是因為地獄的門口有惡狗在守著的緣故吧!”“那麼地獄在哪裏呢?”“地獄?或許就在地底下吧?在地底下很深的地方。”於是那提拿起一把小鋤頭,商隊一停下來,他就在地上挖坑。他在山上挖,在沙漠裏也挖。有人不願再看他做這樣的傻事,“你這樣是挖不到地獄的!”“那我怎樣才能到地獄裏去呢?”他提著小鋤頭,汗水從他凸起的小額頭上滴下來。“那我怎樣才能到地獄裏去呢?”商人們沉默了,他們不知道怎樣回答這個問題。“那我怎樣才能到地獄裏去呢?”那提鍥而不舍地問,直到有一個商人終於忍耐不住,扇了那提一個耳光,“不許再問這個傻問題!”“可是我想我的爸爸和媽媽!”商人又扇了他一個耳光。

於是那提沉默了。

康居是一座商業發達的城市,這裏聚集了各種古怪的人。

吐火羅人能夠吐火,他們用他們吐的火紡紗織布,這種布一織出來就是暖和的,用這種布做成的衣服,有很好的保暖功能。

骨結人都是大力士,他們骨骼粗大,肌肉強健,但是他們是沒有關節的,一旦他們跌倒,除非有人幫忙,否則就無法站起,所以他們總是兩個人兩個人地外出,以免自己落入跌倒了再也站不起來的尷尬境地。

曲肢國的人都是音樂家,他們善於彈奏一切樂器,但最擅長的無疑是琵琶,因為他們一出生,他們的父母就把琵琶放在了他們的身邊;他們的手臂是彎曲的,這樣的彎曲使他們彈奏起琵琶來更方便。

弩矢畢人都是優秀的獵手,他們箭無虛發,但是一旦他們射不中目標,他們的末日也就到了,因為他們的部落是不容許一個射不中目標的弩矢畢人活下去的,這個倒黴鬼被捆綁在一根柱子上,所有的人往他身上射箭,直到他被射成刺蝟。

縛浪國的人都是航海的好手,因為他們能用繩子把浪花綁縛,每一艘波斯海船都要帶上這樣一個縛浪者,這能保證海船安全地抵達目的地。

而波斯,哦!這個偉大的國家,她的每一個國王都是詩人,他們坐在沙漏的王座上,吟唱著曆史和神話……

“我無所不知,”一個麵孔蠟黃眉毛細長的老頭子坐在高台上,“一個問題一個金幣!”

“你能說說歌羅祿人的曆史嗎?”台下的一個人問道。

“是的,我知道,”老頭子說,“不過金幣在哪裏?”那個問話的人把一枚金幣扔到了台子上。老頭子把金幣撿起來,“哦,”他說,“一百五十年前在印度鑄造的金幣,上麵有魔鬼亞曆山大的頭像。”

台下的人高喊起來,“別羅嗦了,我們要聽歌羅祿人的曆史!”這些人都是來看熱鬧聽故事的,其中有吐火羅人、骨結人、曲肢國人、弩矢畢人和縛浪國人,隻是缺少了一個波斯的國王。

於是這個老頭子說道:“那偉大的額爾齊斯河發源於金山的南麓,在她注入宰桑泊之前,被稱作黑額爾齊斯河。她在火紅的岩石與蔥綠的草原間穿行,草原上立著茂密的楊樹,到了秋天,草原會變得金黃,而那些楊樹的葉子則會變成紅銅色,如同火焰。

“很久以前,獨目人在這裏遊牧。這些獨目人隻有一隻眼睛,不過也有人說,‘獨目人’的意思其實是‘孤獨的守望者’,這樣的解釋似乎更富於詩意。

“距今一千年前在這一帶遊牧的是歌羅祿人,他們是土門人的一支,本身又分為三部,分別是謀落或謀剌部、熾俟或婆匐部還有踏實力部。當時的土門人——如果隻滿足於史書中所描述的——似乎總是處於一種莫名其妙的內部爭戰中,他們的統一時間總是很短,然後又為了一些微小的原因便要爆發戰爭。不過真正的原因或許是為了爭奪牧場,額爾齊斯河穀是豐饒的,那裏的草原美得就像是一幅用紅、綠、藍、白四色繪出的畫,但別的地方可能要貧瘠得多,何況還有不可預知和控製的天災,比如大雪。

“歌羅祿人的地位很尷尬,他們處於中間地帶,不得不在各種強大的勢力之間搖擺。於是發生了這樣一件事:據說後來有這樣一個歌羅祿人,他善於唱歌,有一天他唱起歌來,於是所有的歌羅祿人都飛上了天空,連同他們的氈帳和牛馬。後來還有人在金山上看到他們,他們在那裏的草原放牧,草原上開滿鮮花。

“不過也有人說他們其實是遷移到了細葉川,後來大詩人李白就是在那兒出生的,據說他第一次進入中國的時候,就是沿著額爾齊斯河南下,經過了歌羅祿人的故地。”

大家沉默無語。過了一會兒,一個小孩子高喊起來:“我可以問個問題嗎?”

那是那提。

“你有金幣嗎?”老頭子問道。

“我沒有。”

於是老頭子把臉轉過去,不再看那提。阿攬延知道那提要問的是什麼問題,他喊:“我幫他付這一個金幣!”他把一枚拂林金幣扔到了台上。

老頭子看了一眼台上的金幣,又看了一眼那提,說道:“雖然我不想回答你的問題,但是,你問吧!”

那提吞了口唾沫,又看了一眼阿攬延,就大聲問道:“我想知道,我怎樣才能到地獄裏去!”

周圍的人愣了一下,都大笑起來,“噢,居然有人花一個金幣問那麼蠢的問題!”

老頭子等所有的笑聲都停止了,才說道:“我知道你該怎樣到地獄裏去,但我不該說出來,如果你願意,就渡過細葉川,去找一個叫黑尊者的人吧!他知道一條比我所知道的更好的到地獄去的道路。”

細葉川在康居城東八百裏,在一片草原的邊緣。

當阿攬延在康居城裏收買到足夠的貨物,重又向東出發,準備再次到中國去的時候,那提也跟著他向東走去;他們走了一個月,在春天即將結束的時候,那提離開了阿攬延,獨自一個人拐入一條岔道,前方就是細葉川。

這條河流,她的河床裏流淌的不是水,而是綠葉——那是樹的肌膚、毛發和血肉啊!各種各樣以綠葉為食的動物在細葉川裏生長,“那提,你要過河去嗎?”它們問那提,那提說是的,於是一頭河馬張大了嘴巴,“坐在我的嘴裏吧,這裏很安全!”但是那提嫌它的嘴巴太臭,他選擇了一頭大象,“自從我五十年前從人類的牢籠裏逃出,我這寬厚的背上,已經很久沒有人類坐著了。”它像一艘小船,搭載著那提向河的對岸走去。在河的中心,綠葉的河水淹沒了那提的頭頂,“我要被淹死了!”那提高喊。“別擔心,”大象說,“你可以在綠葉裏呼吸!”那提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是的,在這葉的河水裏呼吸,甚至比在空氣裏呼吸,更為舒暢。